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豐元年,一月初。
會州,中軍大帳。
著甲軍士,長矛上舉。
三步一人,肅然而立。
主位,江昭口含蜜水,面色平和,眼中平和無緒。
自主位以下,席分左右。
左列,以章衡、顧廷燁、種諤、包順為首的文臣武將,皆是面色肅然,不茍言笑。
右列,以梁乙理、嵬名漫遇、薛宗道為首的西夏臣子,面色凝重,嚴陣以待。
除此以外,還有幾十位沒資格入座的大周、西夏官員,凜然肅立,目不斜視。
一杯蜜水飲盡,竹杯輕放。
江昭向下望去,注目于一位熟人。
“嵬名國相,近來可好?”江昭淡淡一笑,問候道。
國主遭到陣斬,西夏為之大亂。
持續了約莫十天左右,李諒祚七歲的獨子李秉常繼位,太后梁氏垂簾聽政。
幾位議和負責人中的梁乙理,便是梁太后的弟弟。
以西夏的政治習性,要是不出意外,嵬名漫遇的國相之位遲早被摘去。
取而代之者,就是梁乙理。
如此,嵬名漫遇怎么可能好?
果然,嵬名漫遇臉色猛地一黑。
作為李諒祚的族叔,也是國相。
國主御駕親征,國相自是主管治政,維持朝廷運轉。
誰承想,國主竟是遭到陣斬。
幼主登基,太后垂簾聽政,舊臣的處境一下子就糟糕起來。
就連求和,也并非是以他為主,而是以國舅梁乙理為主。
“哈哈!”
江昭搖搖頭,輕笑一聲。
昔日,先帝駕崩,嵬名漫遇南下吊唁,一口一句“上國”、“歲賜”,伏低姿態,卻又不乏威逼脅迫之意。
如今一觀,不過是插標賣首之輩爾!
“說正事吧。”
笑意一斂,江昭望向西夏一方,徐徐道:“使者求和,所求無非是國主尸身、俘虜與互不侵犯和約三樣吧?”
邊疆求和,流程并不繁雜。
一般來說,就是失敗方承認戰敗,謙卑求和。
在勝利方的主導下,勝利方擺出議和條件,失敗方討價還價,最終達成一致意見即可。
本質上,就跟市井小販砍價一樣。
梁乙理、嵬名漫遇、薛宗道三人相視一眼。
約莫三息,國舅梁乙理試探性的說道:“以及會州、邃州的割讓問題。”
“嗯?”
江昭淡淡瞥了一眼,漠然道:“使者莫不是說笑?”
會州、邃州的割讓問題,說白了就是西夏還想爭取一下兩州的歸屬權。
這怎么可能允許?
邊疆拓土,本來就是機緣難求,注重天時、地利、人和。
這一次,若非李諒祚不幸遭到陣斬,西夏大軍潰敗而逃,他也不可能二次開疆拓土。
最起碼,要是李諒祚沒有遭到陣斬,開疆拓土的難度一定會大上不少。
難得開疆拓土,幾萬將士搏命得來的疆域,怎么可能還回去?
不是誰都是司馬光的!
梁乙理一嘆,不作議論。
他也就是試探性的問一問而已。
屆時,要是有人朝中問起疆土的割讓問題,他也能夠應答。
“江尚書說一說條件吧。”梁乙理沉聲道。
萬余俘虜,國主尸身,以及互不侵犯條約,都是必須要贖回的東西。
主動求和,注定了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求和。
國主遭到陣斬,幼主登基,大夏百姓人心惶惶,文武百官焦灼不安。
上上下下,求和之心,都已經達到了巔峰。
求和,勢在必行!
“一,西夏稱臣。凡西夏國主,必須得經過大周皇帝的赦封,方為正統。”江昭徐徐道。
這一條是以前就有過的約定。
慶歷議和,西夏稱臣,就有過一樣的條約。
可能不重要,但是儒學社會,最是講究這玩意。
該強調還是得強調。
梁乙理點頭:“可以。”
“二,會州、邃州自此是大周的疆域。為此,要允許邊軍在會州、邃州邊緣地帶修筑堡壘。”江昭繼續道。
沉吟幾息,梁乙理應聲道:“可以。”
堡壘一修,注定了要想搶回會州、邃州是千難萬難。
饒是如此,也唯有答應。
誰讓大夏是失敗者呢?
