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深處,清溪碧潭。
陳敘指揮傀儡道兵潛伏在碧潭之外,靜默觀看。
眾猴聚集在潭邊空地處,一時急,一時惱。
更有聲聲責問如疾風密雨般拍打到了小猴十二身上。
大猴惱怒:“小十二啊小十二,你怎么能如此稀里糊涂?聞到了療傷藥的氣味也不與我們說。
你早說,大家一起去,這傷藥說不定就換回來了!”
一些同樣初開靈智的小猴則圍攏嘲笑:“吱吱吱,小十二笨笨笨…”
還有只體型分外強壯些的青年猴子冷笑說:“這笨蛋便是早說了又如何?照我看,它那鼻子時靈時不靈的,說的話也不一定可信。
什么療傷藥能治好咱們老祖宗的病?
就是天殤蓮都做不到,這種好東西老祖又不是沒吃過。
依我看,還不如咱們每日提煉精血…”
卻是有只長臂老猴忽然縱躍過來,一巴掌拍到了青年猴子頭臉上。
這下子就將青年猴子整個身軀從石頭上拍了下去,直拍得它“嗷”地一聲慘叫,一時眼冒金星,整個兒完全懵了。
老猴子沉聲說:“大王說了不許用邪法,再敢胡說八道,猴七你就離開咱們族群,去找外山那群黑猴子去!”
名叫猴七的青壯猴子頓時蔫蔫的翻身坐起,它抱著自己的頭顱,甕聲甕氣的,卻還是嘴犟:
“咱們自愿的,我、我就自愿!我愿意奉獻精血給老祖,既然是自愿,又怎么能算得上是邪法?啊——”
“還敢說!大王都說了這是絕對禁止的,真要如此,那就是上了那群黑猴子的惡當,我看你就是欠揍!
山下那群人的恐怖模樣你還沒見過嗎?這是能學的嗎?
我讓你好的不學專學壞!”
啪啪啪!
“哎喲哎喲…卷尾叔,你打輕點,我也是想救老祖啊!嗷嗷嗷,嗚嗚嗚…”
又是一陣拍打,老猴子雖然個頭看起來比猴七矮小些,但是速度卻快得不可思議。
每一出手都能留下奇妙的殘影,空氣中時不時竟還發出陣陣氣爆聲。
即便猴七閃躲靈敏,可就在雙方對話的短短數息間,卻也至少挨了數十下狠揍。
這一頓揍過之后,猴七原本精壯的身形都似乎是變得佝僂了起來,本來油光水滑的一身灰毛至此七零八落。
正是上禿一塊,下禿一片,紅的灰的混在一起,好不可憐。
眾猴有的悄悄躲一邊看熱鬧,有的瑟縮到旁邊桃樹后頭吱吱細叫,當然也有站在一邊想要拉架卻無從下手,最后只能跺腳叫嚷:
“卷尾叔,卷尾叔,小十二偷偷進百果洞了!”
“哎喲!嗷——”
慘叫的還是猴七。
猴七快要氣死了:“嗷,不公平,明明進百果洞的是猴十二,為什么被揍的還是我?啊…”
猴七又被打到了一邊,卷尾老猴揍過了它,眼中卻閃過一片晶瑩。
“孩兒們啊,大王病重,這個時候便是讓小十二試試又何妨?不論它換回來的是什么,試試總比不試好。”
“可是小十二說了,那人并不愿意換傷藥給咱們。”
水潭邊蹲著一只顏色淺灰,顯得分外溫文些的猴子。
那猴子輕嘆一聲說:“小十二便是拿了咱們的靈酒過去,也不一定能換來他口中的傷藥。”
卷尾老猴沉吟片刻,便道:“既然是這樣,小九你便跟著小十二一起走一趟。去…去取咱們的百珍酒!”
猴九頓時一驚:“卷尾叔,百珍酒怎么能輕許?我、我…我也不能輕易離開百果洞,我要是去了,只留你們怎么守洞?”
“莫怕。”卷尾老猴卻笑了,“小九啊,你未修出靈智時,你卷尾叔我便已是開智百年。
雖然如今你年輕我年邁,但你卻不可低估你卷尾叔我的戰斗能力。
那些黑猴子縱使是來,難不成一時三刻我都撐不住?
你只管去,這里倘或是有危險,我一定會發信符,你再趕回來就是。”
猴九還在猶豫,被揍得鼻青臉腫的猴七卻叫嚷:“老九你得意什么?如今不過是你比我多會了兩種法術,真要掄拳頭你還不如我呢…哎喲!”
