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
驚蟄。
蒼龍角宿星升空(龍抬頭的由來),陽升之日,萬物生長之機,也是耕種之時。
這也是劉備離開臨淄后的第五天。
在張飛的部隊剛被調回臨淄后,劉備便領軍去了徐州,此時已經到了瑯琊。
賈詡也帶冥卒前往了平原調度北路兵馬。
每年驚蟄都有勸農祭,各地官員都會率士民一同祭天地、向神農獻禮,開啟新一年的農事。
劉協主持了青州的勸農祭典,并和隨侍的高官子弟們一同下地,在臨淄北郊親手嘗試了一下耕地的活兒。
這是天子每年都要做的重要工作。
當然,實際主持勸農祭的是簡雍,臨淄北郊大片地方都是簡雍在管理,而且建了個很大的莊園。
這莊園其實就是‘農事水利學院’,也是占地面積最大的學院,因為里面有很多試驗田,淄水湖(巨淀)也在這里。
農事是國淵負責的,水利是諸葛玄負責的,但學院的山長是簡雍——農科院這種真正的核心學府,當然要交給簡雍才信得過。
而統籌調度全局的,是左沅。
借著勸農祭,左沅大張旗鼓的宣揚了劉備準備和蔡琰結親之事,并聲稱要在臨淄城東繼續擴建城區,要沿著東閣再擴三里,擴建“東城學府”。
順便還讓人宣揚了很多消息——比如蔡邕為了支持稷下學宮辦學,將家中藏書一萬三千卷全都作為蔡琰的“嫁妝”。
再比如劉備正在大量印制書籍,準備廣發給天下學子,青州所有學院的學子都能免費領取該學院相關書籍,入學后還能以學籍落戶,落戶后求學期間還能減免田租。
這就意味著只要到青州求學,就啥都不用操心,只要有基本勞動能力且愿意用功耕讀就行。
免費送書可是大手筆,這年頭的書比房子還值錢,而且這一手可比當年劉宏刻熹平石經厲害多了,完全不給人篡改經義的機會。
當然,對劉備而言,這只是油墨和紙張的問題,而這兩樣東西青州真不缺。
畢竟這年頭的書少,印起來耗費并不大。
這些消息全都是真事,只是目前有外敵,而且還沒能大量印刷書籍,也就沒有正式頒布政令。
左沅這一套,就使得劉備納蔡琰的事有了完全不一樣的名義。
人們會認為劉備是在借助蔡邕的名望大搞學術建設,會自然的將其與策試取士之事結合起來。
這能讓劉備納蔡琰之事成為美談。
蔡邕的影響力確實很大,畢竟蔡邕是桓帝時太傅胡廣的弟子,是東觀修書的負責人,還是熹平石經的發起人和編校者。
大漢官方認定的經文,刻碑列于太學的六經,是蔡邕主持編校的。
所以被稱為天下文宗。
只是蔡邕沒能見到碑文落成就被迫害了。
這場迫害不是因為蔡邕站錯了隊,而是因為蔡邕完全不站隊。
蔡邕有一個與其它名士不同的地方——蔡邕是百家學士,他不是那種操弄經義廣收門徒以求六經釋經權的‘名儒’,很少與當世‘賢達’來往。
而且蔡邕吸納百家學術,恢復六經經義原文,這當然嚴重影響了那些故意用另一種方式解釋經義的名士的利益。
古文今文之爭,其實就是對經義解釋權的爭奪——實際上就是爭奪教科書解釋權,以篡改的方式控制知識。
要么打算讓經文含糊其辭看不懂,以便他們‘靈活’解釋;要么直接篡改經義,也就是斷章取義或是重新斷句。
比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靠不同的斷句,就能斷出截然不同的好幾種意思。
掌握釋經權,本質上就是把控知識和官位。
也正因如此,劉宏才會讓蔡邕主持修書以求公正。
蔡邕修的官方經典,結合了部分百家學說,以相對客觀的方式保持了經文原貌。
既不拉幫結派,也不包裝個帶數字的組合出道,又不結黨營私,還以中立的態度修書釋經——這種不站隊的官當然會被排擠。
不篡改教科書反而是會落罪的…
六經被蔡邕和盧植重新編撰后,熹平石經刻到一半,諸多名士和部分宦官便找了個由頭大舉攻訐蔡邕,蔡邕被當時的司徒劉郃和司隸校尉陽球流放到了并州五原。
當時正是處置王甫案的時候,陽球栽贓的本事堪稱天下少有,還好蔡邕只是校書博士,確實很難和王甫扯上關系,要不然可能不止是流放。
——真論起來,陽球雖說是酷吏,但也算是有公心的人,不是那種純粹為私欲而濫權的惡徒。
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念,一切都是以立場決定的。
雖說轉年劉宏就干掉了劉郃與陽球,赦免了蔡邕,但當時清流黨和宦官斗爭激烈,兩邊都看不慣蔡邕,蔡邕只能輾轉各地避禍,這一避就是十年。