“三、設立榷場,行貿易互市,促進兩國貿易,允許西夏以駱駝、食鹽、鐵器、糧食、藥材交易茶葉、瓷器、絲綢、藥材。”
這一條是不平等的物資交易。
規定的幾種交易物資,食鹽、鐵器、糧食都是典型的戰略性物資。
相較而言,茶葉、瓷器、絲綢的重要性差了不止一點半點。
貿易不平等,有沒有商人交易呢?
答案是有的!
凡是西夏貴族,無一例外,都賊稀罕茶葉、瓷器、絲綢。
特別是茶葉,幾乎融入了西夏的日常生活,不可或缺。
西夏人飲食中的牛羊肉、牛羊乳、奶酪都是油膩難消化的食物,而茶葉能解膩。
關鍵就在于,西夏人日常消耗大量的茶葉,但西夏國土卻幾乎產不出茶葉,唯有向它國購買。
這也是為何“歲賜”特意規定了要賜下茶葉。
因此,即便都知道茶葉沒有食鹽、鐵器、糧食更重要,也一定不缺商人交易。
說到底,不是誰都在意國家的存亡,該品茶的照樣品茶。
商女不知亡國恨,實為人性。
“可以。”
梁乙理皺皺眉,約莫十息,點頭應了下來。
作為戰敗國,注定簽一些不平等的條約。
江昭補充道:“另外,西夏盛產良駒,黨項馬名揚天下。西夏,必須每年都與向大周售賣一千匹優質戰馬。”
“這不可能!”
梁乙理一驚,下意識的否決。
須知,大夏也就年產三四千匹優質戰馬。
強制交易一千匹優質戰馬,一下子就去了四分之一,這也太狠了!
自古以來,馬匹就是南方政權的弱點。
仗著馬匹優良,西夏才能屢屢侵擾大周邊疆。
嘉佑年間,董氈簽訂盟約,并開始與大周交易戰馬,一定程度上為其彌補了這一弱勢。
要是大夏也開始交易,這一弱勢就會越來越小。
持續時間一長,甚至都有可能不復存在。
“萬事都有可能。”江昭淡淡一笑。
“這恐怕不行。”
遲疑了幾息,梁乙理仍舊選擇了拒絕。
戰馬,這是真正的頂級戰略物資。
說是事關國運,也絲毫不為過。
要是真給了戰馬,大夏恐絕再無翻身之日。
梁乙理的擔心,江昭亦有察覺,順勢向下重重的望去,若有深意的道:“以西夏的國力,難不成多了一千匹戰馬,就能逆轉勝負嗎?”
“嗯?”梁乙理一怔。
兩者對視,江昭目光一斜,瞥向了遼國的方向。
戰馬,不是對付西夏的!
僅是一個眼神,梁乙理的堅定態度就松動不少。
話糙理不糙。
以大夏的國力,一向是在大周與遼國之間夾縫求生。
所謂的三大政權,實際上并未形成三足鼎立,更多的是以大夏為緩沖,從而讓兩大巨無霸達成和平。
遼國戰馬優良,大周要購買戰馬對付遼國,倒是情理之中。
江昭收回目光,徐徐道:“昔年,兩國有一歲賜。如今,歲賜更替為歲貢。”
“四、西夏向大周呈上歲貢三十萬貫。”
“不可能!”
梁乙理一拍桌案,面色一下子就紅了起來。
霎時,大帳內劍拔弩張。
兵戈之聲,讓梁乙理清醒不少。
他連忙解釋道:“大周是上國,歲賜折錢幾十萬貫,甚至都難以傷筋動骨。可大夏是小國,如何能承擔得起歲貢三十萬貫?”
“還望主帥明鑒。”或許是考慮到氣氛低沉,梁乙理語氣不自覺的低了下去。
主位,江昭眼皮微抬,附和道:“言之有理。”
“這樣吧。”
一揮衣袖,江昭闊綽道:“砍到二十萬貫。”
“上一條設立榷場的條件,其中之一是關于要購買西夏優質戰馬一千匹的條件。”
“如今,大周戰馬的市場價是三十貫上下,本官就給你算成四十貫一匹,一千匹合四萬貫。西夏鹽池盛產池鹽,市場價是兩貫一石,就給你算成三貫一石,五萬余石就是十六萬貫。”
江昭面色嚴肅,鄭重道:“如此一算,每年歲貢千匹優質戰馬,五萬余石池鹽就行。如何?”
