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
文德殿,百官班列,持笏肅立。
丹陛之上,趙策英向下望去,心中不免生起一絲厭煩。
邊疆征戰,某些人非但不恪盡職守,反而拼命的扯后腿。
一日一道奏疏,從不缺勤。
簡直就是國賊,讓人心寒!
約莫十息,趙策英垂手撫膝,徐徐道:
“內外百司,可即上言。”
說著,趙策英干脆注目于一些御史、兵部郎官。
上行下效,呂公著、歐陽修二人有了抉擇,門生故吏自是齊齊相隨。
一旦百官朝議,兩人的門生故吏就會蜂擁上奏。
一連幾十人上奏,一定程度上已經影響到了常朝的運轉。
一般來說,常朝也就一個時辰左右。
最近,一連朝議三個時辰都是常態。
趙策英淡淡望了一眼,便注目于一些上奏的“常客”。
舉薦外戚入邊,拉外戚入局,無疑是非常惡心人的操作。
要說有沒有益處?
或許,唯一的益處就是能讓登基不久的他了解龐籍一脈、歐陽修一脈都有誰人。
“臣兵部郎中袁正,有言啟奏。”
左列末尾,一位著五品紅袍的老者邁出幾步,恭謹道:“凡兵戈之事,必有監軍.”
丹陛之上,趙策英向下瞥了一眼。
“嘔!”
“嘔!”
“外戚入邊,可分擔.”
話出一半,兵部郎中袁正一驚,連忙住嘴,向上望去。
丹陛之上,趙策英作嘔吐狀,嘔得面紅耳赤。
這是?
文武百官,齊齊注視了過去。
“嘔!”
“嘔!”
“御醫何在?”大相公韓章連忙問道。
“來人,喚御醫。”
一角,司禮掌印太監連忙喚來了醫官。
丹陛之上,趙策英足足嘔了百十息有余。
百官注視之下,醫官把脈:“官家脾胃失調,宜齋居調元。”
趙策英有氣無力的一揮手,醫官退下。
半響,趙策英嘆道:“朕脾胃失調,圣躬違和,著暫免常朝。”
“百官政疏,呈遞到御書房即可。”
趙策英補充道:“百官諫言,呈遞到御史臺,經御史臺傳到御書房。”
“若是政務有爭議,傳達于幾位閣老,讓幾位閣老與朕面談。”
言罷,趙策英一揮手。
“退朝——”
尖銳的太監聲,徹響殿宇。
趙策英瞥了向下一眼,也不管百官的反應,大步離去。
一套流程,甚是順滑。
文武百官,齊齊恍然。
這是開演了啊!
上奏勸諫的奏疏惹煩了皇帝,皇帝干脆不上朝了!
即便輟朝,也不妥協。
新帝,性子有點硬啊!
坤寧宮。
上首,皇后高氏著鳳袍,品著羹湯。
翟衣九章,珠翠九龍,黻領赤綬。
一國皇后,母儀天下,鳳袍自是一等一的不凡。
可這特制的鳳袍,讓皇后高氏披著卻是有種“人與衣裳不搭”的意味。
或者說,氣質跟不上衣裳的華貴!
下方,立著一老太監,高氏不時予以問詢。
誠然,新帝趙策英警告過“后宮不可干政”。
然而,高氏卻是不以為意。
先帝的妻子太皇太后曹氏,以及真宗皇帝的妻子明肅太后劉娥都是涉及過朝政,甚至還有過“垂簾聽政”之舉。
相比起劉氏、曹氏,她僅僅是勸諫官家任用外戚而已,已經是非常收斂。
而且,要是不勸諫官家重用外戚,母族勢力不大,她怎么可能心安?
老太監一點一點的匯報著。
幾句話一過,高氏一驚,詫道:“你說什么?
高氏連忙確認道:“你是說,官家罷了常朝?”
“正是。”老太監恭謹道。
“官家,性子竟然如此強硬?”高氏秀眉微沉,有些不可置信。
男尊女卑,丈夫在妻子面前性子強硬,不容置疑,這并不稀奇。
是以,她還真就不知道丈夫性子究竟是不是“真的”強硬。
畢竟,對妻子強硬和對臣子強硬,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強硬。
誰承想,官家竟然是真的強硬!
寧肯罷朝,也不肯妥協!
