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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驪邑

  田安行事向來是謹慎,在內侍的領路下,他又問道:“近來丞相可有前往章臺宮。”

  那內侍低聲道:“丞相這些天一直都在丞相府忙于國事,沒來過章臺宮。”

  扶蘇走上臺階,快步來到章臺宮前。

  此刻的,章臺宮大殿的門緊閉,以前來這里時這座大殿門都是開著的,扶蘇才發覺,似乎很久沒好好看看章臺宮大殿的殿門。

  殿門很高,看起來有十余尺。

  內侍用力推開厚重的殿門,只是稍稍推開一個容人能夠進入的縫隙,陽光通過這個縫隙照入昏暗的大殿內,光亮像是一條線,進入殿內,也只能照亮些許空間。

  扶蘇走入大殿,此刻殿內點著不少的燭火,父皇就坐在殿內,案上放著一個靈位。

  相較于外面的酷暑,殿內還顯得有些陰冷,扶蘇借著燭火的光,也看不清父皇此刻的神情。

  只是上前行禮道:“父皇。”

  “你一直沒給蒙恬送信?”

  “沒有。”

  “朕知你與蒙恬自小就是莫逆之交,以為蒙武死了你一定會給蒙恬送信。”

  “兒臣是少府令,蒙恬是上郡大將軍,各司其職,就算是交情莫逆,也要為大局考慮。”

  嬴政將一卷書交給了一旁的內侍。

  而后內侍才將這卷竹簡遞給公子扶蘇。

  扶蘇接過竹簡,安靜地看著,蒙武上將軍過世之后,丞相李斯主持了喪事,之后才給蒙恬送去噩耗。

  蒙恬戍守北方長城,事關北方長城的安定,不能擅離職守。

  這卷竹簡就是蒙恬的回信,蒙恬在上郡服喪,繼續駐守北境,待將來回到關中,再繼續來蒙武上將軍的靈位前盡孝。

  蒙恬是一個極其忠心的將軍,就算是身在上郡,在忠孝面前,他選擇偏向忠心一邊。

  再者說,蒙恬本就是這樣一個人,這才是大秦想要的大將軍,一位能夠給大軍作出表率的人。

  將來的蒙恬一定會帶著今天的遺憾,殺匈奴人來解脫他心中的痛楚。

  扶蘇看罷,嘆道:“兒臣佩服蒙恬。”

  隨后,扶蘇看著蒙武上將軍的靈位,從一旁內侍手中拿過酒樽,舉著酒水向靈位行禮。

  嬴政的目光看著這個兒子,一雙帶著觀察的眼睛,似乎想要從中看透這個兒子的內心,這個兒子的內心究竟在想著什么。

  只是稍稍觀察了片刻,嬴政道:“行了,國事繁忙,不可耽誤。”

  扶蘇行禮道:“兒臣告退。”

  當扶蘇再一次走出章臺宮,而后章臺宮的大門又關上了。

  扶蘇回頭看了看再一次緊閉的大門,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這才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扶蘇想起了曾經看韓非的書,想著法家或者是韓非對這位始皇帝的影響有多大,而后這些理念一次次在始皇帝心中得到印證,這對始皇帝又會留下什么樣的感想。

  秦廷不是沒有給過齊魯博士機會,秦廷一度要善待他們。

  扶蘇想到了曾經在韓非的書中看到了一句話,韓非曾經說過,慈母會養出敗兒,而嚴厲的主人不會有強悍的家仆。

  扶蘇不知道,始皇帝看到這句時,會不會懷疑韓非子所闡述的這句話的對與錯,難道說慈母就一定會養出敗兒嗎?

  難道嚴厲的主人家,真的不會有強悍的家仆嗎?

  當年征齊魯博士入秦,始皇帝一度善待過他們,可結果呢?

  再結合這一年東巡的見聞后,會有何感想。

  泰山腳下,拆除神祠時,齊魯博士的哭喊以及他們的反抗。

  還有死在彭城的韓終。

  如今又一次回到關中,始皇帝已看過在一統中原之后,大半個天下的人們是什么樣的。

  “慈母會養出敗兒,而嚴厲的主人不會有強悍的家仆…換言之,其實韓非說這句話是有另外的意思,這個意思是仁政會溫養出蠹蟲,嚴厲的法律才能讓天下更安穩。”

