太尉府內,程邈道:“每年這個時候,第一口苦酒是最好的。”
王賁笑著道:“這些酒水去年冬至,公子去雍城之后,就讓人將這些苦酒送來了,公子平日里不飲酒,就送到了老夫的府上。”
言語中,王太尉好似在說公子扶蘇一家對他有多好。
說來也是,王太尉身為公子扶蘇的岳丈,這種事肯定是值得炫耀的。
若不炫耀,反倒是顯得這個岳丈不好了。
換言之,但凡公子扶蘇給的,王太尉就該炫耀。
這才顯得公子扶蘇與王太尉一家和睦。
其實,本來就該挺和睦的。
冬至日后,公子扶蘇一家與往年一樣,去了雍城。
而今天,章邯帶著一隊兵馬來到了北郊的行宮。
李斯早早等在離宮前了,站在冷風中,須發隨風而動。
章邯帶著兵馬而來,行禮道:“丞相。”
李斯回頭看了看離宮,又道:“皇帝出行,有勞你護送了。”
章邯道:“末將職責所在,不敢言有勞。”
李斯面帶笑容,低聲道:“西北的這幾年,你做的很好。”
章邯依舊低著頭行禮。
相較于蒙恬,李斯更喜章邯這個將軍,而且章邯是公子一手提拔的。
章邯在此地指揮著護送的隊伍,皇帝此次出行只是到關中各處看看,以前總是王賁護送。
現在章邯是關中的內史都尉,掌關中兵馬,護送皇帝出行的要職,自然而然就落在章邯身上。
李斯看了看天色,今天天氣晴朗,皇帝還未從離宮走出來,眼下也只能繼續等著。
站得有些累了,李斯坐在離宮前的石階上,看著眼前的風景。
李斯瞧著章邯忙前忙后,又覺得此人與王賁不同。
王賁行事多是吩咐下面的將領,而章邯則是事事親力親為,更細致的多。
等林光宮大殿內的內侍都出來之后,李斯史詩站起身,站到石階旁。
不多時,皇帝便走出了林光宮。
嬴政走到李斯的身旁,停下腳步看著已候在車駕旁的章邯,又掃視一眼站在兩側的秦軍騎兵。
“與朕走走散散心。”
李斯頷首行禮。
等皇帝走上車駕,章邯策馬號令全軍,一隊在前方巡視,告知沿途的村縣。
后方一隊,遠遠策應著,中段的大隊騎兵護送在皇帝車駕的兩側。
隊伍走得并不快,李斯坐在車轅上,對車駕內的皇帝說著話,余光觀察著章邯的神色。
李斯與皇帝稟報著近來的國事,章邯明顯是能聽到的,但章邯依舊目視前方,面無表情。
這讓李斯越發覺得章邯此人更不錯了。
要說這個章邯,確實不簡單,當年的商顏山不過是個破落的村子,是他幫助公子扶蘇建設起來的。
李斯也聽說過軍中的傳言,都說這個章邯治軍嚴酷,動不動就會責罰將士。
一個只會責罰人的大將軍是不能得到人心的,章邯賞罰分明,這才讓他建立起了一支強悍的西軍。
只有冷酷的將軍,才能鍛煉出強悍的士兵。
李斯覺得正因章邯身上的這種精神,才能把蠻荒且一無所有的河西走廊建設成兩個縣,三座城。
數年間,河西走廊從西戎人牧場,成了一個匈奴人不敢踏足的邊塞。
不論怎么說,章邯的功勞是很高的。
皇帝對章邯的賞賜有所克制,李斯覺得以后的公子扶蘇一定還會重用章邯,將來的章邯…其地位恐怕能與蒙恬比肩。
有時,李斯也會有心忌憚蒙恬,北方數十萬邊軍如何不讓人憂心。
可眼下有了章邯,李斯才覺得心中踏實了許多,至少公子的手中還有一個大將軍能夠制衡蒙恬。
并不是李斯認為蒙恬會不忠,而是李斯不太相信人心。
車駕緩緩走著,到了渭北的白渠邊。
“到哪兒了?”
聽到皇帝的話語,李斯道:“到涇陽縣了。”
“涇陽…”車駕內又傳來了皇帝的話語聲。
李斯忙躬身走入車駕,幫著皇帝拉開車簾。
放眼望去,還有民夫在寒冬天修繕著河渠,人數不多,只有十余人。
嬴政看著遠處道:“這么冷的天,還讓民夫出來修渠嗎?”
李斯回道:“公子曾經說過,河渠并不是修好了就可以不管不顧,就像敬業渠,渠雖修好了,但以后的修繕與維護才是長久之計,河渠是灌溉田地的血脈,這八百里秦川就靠這些河渠灌溉田地里,維護河渠不能怠慢,臣以為此地縣令做得很好。”
嬴政聞言頷首,又道:“此地的縣令是何人?”
