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夫子叔孫通的屋旁,有一間屋子是用來磨豆腐的。
衡先將自己的衣裳換下來,掛在了一旁的架子上,這是父親與母親讓人送來的新衣裳,可不能臟了。
而后換上一身粗布衣裳,這才去點爐子。
磨豆腐是一件很費時的事,這一磨多半要忙到夜里,明天一早才能吃上豆腐。
不過,章敬與衡都習慣了睡在豆腐房內,而且這里點著爐子還很暖和。
衡坐在爐子邊,吃飽了之后感受著爐子的暖意,又道:“有些時日,沒見到老太公了。”
章敬推著石磨道:“頻陽公的很年邁了吧。”
“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多少歲。”衡低聲道:“我并不是想回宮里,我更想去看看老太公。”
章敬想了想道:“今晚磨了豆腐,我們一早就去。”
“老夫子不會讓我在大雪天出去的。”衡望著漫天的雪花,又一次沉默無言。
爐子還在找著,爐子上的水也在冒著熱氣,衡就坐在爐子不遠處睡著。
屋內熱得有些難受了,衡聽到了章敬大哥的鼾聲。
衡是被熱醒的,他打開門吹了會兒外面的冷風這才舒服了不少,身上的汗意也消退了。
不多時章敬也醒了,看著微微發亮的天,天上還飄著雪。
因鍋爐房內很暖和,村子里的幾條小狗也圍了上來,而后它們都窩在爐子邊。
章敬提了提精神,望著外面的大雪道:“這雪真大,我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大的雪。”
衡低聲道:“章大哥,我們去頻陽吧。”
聽小公子這么一說,章敬也頷首道:“好,我陪著公子去。”
忤逆老夫子的告誡是會被懲罰的,衡看著章大哥的神情,看來也不懼怕老夫子的懲罰。
其實老夫子的懲罰不算重,最多就是多磨一些豆腐,就算是不讓章大哥吃東西,也可以悄悄給他送一些吃食。
衡知道老夫子從來不會責罰自己,多數時候只會責罰章大哥。
因此,在章大哥受罰的時候,衡就會去幫助他。
兩人這么配合已有兩年,很默契了。
過了今年,衡就九歲了,他望著漫天的雪心中越發牽掛老太公。
已有兩月沒見到他老人家了,也沒有他老人家的消息,這讓衡很不安。
章敬試了試雪的深度,一腳下去小腿都已沒入。
大雪還在飄著,風吹在臉上如同刀割。
一少一小兩人收拾一番,趁著這里的秦軍還在休息,出了敬業縣,一路朝著頻陽縣而去。
守在村口的秦軍沒有看到小公子與章敬離開。
但在山上的秦軍卻看到了大雪中的兩個身影,而且這兩個身影走了一段距離之后,留下了長長的腳印。
叔孫通還在閉目休息著,門外傳來了沉悶的話語聲,是這里的守備將軍在隔著門稟報。
“老夫子,小公子與章敬朝著頻陽縣去了。”
聞言,叔孫通依舊側臥著,沒有睜眼而是長嘆一聲道:“遠遠保護著,由著他們去吧。”
“是。”
明知道攔不住小公子,叔孫通也盡力了,這大雪天出門是很不安全的,但孩子不能一直在保護中。
叔孫通默許了兩人離開,但也打算等他們回來之后再責罰。
頻陽縣以前是櫟陽城的城郊,后來幾次建設之后,這片城郊有了規模,就成了一個縣。
也就是現在的頻陽縣,王翦得勝歸來之后,設頻陽封邑,田宅不筑城,拒收賞賜珍器,唯獨要了田地與宅邸。
章敬頂著風雪,帶著斗笠與蓑衣,身上已有了厚厚一層積雪,整個人都快成雪人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衡在雪地中蹣跚走著,沿途只能通過四周的屋子才能分辨出道路的所在。
當兩人來到頻陽縣外,見到了不少往來的兵馬。
章敬道:“平時,這頻陽縣有這么多兵馬圍著嗎?”
衡搖著頭道:“平時,就算是多一個秦軍在老太公面前晃,老太公都會覺得很煩。”
兩人回到一處矮坡下,章敬道:“是不是頻陽公丟了重要的東西,讓軍中過來抓人了?”