高氏有些不知所措,心頭甚是矛盾。
一方面,她有些后悔。
要是官家真的繼續強硬撐著,她的勸諫怕是除了惹得官家厭煩,就沒有其他任何效果。
另一方面,她想堅持下去。
畢竟,罷輟常朝,既是態度強硬,又何嘗不是臣子脅迫的結果?
都已經到了罷朝的地步,不妨再堅持一下。
萬一,官家就妥協了呢?
猶豫不決,充斥著內心。
半響,她還是做出了決定。
“俊兒身子骨越來越差。”高氏徐徐道:“公公可否在官家面前提一嘴,讓官家來探望一二?”
再勸一次!
最后一次!
老太監面色遲疑,終究還是應下。
“諾!”
丹楹刻桷,青瓦朱甍。
歐陽府,涼榭。
歐陽修、呂公著二人并列,觀賞淺塘。
“一連幾十道奏疏,逼得官家罷朝,不知官家究竟會否妥協?”歐陽修垂手,望著池塘游魚,莫名慨嘆。
六十有一,花甲之年!
作為文壇領袖,入閣已有兩年之久。
內閣大學士,已然是屹立于百萬讀書人巔峰的存在。
從仕途來講,他僅有兩條路可走,或進或退:
其一,拜相。
除了大相公韓章以外,還有五位內閣大學士。
要是掌握好時機,從五位內閣大學士中拔尖而起,奪得百官之首的位子,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其二,致仕榮休。
從理論上講,內閣大學士不一定得三年就退。
不乏一些本事不俗的大學士,入閣六年方才致仕榮休。
但,他這一脈不一樣。
遭到貶謫的文彥博受了新帝的恩德,已然召回入京,任權知開封府。
一把椅子,兩個人爭。
要是他不能拜相,那肯定就得跟文彥博爭椅子。
文彥博,那可是一等一的老資格人物。
黨內競爭,他還真就不一定干得過文彥博。
如此,自是沒有緩和的余地。
要么拜相登頂,要么致仕榮休。
歐陽修望著水塘,心中有種難言的滋味。
他有預感,此次“制衡之爭”就是人生的轉折點。
老實說,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本來,脅迫新帝退讓一步就行。
按他的預想,一兩旬的脅迫就能讓新帝退步。
可事到如今,已經快兩個月了。
有種發展跡象超出掌控的不妙感。
“別無退路,繼續上奏吧。”
“我讓人找了江子川的黑點,上奏彈劾。”呂公著面色微沉。
新帝罷朝,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好事,自然是臣子的脅迫起了效果,對新帝產生了不小的壓力。
否則,新帝也不可能罷朝。
壞事,則是新帝并未妥協。
新帝選擇了罷朝,也沒有選擇妥協。
性格,實在是強硬。
“也唯有如此。”歐陽修無奈點頭。
外戚入邊,沒有新帝點頭肯定行不通。
如今,難受就難受在卡得不上不下。
可能新帝是強弩之末,繼續上奏幾天,新帝就會撐不住選擇妥協。
也可能新帝異常強硬,愣是抗住了上奏。
那樣的話 歐陽修眺望北疆。
江昭凱旋之日,就是他們遭到清算之日。
韓府。
大相公韓章、大學士王堯臣,二人對坐,執子弈棋。
“官家的強硬,可真是超乎預料啊!”一子落定,王堯臣瞇著眼睛,徐徐道。
就目前而言,歐陽修一脈幾十位文官都已經上了奏疏,龐籍遺留的一波老臣,也是上了奏疏。
除此以外,曾公亮、張羿、吳充三人手底下的臣子,也或多或少都上了零星奏疏。
當然,關于是否要讓外戚入邊一事,三人并未公開持“支持”亦或是“反對”態度。
零星奏疏,也僅僅是四五人而已,還都是些五品小官,僅是代表個人意見,并非黨內的統一意見。
饒是如此,這些零星奏疏合在一起,也是一筆不小的量,已然達到了二十封。
要是算上歐陽修、龐籍兩脈人的奏疏,那就是七八十份。
天底下,有資格上朝的文武臣子不足四百,六把內閣椅子底下支撐著的五品京官也就兩百五六。
近三成的文官上奏疏!
這樣的比例,要是先帝執政,估摸著早就選擇妥協。
或者說,但凡是先帝執政,都不可能達到這樣的比例。
一成左右,先帝就會鄭重考慮。
兩成左右,先帝幾乎就會妥協。
畢竟,兩成意味著起碼有兩脈的人上奏,一不小心就會引發大幅度的黨爭。
如今,三成!
