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四年十二月初七。
南宗寨。
此寨,乃是邈川城的下屬城寨之一,距離邈川城僅二十里左右。
兩軍交戰,距離二三十里安營扎寨,算是短兵器時代中較為常見的情況。
要是更近一些,兩軍相距十里左右,就可能遭到敵人突襲,亦或是騎兵沖鋒。
要是更遠一些,兩軍相距四五十里,單是趕路過去交戰都能讓士卒疲憊不堪。
二三十里,既可避免敵軍突襲,為己方預留列陣的調度時間,又可便于斥候偵查,及時傳遞信息。
上午攻下南堡寨,六萬大軍便囤積于此,暫時休整。
中軍大帳。
種諤、張鼎、鄭曉、包順、姚兕、楊文廣、郭逵七人聚集于此。
主位,江昭著甲佩劍,鋪開堪輿圖。
甫入樂州,地形便是以黃土、丘陵為主。
偶爾有一兩道湟水、黃河支流,要么是河床干涸,淺淺溪流,要么是溝壑縱深,大江大河。
幸而,南堡寨與邈川城之間并無大河,反而是以小山丘為主,省去了渡河之擾。
瞥了幾眼堪輿圖,江昭沉吟道:“六萬打兩萬,優勢在我。”
“休整一下午,將黑欲黑之際大軍壓境,圍而不攻。”
“安營扎寨,李諒祚定是以為大軍得修整一兩日。殊不知,就修整一下午。”
眾人齊齊眼前一亮。
還能這么整?
江昭不以為意,繼續布局道:“一旦大軍圍城,立刻修建城砦,挖下坑壕,設下柵欄,拒馬。”
“東門有不少峽谷,趕路艱難,西門通向隴朱黑,越跑越遠離西夏邊境。一萬人扼守東門,五千人扼守西門。”
“北門路徑最為平坦,最宜騎兵突圍,亦派五千人駐守。”
“余下的四萬士卒,為主力軍,扼守正門。”
說著,江昭刻意停頓了一下,掃向鄭曉、包順、姚兕、楊文廣、郭逵幾人。
意思是很明顯。
北門是特意留出來的“逃生地”。
要是李諒祚選擇突破某一方向奔逃,就屬北門可能性最高。
正門是南門,東門一萬人。
李諒祚要逃,肯定選擇西門或者北門。
偏偏西門臨近南門,且是向著西夏的反方向,危險系數較大。
如此,李諒祚最有可能選擇北門為突破點,亡命奔逃。
這是刻意留出來的“生門”。
假寐誘敵!
風險與機緣并存。
一旦去鎮守,就得冒著大軍支援不及時的風險。
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放跑敵人,算是大過一件。
反之,則是大功一件。
要么大功,要么大過,誰要?
姚兕、郭逵二人相繼意動。
“下官愿扼守北門。”相較于郭逵,姚兕要更果斷一些。
他沒有猶豫,果斷下拜。
幾位武將,張鼎、鄭曉都是一等一的勛貴子弟。
楊文廣是楊延昭之子,即便楊氏一族已經落魄,也還有不小的底蘊。
包順是吐蕃首領,注定上限不高。
相較而言,包順的功勞更偏向于為子孫謀福祉。
立下大功,子孫就可免死免災,世襲土司之位。
種諤不必多說,熙河開邊時期就存在的老資格武將。
其侄兒種師道更是拜了小閣老為師,注定前程無量。
郭逵是先帝近侍出身,且有了陷陣破城的功勞。
唯有他,姚兕,一介平民出身,既無顯赫背景,征戰以來的表現也是中規中矩。
姚兕甚是果斷。
沒有背景的平民百姓,要想逆天改命,實在太難。
這種誘敵的機會,既是危機,也是機緣。
既然是機緣,就得拼命把握住。
余下幾人望見這一幕,都沒有相爭的意思。
郭逵遲疑之色稍緩,也選擇了放棄。
他之所以遲疑了一下,就是因為身上有了破城功勞。
既然姚兕要把握機會,那他就沒必要去賭一場。
“好。”
江昭點頭:“姚兕領五千士卒扼守北門。”
“諸位守城時切記,務必圍而不攻,與城門保持兩里以上距離。”
江昭叮囑道:“可時常挑釁騷擾,消磨敵軍士氣;也可小規模接戰,耗盡他們的耐心。只需耗上些時日,等城中糧草告罄,李諒祚自會率軍出城。”
足足耗了百日,西夏內部的矛盾早就爆發。
李諒祚苦苦撐著,不外乎是為了一線勝利的希望。
一旦他贏下邈川,攜大勝威望入京,自可壓制一切不服之人。
可事實就是,兩萬打六萬,但凡李諒祚不是“韓信在世”,他就不可能贏。
西涼府、西平府。
前者是西境重地,西夏陪都,遭到顧廷燁攻打。
后者相距西夏都城不足百里,遭到忠敬侯正面攻打。
從熙河到陜西,三十萬士卒幾乎有二十萬都在征戰。
沿著邊境線,幾乎是全面開戰。
這注定了李諒祚沒有援軍!