猴七又被揍了,它一頭栽倒在地,眼前盡是白光,終于憤憤不再言語。
外圍的小猴子們嘻嘻一陣哄笑,它們無憂無慮,卻是不知曉潭邊的族人在苦惱什么。
其實猴群的憂慮說來復雜,實則簡單。
卷尾老猴嘆息一聲,目光繞過清溪碧潭,看向另一邊的石壁與山洞。
山里有一群猴,自稱灰猴族,山那邊還有一群猴,自稱黑猴族。
兩個猴群共同生活在這片綿延的山脈中,雖然同是猴族,但由于領地相隔甚遠,從前其實并無多少交集。
直到近百年前,灰猴族中忽然有幾只強壯的猴子開了靈智,有了法力,成了猴妖。
灰猴天生會釀靈酒,未開靈智前已能釀出頂頂好酒,等到開了靈智以后,所釀靈酒更是具備種種神奇功效。
或是延年益壽,或是增進法力,又或是促進開智,等等。
這等好酒原本只是灰猴自身獨享,輕易并不外流,更不會分享出去。
可是數十前,有幾只受傷的黑猴忽然闖入了灰猴領地,灰猴中頗有幾個初開靈智的小妖心地善良,念在同族的份上將那幾只黑猴救治了過來。
救治的過程中用上了灰猴們自釀的靈酒,自此,卻是埋下了禍端。
明明是同類,可是黑猴卻天性暴躁,喜好爭斗。
它們在萬丘山脈的北段稱王稱霸,打服了不知道多少山中兇獸。
自從知曉灰猴族靈酒之功,更是日夜糾纏,明搶暗奪的,只為得到更多靈酒。
所幸灰猴族有猴王法力深厚,能夠鎮得住這群黑猴,不使黑猴屠戮族群,破壞太過。
如此數十年糾纏,偶爾灰猴這邊會落些下風,經過談判舍出些靈酒給黑猴。
但總體來說,灰猴王還是將族群守護得很好,使得灰猴族不至于被黑猴吞并,反而還能延續壯大。
然而這種平衡,隨著猴王日漸老邁,卻是漸漸有了要被打破的跡象。
尤其是最近兩年,黑猴族學會了精血祭煉之法,又有新的青壯猴王登基。那黑猴王妖法日漸強盛,在前不久的一次爭斗中甚至偷襲打傷了灰猴王。
要不是灰猴王最后施展秘法也將黑猴王重傷,灰猴一族只怕當場就要被全部吞并。
可即便如此,灰猴族的情況也不容樂觀。
如今就看雙方的猴王誰先傷勢痊愈,倘或是黑猴搶先,那么整個灰猴族群都有滅族之危。
這也是猴七一心想要獻祭精血救治猴王的根源所在。
因為黑猴最近幾年一直都在實行精血祭煉之法。
本來黑猴就更加好斗一些,戰斗力更強,再經過這幾年的掠奪祭煉,黑猴王強勢突起。
倘若灰猴這邊還繼續秉持從前的修行之道,縱然是猴王能撐過這一遭,往后又該如何是好?
想到族群的種種艱難之處,猴七雖是被打得氣息凌亂,此刻仰躺在地上,它眼中卻也不由得又流出了兩行熱淚。
這眼淚汩汩的流,一時間竟不知是因為傷心焦急,還是因為疼痛難忍。
灰猴們沒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他們商議著要拿自己的百珍釀去換取猴十二口中“療傷藥”的時候,碧潭外圍不遠處的樹林中,有一只毛發略深的小猴子正蹲在樹上。
那小猴蹲在一棵足有兩丈高的桃樹上,居高臨下地悄看著潭邊發生的一切。
它將這一切都記在心底,隨即竄樹過林,一溜跑遠。
猴十二與猴九取了幾個等級的百珍釀,將其珍重藏在懷中,便與卷尾老猴告別,準備去尋陳敘換取傷藥。
卷尾老猴不敢稍離碧潭猴洞,它要守著猴王,生怕自己離得遠了,黑猴那邊再有厲害的猴妖前來偷襲。
老猴囑咐兩猴:“你們雖是去換藥,但也莫要抱有太大希望,大王如今也不是完全沒有自愈的法子。
大王說了,它或許能夠借此機會一舉突破到妖丹境。
如果大王能夠凝丹,那不論什么傷勢都將不成問題,那些黑猴則更加不必在意。
總之,你們千萬注意莫要與那外頭的人起沖突。
人族如今高手眾多,咱們不好過分招惹。”
這番話一說,猴十二整個的表情卻都放松了。
小猴子“吱吱”一聲歡叫,卻是連連點頭說:“那是好藥,我聞到了一定是好藥!卷尾叔放心,我不與那人起沖突,那人也和氣得很,不是壞人。”
猴九的表情則要凝重些,但也鄭重說:“卷尾叔放心,我會看著小十二。”
“吱吱吱…”
小十二抗議。
它不服氣,猴九縱然比它穩重些許,可是又哪有它的鼻子靈敏?