“這”
梁乙理不禁遲疑起來。
相比之下,十萬貫的確是更容易接受不少。
甚至,江昭都幫他算好了賬。
千匹戰馬,五萬余石鹽。
這個量卡得極好,恰好是他所能承受的范圍。
千匹戰馬,他方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五萬余石鹽,就更不是什么大問題。
大夏一年產鹽約莫五十萬石,五六萬石甚至都不足零頭。
先帝李元昊在位時期,周夏議和,就曾搞出過“強買強賣”,強制大周必須每年購買十萬石青鹽。
由此觀之,大夏的鹽池產量究竟何其驚人,五萬余石鹽,還真不是什么難題。
區別就在于,這五萬余石鹽純粹是“賠款”,先帝時期是可以賣錢。
足足沉默了二三十息,梁乙理一嘆:“可以,日后就在會州交易。”
不差這一條。
“好!”
江昭撫掌大笑:“國舅果真是爽快人。”
“敢問國主尸身與俘虜?”梁乙理連忙問道。
國君尸身,關乎國威,若非萬不得已,決不能留在大周。
“來人。”
江昭一揮手,自有士卒抬上李諒祚的尸體。
經過特殊處理,其尸體已經干枯,但仍能讓人輕松辨認出真假。
“陛下。”
尸身即現,國相嵬名漫遇老淚縱橫。
二十一歲的國君,就連執政十幾年的沒藏訛龐都被他打敗。
按理來說,這注定是一位雄主。
誰承想,首次御駕親征竟然就遭遇不測。
天命不公啊!
“俘虜,就約定在西寧古城。一日放一次,一次放一千。”江昭繼續道。
“就依主帥所言。”梁乙理點頭。
釋放俘虜,肯定不能一次性的放走。
一日放一千,已經非常迅捷。
“來人,設宴。”江昭爽朗一笑。
熙豐議和,就此談成!
汴京,常朝。
文武百官,有序班列。
丹陛之上,趙策英撫膝而坐,平視百官。
目光之下,自有難以言喻的底氣與自信。
繼十月末罷朝以來,朝議再度恢復!
下方,司禮掌印太監手持一封奏疏,徐徐念道:
臣江昭謹奏:
熙豐元年正月,臣于會州受西夏使梁乙理、嵬名漫遇等請和。彼求歸國主尸身、釋俘虜、定邊約,臣奉圣朝威德,嚴立條款如左:
一曰:正名定分。
西夏當稱臣奉表,嗣君繼立須待天朝敕封,永守藩禮。
二曰:劃疆守土。
會、邃二州永歸圣朝,許緣邊筑堡屯戍,絕其反覆。
三曰:榷場定制。
開互市于邊陲。
四曰:歲賜更替。
罷舊賜,易新貢,名為“歲貢”。歲貢折馬千匹、鹽五萬余石抵二十萬貫,歲歲無缺。
李諒祚尸身即時發還,所俘將士日遣千人,至西寧城交割。
伏惟陛下圣鑒!
此五款皆經使臣畫押,梁乙理等懾天威而盡諾。割地筑堡可固秦隴;戰馬歲輸實補軍缺;鹽利充公足裨國用;稱臣納貢以彰正統。
臣江昭誠惶誠恐謹奏!
言罷,文武百官,議論紛紛。
歲賜、歲幣,都是大周給其它國家。
誰承想,竟然還能搞出個“歲貢”,受其它國家朝貢?
“好,好,好!”
丹陛之上,連連撫掌,道了三聲好,趙策英爽朗大笑。
遍觀史書,要想成就千古一帝,誰不得有幾個小國上供?
遙想十年以前,大周還在歲賜西夏,如今便已兩級反轉,歲賜更替為歲貢。
也唯有江卿,才能有如此本事!
“江卿,實為國之棟梁!”
趙策英欣喜道:“待拓疆功臣歸來,朕要大賀天下!”
班列百官,無人反駁。
開疆拓土的功績,的確是該大賀大賞,以免傷了人心。
此次拓疆,官家更是竭力支持江子川,為拓疆大業出了不小的力氣。
大賀特賀!
大賞特賞!
大書特書!
幾乎是可以預見的結果。
不過,主帥江昭乃是魯國公、禮部尚書銜兵部尚書、金紫光祿大夫。
單拎出一個職位都是紫袍大員,更遑論四者加于一身?
這已經是半步閣老了吧?
還能怎么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