衡搖頭道:“整個頻陽縣都是老太公的封邑,會有哪路賊人?”
章敬撓了撓頭,又道:“那我們該怎么辦?”
趁著一隊巡視的秦軍走遠,衡帶著章敬快步闖入縣內,靠近縣內的積雪就沒有這么深了。
他一邊跑一邊道:“章大哥,老太公平素不喜有兵馬在周遭,平日里沒有兵馬會去打擾平陽縣。”
章敬道:“那是出事了?”
衡道:“會有這么多兵馬在此地,只有一種可能。”
他的話語頓了頓,冷風吹得臉頰通紅,又道:“是因,從咸陽來了很重要的人。”
聞言,章敬落后一步跟著,思考著小公子的話語。
終于兩人跑過一條狹窄的巷道,路過一片房屋,見到了一間間屋內窗戶中的溫暖燈火。
終于,兩人跑到了縣里的主路,衡停下腳步向著老太公的家看去,他見到一駕馬車停在宅院前,走下來的一人披著大氅,分明就是父親。
扶蘇剛下了車駕,正要扶身后未下車的妻子,卻見到兒子就站在不遠處,就給了田安一個眼神。
田安笑呵呵道:“小公子,章小將軍。”
衡目光困惑走上前,道:“父親是來看望老太公的?”
王棠兒面帶笑容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牽著衡的手道:“你怎么來了?”
衡意識到父親沒有回話,這一次就連母親也來了頻陽縣,心中越發不安,但還是道:“孩兒想老太公了。”
王棠兒拍去兒子肩膀上的積雪,再拿下兒子戴著的斗笠,整理好他的衣襟,道:“走吧,去看看老太公。”
“兄!”小公子禮也下了馬車。
“弟!”衡笑著拉過他的手。
田安看著兩兄弟面帶笑容,卻笑得并不開心,因今天不是個該開心的日子。
衡注意到章大哥到了這里之后,就有軍中的將士正在與他商談,還見到章大哥的目光時常看過來,這目光有著擔憂也有些悲傷。
誰都沒有與自己說這里發生了什么,衡只是牽著弟弟的手,目光不停觀察著,想要從大人的表情中,看出一些端倪,想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
衡又見到父母進入了老太公的屋中。
直到外公走出屋子,來到兩人面前。
王賁道:“去見見老太公吧。”
聞言,衡領著弟弟禮快步走入屋內,見到了躺在榻上的老太公,而老太公身邊有著父母還有許多他不認識的人。
王翦見到了兩個孩子,只是笑了笑,而后又是點頭,沒有說一句話,就這么閉上了眼。
屋內頓時傳來了哭泣聲,衡見到很多大人都哭了,滿頭白發的外公正在屋外吩咐著,這里的人們都很忙碌。
一直等到天色入夜了,衡陪著弟弟坐在屋外,看著往來走動不停的人,還有母親與外公正在交談著。
見到兩個小子坐在一起,王賁走上前道:“衡,過了今年就九歲了?”
“嗯,衡今年八歲。”
“聽老夫子說你學得很好。”
“衡學得不好,我是老夫子的弟子中最笨的一個。”
四歲的禮道:“我也想學。”
王賁與兩個孩子坐在石階上,雪終于停了但天卻更冷了,他低聲道:“以前你們的老太公時常看到已過世的弟兄。”
衡蹙眉道:“為何?”