兩只小猴縱身躍上密林,在山林間飛速竄遠。
道兵卻未離開,仍然留在碧潭外圍,靜靜蟄伏。
陳敘坐在山峰上,云崖邊,欣賞此時天際霞光,卻是微微一笑。
原來這就是妖的世界。
當然,不能說所有的妖族都是如此,但今日窺一斑似也可見全豹。
世人總說妖類狡詐,但不知為何,陳敘發現自己遇到過的妖類,卻反而大多都有一股子天真勁兒。
本質上比起人來,反而更要純直幾分。
縱使是兇殘類型的妖,也兇得野性直白。
小刺猬還在石頭上睡得香甜,它身下墊著蒲團,頭頂枕著霞光,肚腹間蓋著一個小毯子,呼吸都仿佛帶著天地自然的氣息。
陳敘也不修煉,也不進入煙火廚房,只是放空思緒地坐在這霞光中,看天地靜好。
有意思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的修為反而仍是在持續增長。
修為:通脈境后期73.9
又從百分之七十三點五,增進到百分之七十三點九了。
先天一炁日漸雄厚。
陳敘招來了一直盤旋跟隨自己的信鴿白衣。
他口中只是發出了輕輕的呼哨聲,白衣便應聲落到了他的面前。
這白鴿生得秀麗,頗有種顧盼神飛的美貌。
陳敘取出一把赤玉靈米喂給它,白衣便咕咕叫了兩聲,邁著步子,微微昂首走到陳敘面前,輕輕蹭了蹭他的手掌,這才低頭啄米。
等白衣將赤玉靈米吃完,陳敘忽然心中一動,又取出一顆赤朱丹衣。
這赤朱丹衣一出,白衣忽然就歪了下頭。
然后猛地向前一躍。
“咕咕咕!”
白衣竟是忽然雙翅一展,繞著陳敘飛舞了兩圈,又停到了他的肩上,對著他耳鬢廝磨了一番。
它雪白的小腦袋左蹭蹭,右蹭蹭…
陳敘哭笑不得,他竟是在一只看似驕傲的鴿子臉上看到了諂媚討好?
最后,白衣才又從陳敘肩上飛下來,啄走那顆赤朱丹衣,咕咕咕地歡快吃了下去。
吃完赤朱丹衣,它就老老實實等在陳敘身邊。
等陳敘取了紙筆寫了兩小封書信出來,分別放到了白衣左右腳的小號信筒里。
陳敘吩咐:“左邊這一封交給馮原柏馮兄,右邊這一封交給我的老師伍夫子,可有記好?”
白衣昂首咕咕叫,拍了拍左右翅膀,又拍了拍右邊翅膀,表示自己記得清清楚楚呢。
它是靈鴿,是專業是信鴿,又豈有弄錯之理?
陳敘對它也很放心,便輕輕撫它脊背,將它放飛。
呼啦啦——
白衣振翅而去,眼看升入空中,便要消失在天際的霞光中。
忽然,東側密林中陡地有一股黑風突襲而來。
那黑風狂猛呼嘯,攜帶著濃郁的血腥氣息,才剛一四散彌漫,便自有一種奇異的暈眩感向人襲來。
陳敘坐在原地,眉頭微微一皺。
稍遠處,正在密林中飛竄的猴十二與猴九忽然眺望遠方。
猴九驚道:“不好,那是黑風,十二,那前頭是你說的,有上好療傷藥的人嗎?”
猴十二也急了:“是,那人就在那個方向。怎么辦?那些黑猴子怎么找到的這里?吱吱吱!”
一急,它就又忘了說人話。
“快,我們快過去救人!”
猴九雙掌一合,口中陡地吐出一團白光,這白光包裹住了它與猴十二兩個。
然后兩只猴子的速度瞬間加快到了超越殘影的程度,只是瞬息間竟就在密林中前行了數十丈。
陳敘坐在山峰上,伸出手掌,卻是不疾不徐,忽而在黑風襲來時輕輕向后一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