  韓非的話每每回想,就像是一個早已預見了種種人世間結局的人,他告訴了你一個很絕望的現實,可總有人不相信這個現實是絕望的。

  只有你一次次的體會過,一次次的經歷過,被折磨的精疲力盡,體無完膚之后,再回頭去體會他的話,總能有各種回味。

  始皇帝想過善待六國的舊貴族,善待投降的六國國君,善待齊魯的博士。

  但現在,父皇該會更堅定,也不會再被迷惑。

  韓非也好,商君書也好,秦律也罷。

  這三樣東西會一次次的提醒始皇帝,秦律才是將大秦旗幟立在社稷上的釘子,往后的始皇帝,恐怕再難有寬容了。

  面對現實,不要抱有幻想。

  扶蘇覺得,早該如此的。

  又有內侍送來始皇帝的詔命,“公子,皇帝詔命,在入秋之前諸多國事交由丞相與公子處置。”

  扶蘇行禮接過了詔命。

  翌日,天氣依舊酷暑難耐,而丞相府依舊在“超負荷”運轉著。

  扶蘇坐在丞相府內,與丞相李斯一起處理國事。

  最近就連王賁都不在咸陽,王賁回到咸陽之后就去看望頻陽公了。

  換作以前,即便是再忙,到了夜里張蒼也會去找王賁廝混。

  這兩人就像是莫逆之交。

  現在張蒼也沒什么精神,奔波的疲憊不說,回來之后又是連軸轉的忙碌。

  一卷文書送到了扶蘇面前,送這卷文書的人是一個內侍。

  扶蘇看著這卷文書,這上面記錄的是秦皇陵的建設。

  身為少府令,扶蘇是第一次注意到秦皇陵的建設事宜,按照文書中所寫,皇陵的諸多建設已到了尾聲。

  內侍又道:“明日午時,皇帝命公子去一趟驪邑。”

  扶蘇看了看丞相府忙碌的眾人,微微頷首,知道這件事很重要。

  將來若始皇帝會離開人世,始皇帝的后事也就由將來的大秦太子,也就是第二代秦帝主持。

  在丞相府一直忙到黃昏時分,扶蘇這才離開。

  今天還有不少人會一直忙到夜里。

  離開丞相府之后,扶蘇又路過博士府,博士府的大門緊閉,現在這里沒有齊魯博士走動,泰山之行之后,始皇帝下令毀齊魯神祠。

  當李斯讓甲士們毀去一間間的神祠之后,齊魯博士都明白了,始皇帝與李斯對他們早已耗盡了耐心,當這些齊魯博士沒有利用價值之后,秦廷會十分無情的將他們拋棄,就像當初大秦拋棄王綰。

  如果如王綰那樣會審時度勢,秦廷應該可以給他們一個體面。

  孔鮒是齊魯博士的主心骨嗎?他說不定也只敢躲在某個地方,連面對始皇帝的勇氣都沒有。

  翌日,扶蘇離開咸陽,在一支兵馬的護送下來到了驪邑。

  這是扶蘇第二次來到驪邑。

  上一次來到此地是在三年前,那時敬業渠還在開挖。

  此地還是一樣的蕭條,整個邑看起來沒有生機,人口蕭條,好似一座荒敗的村子,只有偶爾看到了幾縷青煙,才知這里有人在做吃食。

  扶蘇跟著內侍穿過驪邑的村子,而后來到了一處宅院。

  田安站在了宅院外,而后扶蘇跟著這個內侍走入這個安靜的宅院。

  宅院的正堂外擺放著不少鞋履,扶蘇抬眼看向堂內,見到了許久不見的大爺爺嬴傒。

  沒想到父皇也在這里。

  扶蘇脫了鞋履走入堂內,除了父皇與大爺爺,這里還有不少老人家,都是生面孔。

  他們正在討論著什么,扶蘇在一側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商議的諸多事都是與皇陵有關。

  扶蘇心中有了大致的答案,但還有些不確定。

  當眾人的話語陸續結束,他們皆行禮離開了。

  扶蘇又見到了當初第一次來驪邑時見到的那個老人家,這位老人家拄著拐杖,目光正看著自己。

  扶蘇被對方看得有些不舒服。

  “公子任少府令最好,皇陵之事交給王賁反倒不好。”

  扶蘇目光看向對方。

  這一次,對方投來了笑容。

  只是這個老人家的笑容很不好看。

  他一步步走來,每一次拐杖碰到地板上,都會有響聲,他道:“公子隨我來。”

  父皇已離開了正堂,扶蘇問道:“父皇不一起去嗎?”