李斯回道:“蕭何。”
“蕭何?”
李斯又道:“蕭何是楚人,原是中陽里的一個縣吏,后通過考試入試,成了關中的縣吏,從縣丞到如今已是縣令。”
嬴政收回了目光,緩緩道:“扶蘇曾說過郡縣制治國家,這個國家就是一個個的縣組成的,只有將縣治理好了,國家才能治理好。”
李斯點頭。
嬴政又道:“扶蘇這孩子是為庶民想得多,才會說出這般感悟。”
李斯道:“臣自稷下學宮學成,常聽諸子百家之言,談論治國之法,臣自教導公子以來,常自覺慚愧,公子好學,也常看諸子百家之言,公子喜孟子之言民為貴,亦喜荀子所言君舟民水,又倡導墨家之言兼愛。”
“而這些,卻都不是臣教給公子的,臣常有慚愧也常自省,臣卻從未教過公子什么。”
嬴政低聲道:“你不用自責,扶蘇這孩子自小就早慧,不論什么事,他一學就會。”
李斯道:“是否要召見此地縣令。”
車駕緩緩而過,嬴政的目光看著村口拜倒在地的庶民,為首穿著官服的人該是此地的縣令了。
早在車駕還未到涇陽時,就有快騎送消息,告知了此地的縣令。
嬴政收回目光,道:“走吧。”
李斯頷首,也給了章邯一個眼神。
章邯會意,隊伍繼續前進。
遠方的景色還有些積雪,皇帝看著遠方,李斯也看著遠方,兩位年過五十的人,對如今的渭北變化,真是一眼看不完。
還記得當初的渭北不過是一片荒蕪,此地應該是一片河灘,現如今鋪上石子建設了棧道。
“朕記得去年來這里,沒有這座木橋。”
李斯看了眼,道:“這是今年剛新建,涇陽縣的縣令上報丞相府,需要征發民夫修建橋梁,說是為了運輸之便,倒是讓北面的高原與涇陽的走動更多了,這個蕭縣令很是高明,也有臨近的兩個縣頗為不滿,但當時臣先批復了蕭何的文書,三原與高陵兩縣只能坐看涇陽借著這座橋占據要道,往來客商都會往涇陽走一遭。”
“就因這座橋,這涇陽看著是一天比一天更好了,公子將此橋命名云陽橋,設云陽里,建橋是蕭何的想法,是公子準許的,臣批閱的文書,但給這座橋取名,以及設立云陽里這都是公子的想法。”
聽著李斯的話語,嬴政眼神中多了幾分贊許。
今天之后,皇帝肯定會記住蕭何這個名字。
隊伍緩緩走過涇陽縣,目光所及便是白渠,白渠幾乎與鄭國渠平行,位于鄭國渠的南方,擴大了灌溉面積,而遠方的田地阡陌連成一大片。
如今是冬季,一眼看去是一片荒地,但若是春夏兩季,這里會種滿糧食。
足可見,關中之人對糧食的渴望,因糧食對關中來說太重要了,對國家而言亦更重要。
只有足夠多的糧食,才能養活這個國家的官吏與大軍,只有足夠多的糧食才養得起更多的人口。
李斯道:“以前的齊王室不看重糧食生產,是因為他們有著得天獨厚的封地,他們光是吃海,就能吃一輩子,可關中與中原其他地方不同,想要養活人口只能開渠墾田。”
換言之,李斯覺得關中僅有的就是這八百里的秦川,而這片土地最珍貴的就是從田地里長出來的糧食。
見皇帝的目光還看著遠處的田地,李斯道:“開墾白渠之后灌溉田地六千頃,若后方的田地開墾得當,也許能擴大到萬頃,如今的白渠建設遠遠還沒結束,現如今儒家是當年鄭國渠的灌溉所得之半成。”
嬴政道:“扶蘇是如何治理此地的。”
皇帝所言的治理,并不是讓民種田與賦稅,公子治理一地自然也不會如此簡單,其中確實有很多巧思。
李斯道:“此地農戶多是中原各地的貧民,遷居而來,當白渠建設而成之后,公子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分水,編入戶籍的農戶按丁分水,定量分水,廢除當年權貴控水之權,公子說水與田是養活萬千之民的根本,誰敢動水,就是與關中之民作對,也是與國家作對。”
“建設白渠之初,公子就定下了白渠的模樣,高渠澆田,低渠排苦水,這渠水淋洗渭北白地三十萬畝變膏腴,正是公子的分水之策,往后還要增設渠田市,再遷民七萬戶,歲收粟麥三百萬石,畝產四石,可養活百萬人口一年之糧。”
當年的老秦人居于關中,常為了水打得不可開交,也因此私斗成風,上游多用一斗水,下游就少一斗水。
因此,治水對關中而言,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