單是上奏的奏疏傳遞的壓力,就足以任何人心中慌亂。
即便是皇帝,肯定也心慌。
“你我二人的門生故吏,王老太師的門生故吏,昭兒的門生故吏,不都上奏了一些反對的文書嗎?”韓章撫須含笑。
一生大起大落,經歷過“一書奏罷四宰執”、“慶歷新政”、“入閣之爭”、“立儲風波”,三成的文官也難以讓韓章有些壓力。
“七八十人支持外戚入邊,百余人反對外戚入邊。”
王堯臣搖搖頭:“其中意味,可是一點也不一樣。”
支持的八九十人,源自于幾大派系。
反對的八九十人,僅僅是韓章一脈。
意義不一樣,重量自然也不一樣。
韓章面色平和,沒有說話。
約莫十息,緩緩道:
“要認清一人,不但是觀其言,亦是得觀其行。”
“新帝登基,談吐不俗,一言一行皆有莫大魄力,甚至是有開疆拓土,王化燕云十六州的意愿。”
韓章面色嚴肅:“趁此良機,自可知曉新帝究竟真的有謀勇兼資,還是志大才疏。”
“但凡新帝有謀略,就可知曉韓某肯定是支持昭兒。但凡他撐得住,撐到昭兒攜大勢歸來,凱旋功臣、大相公、皇帝一齊支持某一件事——”
韓章瞇著眼睛,眺望大內:“鎮壓天下,也并非不可。”
王堯臣默然,點頭以示認可。
皇帝有名,大相公有權,江昭有兵。
執掌三十萬大軍,何嘗不是一種威懾?
余下四位內閣大學士,無有一人掌兵。
沒有兵權,難不成還真能翻了天?
要是新帝真的有莫大魄力,那么上奏的七八十份舉薦外戚入邊的奏疏,就是無用的白紙而已。
“不急。”
韓章擺擺手:“且一觀新帝的言行。”
“要是新帝妥協,就當是替昭兒認清了新帝的性子。”
“反之,要是新帝能夠堅持己見,那才是干大事的人。”
韓章不甚在乎。
要是新帝選擇妥協,無非就是讓外戚和一批文人入邊而已。
外戚和一批文人入邊,那些人肯定能吃到肉。
但也就是些邊邊角角的肉。
一些重要官位,早已被江昭的門生故吏占據。
入邊為官,也沒道理把人踢開不是?
此舉,其實不影響什么。
弟子江昭已經主持了恩科,且熙河路都已經了培養起來。
大勢已成!
翰林院。
蔡京手持一篇文章,瞇著眼睛勾劃。
“蔡兄?”
起居舍人黃裳順道途經,掃了一眼,有些疑惑。
蔡京抬頭,平和解釋道:“歐陽永叔二十余年前的文章,《朋黨論》。”
黃裳了然。
他了解過這篇文章。
“君子結黨與小人結黨?”
所謂《朋黨論》,也即歐陽修在慶歷新政時期作下的文章,闡述了“君子朋而不黨”的觀念。
彼時,保守派不支持變法,歐陽修作此文章,意在抨擊保守派,從而推行變法。
君子是志同道合的結交,也即“朋”,小人是為了謀取私利勾連,也即“黨”。
文章上佳,但效果不太行。
“朋”、“黨”,說白了都是結黨,歐陽詢的言論并不為社會輿論所認可。
你說你是君子,你就是君子?
你怎么證明是你是君子?
支持你變法的就是君子,反對變法的就是小人?
一篇朋黨論,非但不有助于變法的推行,反而產生了不小的負面效果。
并且,還埋下了不少“雷”。
畢竟,歐陽修沒承認結黨,但承認了結“朋”。
結黨一事,從上到下,幾乎都有共識。
這玩意就是客觀存在,就是滅不掉的,就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但是,有共識不代表要公開承認。
歐陽修不一樣,他承認了結朋。
結朋就是結黨,結黨就是結朋!
這種文章,不深究肯定沒什么大礙。
要是有人逮著深究,那歐陽修可就遭老罪了。
蔡京,無疑就是那個有意深究的人!
“歐陽永叔的‘荒謬’之言,讀一讀沒壞處。”蔡京平和道。
黃裳了然,湊上去一齊觀望“品讀”。
小閣老凱旋歸來,肯定要政斗清算。
這篇《朋黨論》,足以貶掉歐陽修一百遍!
有些言論,不上稱沒有三兩重。
上了稱,一千斤也未必擔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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