  問出這話的時候,扶蘇還帶著警惕。

  這位老人家笑呵呵道:“活人是不能看自己陵寢的。”

  聞言,扶蘇站起身,行禮道:“還請這位長輩帶路。”

  “老朽以前也是咸陽的內侍,公子喚我烏羊就好,也是此地的甸人。”

  甸人是守陵人,這種身份都是世代相傳的。

  也難怪,扶蘇總覺得這個地方沒什么生氣。

  秦皇陵的建設已完成了大半,父皇來此地是為了確認,但父皇不能去看自己的陵寢,這種事就只能交給兒子去辦。

  烏羊道:“若公子被封為太子,將來公子是要送皇帝入陵的。”

  扶蘇頷首。

  重新穿好鞋履,扶蘇跟著這個老人家出了宅院,而后田安也跟了上來。

  穿過驪邑經過一片樹林,在驪邑北方的一片山林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扶蘇只覺得自己走過了好幾個山頭。

  當聽到馬匹的嘶鳴聲,扶蘇望著遠處的一片的山谷,那是一片巨大的施工場地,大概有上千人在此地勞作。

  烏羊一路走下山谷,一邊道:“以前在這里勞作的人更多,只是現在少了而已。”

  當真正走下山谷,扶蘇看到了一根根巨大的石柱,還有數不清的兵馬俑,以及一大塊一大塊的青玉。

  扶蘇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大的青玉,還有一個個陶罐,甚至有一駕駕車。

  穿過忙碌的工地,扶蘇注意到這里所鑄造的器具都十分巨大,扶蘇看到了兩扇巨大的門,就放在山谷中。

  這兩扇門十分巨大,好似這就是給巨人用的。

  扶蘇跟著烏羊來到一處通道的入口。

  烏羊道:“待公子看過這里之后,再將此地的景色告知始皇帝。”

  說著話,烏羊讓一隊年輕人帶上一袋干糧,再背上水囊,領著路走入了這處通道中。

  第一次走入通道扶蘇就能感覺到撲面而來涼意,這就是始皇帝的陵寢,但扶蘇只能在它建設完成之前來這里看看,可能這都是唯一一次。

  陵寢的用具都是放大數倍建造,還有不少器具正在運入其中,在其內部還有不少人正在勞作。

  穿過一個個通道,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是一個兩個時辰,扶蘇終于見到了一個寬敞的空間,此地點著一盞盞油燈,地上放著各種器具。

  但這里應該只是最不起眼的地方,放置的也都是諸多生活用具,扶蘇甚至發現了爐子,正是田安最喜用的爐子樣式。

  繼續往前走,穿過這片開闊地,扶蘇繼續往前走,期間過了一座橋。

  這座橋立在兩側懸崖之上,烏羊道:“公子,小心。”

  聞言,扶蘇收回了要往橋下看的目光。

  烏羊從一旁的年輕人手中拿過火把,往橋下丟去,火把落下一直向下,直到火光融入黑暗中,而后過了許久,扶蘇才隱約聽到火把落在地上的響動。

  扶蘇從烏羊口中聽到了銀河兩字,他所言的銀河不是天上的銀河,應該是在說水銀河,現在這里還沒有水銀灌入,也沒有聞到什么異味。

  但在烏羊的講述中,等此地完全建設而成,當始皇帝進入陵寢,這里河流就會流淌著水銀。

  眾人走過橋,扶蘇又見到一片開闊的平地,這片空地很巨大,兵馬俑矗立其中,一眼看不到盡頭,在火把的照耀下,隱約可見一個個身影。

  它們整整齊齊列隊,壯觀得令人幾度失語。

  扶蘇跟在烏羊身后,還看了看跟在身后的田安。

  田安則是笑容以對,扶蘇懷疑他應該與烏羊是認識的,不然他怎會如此自覺地站在那處宅院外。

  當初第一次來這里,就是田安與烏羊講話的。

  由此,扶蘇懷疑田安的高超手藝與這里的甸人,肯定有聯系。

  又或者說,他本來就是甸人的其中一員?

  扶蘇不知道田安的過去,他也從來沒有說過,總覺得這位神秘又忠心的老人家,有著十分豐富的過往。

  沿途,已換了好幾個火把,扶蘇甚至走得有些累了,這座皇陵依舊沒有走到盡頭。

  烏羊將餅分給眾人,一邊道:“公子先睡會兒,已是深夜了。”

  來到這里之后看不見天日,扶蘇隱約感覺過了很久,卻不知不覺已是深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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