六萬打兩萬,要想攻城自是困難非常。
可要想圍城,卻是不難。
穩步推進,一點一點的耗都能耗死李諒祚。
“諾。”
幾人齊齊一禮,退了下去。
要說布局,幾人不太擅長。
可要說挑釁圍城,短兵相接,那絕對是武將的家常便飯,說是信手拈來也并不夸張。
江昭背著手,望向一角侍立的種師道。
“破鷂弩的訓練情況,最近怎么樣?”
自從種師道獻上破鷂弩,邊軍就開始大量著手制作。
截至目前,已經制作出了三千余柄。
為了便于發揮作用,江昭讓人挑出了熙河屯兵中最擅長弓弩的六千士卒,單獨列為一軍,對著靶子練破鷂弩。
具體的訓練項目,江昭交給了種師道。
如今,已然是最終決戰。
破鷂弩,也是時候發揮一些作用,讓李諒祚驚喜一下。
“六千弩兵,皆已練成,還望先生檢閱。”種師道胸有成竹,抬手一禮。
破鷂弩,有效射程幾乎是常規弓弩的三倍以上,甚至堪比床子弩。
可說到底,破鷂弩也是單人弓弩,除了上膛方式不一樣外,其他操作方式都跟常規弓弩大差不差。
對于長期負責弓弩的弩兵而言,一兩天就能入門,半個月就能摸熟手。
要想練出專攻破鷂弩的強弩兵,并非難事。
“嗯。”
江昭點頭,平靜道:“既如此,就去看一看吧。”
此次,究竟能否開疆拓土,強弩兵就是重中之重。
種師道連忙一禮,恭謹領路。
十二月初八,大霧。
邈川城,城墻上。
李諒祚望著一地箭矢,以及兩里外的戰壕,拒馬、投石車,面色微沉。
他,被人圍城了!
本來,他是打算整頓兵戈,主動出擊打大周一個措手不及。
畢竟,大周已經在南堡寨安營扎寨,起碼得修整一兩日。
結果,就在昨日,太陽落山之后,將黑欲黑之際,大周一方猛地進軍。
城中士卒連忙聚集,卻發現大周軍隊圍而不攻。
估計是刻意卡著天色圍城,大周一方圍城的時候已經是蒙蒙亮,圍了約莫一兩炷香,天色就徹底黑了下去。
天色太黑,摸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是否有埋伏,李諒祚不敢輕舉妄動,連忙派了一些人出城求援,便不了了之。
等到天色一亮,舉目一望,已經有了些戰壕、拒馬。
也就是說,大周一方是連夜挖的戰壕。
李諒祚咬著后槽牙,心中不是滋味。
他被人做局了!
“求援的人還沒回來?”李諒祚盡量維持面上的平靜,望向身旁著甲的主將漫咩。
幸好他有先見之明,派出了幾隊士卒出城求援。
西夏、木征、董氈,都派去了人。
一旦援軍到來,里應外合,就可輕松解圍。
漫咩搖頭。
“守著吧。”李諒祚罷手道。
人生第一次御駕親征,就遭到圍城,他的心情很差。
不過,問題不大。
一旦援軍趕來,自可解圍。
十二月初九,城墻上。
“求援的人,有沒有消息傳來?”李諒祚面色平靜的問道。
漫咩搖頭。
十二月初十,城墻上。
“求援的人呢?”李諒祚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漫咩搖頭。
十二月十五。
邈川城,行宮。
蕃漢百官,有序班列。
主位,李諒祚垂手撫案,面色凝重。
按他的預想,本來是有援軍趕來才對。
西夏、木征、董氈,都有著大量的軍隊。
可結果就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亦或是,消息根本沒傳出去。
偶爾有大周軍隊挑釁,三五千士卒迎戰,短兵交接,糾纏殺伐,幾乎都會帶回來一個消息。
糧道被人截斷了!