“你們的老太公征戰了半輩子,他的很多好兄弟都在戰場上過世了,回來之后他就常說與老兄弟在外講話,其實縣里哪里還有他的老兄弟,誰又能像他這樣活這么久,他呀…這輩子過得最好的時候,就是與小公子玩耍的時候。”
衡終于哭了起來,再也忍不住地抽泣著。
小公子禮還年幼,他雖不知兄長的情感,也沒見過老太公幾次,但他也覺得該悲傷。
王賁拍著孩子的后背,道:“不過你老太公這一輩子都知足了,這都要感謝你的父親,給了他老人家一個這么好的晚年。”
有些許白發在寒風中凌亂地飄著,王賁胡須也都花白了,又道:“當年我滅了齊國之后,你老太公就不讓我再領兵了,他自己卻帶著大軍去攻打楚國,公子命人在咸陽宮的壁畫上畫下了他老人家的六國征伐圖,記下了他老人家的功績。”
衡擦了擦眼淚,繼續聽著。
“皇帝給了你們的老太公規格最高的陵寢,甚至僭越了禮制,那是一座有這么諸侯王規模的陵寢,立青石圭首碑。”
“你們的老太公說了,但凡入他陵寢的兵器,皆鈍其鋒,從此王氏不再掌兵,命王離辭去了軍中的職權。”
衡聽不懂這些,他只是知道再也見不到老太公了。
這場喪事進行了三天,直到老太公下葬了,衡還是覺得很難受。
王棠兒對這個兒子說了很多話,讓這個孩子繼續在敬業縣讀書,將來成為一個不讓爺爺失望的人。
衡一直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他聽得懂,但他也是真的舍不得老太公。
半月之后,衡一直留在頻陽縣守孝,章敬也一直陪著。
不過主要守孝的人是老太爺的孫子王離。
衡平素沒見過王離,他第一次見到王離覺得這是一個十分刻板的人。
衡不喜王離,但還是離開了頻陽縣,回到了敬業縣。
敬業縣一切依舊,章敬站在老夫子面前低著頭。
衡也站在老夫子面前低頭不語。
叔孫通看著兩個弟子足足罵了半刻時辰,罵得他老人家渴了,喝了一大壺水。
最后,章敬被罰拉磨一天,不許吃飯。
衡就知道老夫子的懲罰不輕不重。
夜里,直到用飯的時候,衡端著一碗面,兩張餅而來。
章敬還在屋內拉著磨,正是冰天雪地的季節滿頭大汗,為了拉磨胳膊上綁著粗繩,如今勒出了好幾條紅印子。
不過這對章敬大哥來說算不得什么,都是小事。
衡自己吃著一張餅,他將面與另外的餅放下,又道:“章大哥用飯吧。”
章敬咧嘴一笑,見小公子關上了門,便吃了起來。
每一次被老夫子懲罰,兩人都是這么配合的。
吃著餅的時候,章敬發現衡正在看著一卷書。
自從頻陽公過世,這兩天常看書,學得比以往更認真了。
章敬看了一眼,小公子看的還是咸陽的文書。
嘴里嚼著面,章敬道:“這是什么文書?”
衡回道:“這是近來要升遷官吏,這文書上寫著官吏的功績,有個叫蕭何的縣丞升任縣令了。”
章敬用拿著筷子的手撓了撓頭,又道:“這蕭何…我們是不是見過。”
衡搖頭道:“當初考試的人這么多,肯定記不住的。”
章敬嘴里嚼著面點頭,又口中塞了一口餅。
餅子很厚實,也很香,外面是焦黃的內部是米色的,咬一口麥子香都快要從鼻子里噴出來了。
這卷文書所寫的蕭何這個官吏治理涇陽縣的諸多成效。
在蕭何的治理下,涇陽縣上繳了比之往年多一倍的田賦,并且主動招收入關的人口,讓人口也多了一倍,并且積極開辟水源,建設學舍。
原本貧瘠的涇陽縣在這一年間,富裕了不少。
章敬看著小公子認真的神態,他吃著餅也看不懂這卷文書,吃完之后休息了片刻繼續拉著磨。
當雪基本上化去之后,衡與章敬又去了一趟頻陽縣祭拜頻陽公,并且去了一趟涇陽縣。
章敬道:“我們現在去涇陽縣,多半趕不回來了,恐怕要在那里過夜了。”
衡道:“今天難得老夫子放我不用讀書,出來游玩也挺好的,”
兩人就這么去了涇陽縣,遠遠跟在后方的兩個喬裝的秦軍就這么在暗中保護著。
其實,他們心中也清楚,有章敬保護著小公子,這個關中就算是成隊的兵馬,說不定都不是章敬的對手,最重要的是肯定能夠小公子全身而退。
有章敬這個天生神力的人保護著,小公子可以在這關中橫著走。
當兩人走到了涇陽縣,沒有見到蕭何,見到了這里的一個文吏曹參。
“我們是大夫子的弟子,來此地看看,蕭縣令可在?”
曹參正在看著文書,道:“蕭縣令去上林苑了。”
衡反問道:“蕭縣令不在涇陽縣,去上林苑做什么?”
“說是都水長從隴西回來了。”
“都水長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