關鍵在于,糧道真的被截了。
邈川城,已經連續七八天沒有得到補給物資。
本來,城中也有些儲備物資,可偏偏是兩萬人吃喝拉撒。
經過七八天的消耗,已經快要見底。
“怎么辦?”李諒祚沉著臉,向下掃視,緩緩問道。
“議和稱臣,亦或是主動打出去。”主將漫咩回應道。
議和稱臣,這種做法活命的可能性幾近百分之百。
同為割據政權,大周受儒學文化影響,于兵戈一道頗有講究。
一旦議和稱臣,肯定就能活命。
主動打出去,則是找到大周圍城的薄弱點,進行突圍。
好歹也是兩萬之眾,誠心要突圍出去,成功概率也不低。
“幾道城門,都有多少人扼守?”李諒祚問道。
“南門不清楚。東門一萬,西、北各五千人馬。”漫咩稟報道。
兩軍小規模交戰了好幾天,除了南門人太多,根本摸不清有多少以外,余下幾處都大致摸清了人數。
“五千?”
不假思索,李諒祚就做出了決定:“那就打出去。”
二十一歲的君王,可謂是胸有一腔熱血。
否則,他斷然不可能御駕親征。
既然西、北兩個方向扼守的士卒僅僅五千,那就意味著突圍出去的概率不低。
如此,肯定選擇突圍。
君王御駕親征,舉兵求和稱臣,太恥辱了!
李諒祚望向了堪輿圖。
約莫半柱香,就重點注目于北門。
東門、南門不考慮,西門太危險。
唯有北門,沿途平坦,一旦北上就是大夏境內。
有沒有可能是誘敵之策?
一絲疑慮飄過心頭,又被李諒祚拋開。
北門直通大夏,大周擔心大夏援軍到來,肯定不敢埋伏太多人手。
再說,他熟悉北上的路!
“步卒還有多少?”眼中閃過一絲狠意,李諒祚問道。
“一萬一千步卒,七千余騎兵。”漫咩道。
連著幾天短兵交戈,損傷了不少步兵。
攏共兵力,已經不足兩萬。
李諒祚沉吟起來,吩咐道:“三千.不,五千步卒!太陽落山,以五千步卒出擊南門,三千步卒出擊東門,兩千步卒出擊西門。”
“余下七千騎兵,一千步卒,北上!”李諒祚艱澀道。
南下,遠比他想象的要難。
十余大將并無異議,相繼點頭。
五千、三千、兩千,合一萬步卒,都是為了拖住東、西、南三門的大周軍隊。
余下的七千騎兵,一千步卒北上,又以一千步卒為墊背,拖住北門可能存在的五千周軍。
但凡拖得住半個時辰,七千騎兵就能奔逃半個時辰,徹底進入大夏境內。
足足三四萬可戰之士南下,僅存活七千騎兵,不可謂不慘烈。
但也唯有如此。
壯士斷腕,方才有機會逃得一命。
太陽西沉,暮色漸濃。
中軍大帳內,江昭披衣假寐。
“唰!”
大帳被猛地掀開。
江昭驚坐而起,見是幾位中軍將領,便問道:“何事?”
“主帥,西夏城門大開,似要佯攻!”種諤急切稟報。
江昭了然,起身披好衣裳:“南門出動了多少人?”
“約莫五千。“”種諤答。
久經沙場的他只需瞥一眼敵軍陣列,便能估出兵力規模。
“調中軍騎兵一萬,繞至北門。”但凡李諒祚沒開掛,他就得往北門跑。
“諾!”
邈川城北門外兩里處。
“快,潑猛火油(石油)!”姚兕下令。
百余士卒立刻提著油桶,將石油潑灑在預設路徑上。
約兩炷香后,遠處傳來密集馬蹄聲。
“點火!”
火折子擲向浸油的地面,霎時燃起一道熊熊火墻。
七千騎兵疾馳而至,李諒祚見此情景面色一沉。
北門不僅挖了阻馬壕溝,竟還布下火墻!
“莫要戀戰!”
他嘶吼道,“沖過去!”
“破鷂弩!“同一時間,姚兕高喊道。
西夏騎兵,直奔火墻。
相距約莫兩百步。
“唰!”
一支長箭擦著李諒祚飛過,驚得他心頭劇跳。
這射程,足足有三四百步!
西夏強弩?
“快躲!”李諒祚心頭大感不妙。
可七千騎兵排列,足足綿延三四百米,前面的人退無可退,又怎么可能躲得掉?
弩箭破空而至,三百步外仍有驚人威力,中者立斃,擦者帶傷。
偶有馬匹被射中,竟被一箭貫穿而亡。
“唰!”
又是千余支弩箭直直射過火墻,一支擊中李諒祚,穿腸而過。
“怎么會有這么多?”
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緩緩向左側。
李諒祚眼睛睜大,死不瞑目。
血腥遍天,金鐵交戈之聲漸起 請: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