蔡琰與河東衛家,就是在蔡邕避禍的時候結的親,這其實是為了尋求庇護,可沒想到衛仲道剛結婚就死了,搞得像蔡琰克他一樣…
還好蔡邕的好友羊續做了南陽太守,蔡家才算是有了真正的援助。
像蔡邕這種精通百家且不結黨的學士,當然是最適合如今的稷下學宮的。
暫時擔綱朝政的簡雍,還當眾奏請劉協,下詔將蔡邕從雒陽調到青州出任太學祭酒。
也就是直接將稷下學宮視為新的太學。
這也是左沅安排的。
——以這個年頭的觀念,劉備這是為了大興學府而納蔡琰,這事會被人們視為“納賢”。
不僅是美談,而且是能讓天下轟動的大事。
因為蔡琰的嫁妝是一萬三千卷書。
而劉備給出的納彩,是把這些書印制億萬套,送給天下學子。
左沅用勸農祭將消息散布出去之后,立刻便廣發通告,大量招人。
既要大量招印刷工,也要大量招募擴建城市的工人。
擴建也是真事,劉備確實打算繼續擴建臨淄,且不是以傳統的‘回’字形在外層擴建,而是以‘田’字形向外延伸新城。
這既能避免原本的臨淄城受擴建干擾,也能讓整個臨淄城變成一座大規模城市。
這其實并不是為了城防考慮,雖然冷兵器時代城池確實是越大越難打,但劉備并不打算把精力放在城墻上,而是要在臨淄搞城市化建設。
臨淄現在是核心學府城市,稷下學宮大多數學院都在臨淄,對于學術中心而言,大規模城市化更有利于吸納人才,也有利于更多人求學。
但濟南、平原一帶,就應該減少城市化,多搞農業鄉亭。因為黃河與濟水之間現在屬于核心農產區,這就應該讓農戶們分散居住,以提升土地利用率。
施政都是看具體情況的,城市化和農村化本就應該齊頭并進,而不是一刀切。
但是,但是。
擴建臨淄這種營造修建之事,按說是不應該在農忙時節開工的——大伙都忙著種田,這時候想招募人手是很難的。
而且左沅給出來的工錢特別低——日結五錢,不管飯。
劉備營建東閣的時候是農閑時間,十月到一月,當時是日結二十錢還管兩頓飯,那當然多的是人搶著來干活兒。
但左沅二月初招人搞土木工程,工資還低得跟現代招聘牛馬一樣…
要知道,上個月劉備給出來的價格,臨淄周邊的人都是知道的。
雖然青州現在物價已經穩定了,但每天五錢根本就不夠人吃飯的,喝糠皮糊糊都不夠,這要是還能丟下地里的活兒來打工,那多半就有點問題了。
可是,見左沅招工,僅一天之內就有上千人應募而來。
大概是有些人見慣了征用民夫民役,見慣了民役墊錢當苦力,也見慣了隨意驅使青壯營造——這年頭,各地征發民役或征用民夫本來就不給錢。
觀念上的差異使得這些人完全沒意識到,劉備這邊其實是不存在付費打工這種事的…
賈詡征用十萬民夫治水時也全都是分了田地的。
左沅親自出面,去安排那些應募而來的‘民夫’,先讓他們到城東去伐木,或是挖土挑泥,推平城東的地皮。
女人出來管事,工資又低,還不管飯,且工作又是下苦力,按說必然會有鬧騰的人。
可幾天過去了,大多數人都沒鬧,只有少數人離開。
而且這幾天還有人持續前來應募,人反而越來越多了。
隨后左沅給了他們一個好機會,讓這些‘民夫’沿著東閣的外墻開始挖地基。
地基開挖的第二天晚上,東閣內部就分別從幾個廚房和柴房,抓到了許多從地道里潛入進來的壯漢——張飛一直帶兵在東閣守著的,而且張飛早就再次接管了伙食團。
武鋒營本來就是選出來的精銳,由于劉備軍中一直有獎勵精兵搞炊事的傳統,他們本就個個都是餐飲工作的熟手。
張飛就地上演了一場鐵釜燉間諜。
五毒之下或許有人扛得住,但鐵釜燉活人能扛得住的可真沒幾個,很快便有人交代了他們的來歷。
這些人有些是青州本地人,也有些是前幾年安置流民時遷入的,目的當然是為了綁架劉協或制造大規模的動亂。
那些應募的‘民夫’都是曾經的賊人,不太愿意安分度日,天子來青州后,他們便受了人招攬打算干大事。
他們背后的指使者并不令人意外。
之前試圖下毒的炊婦,也就是那個宮人,雖說一直沒有招供,但應該是被董承收買的。
而指使這些‘民夫’作亂的,是隨天子車駕來青州的官,侍中侍郎王服——他是用‘誅滅奸臣劉備’的名號招攬這些人的。
張飛派人去抓王服,但王服此時已不知所蹤。
問出幕后指使后,張飛問左沅:“阿姊,我等如何做?”
“將計就計,他們要放火,那就幫他們放…別把整座城都燒了就行。”
左沅再次給了張飛放火的活兒。
敵人挖地道潛入柴房,這當然是打算放火的,左沅自然要遂了敵人的意。
張飛放火的水平那是相當高了,自從跟了劉備,幾乎每一仗都有這個活兒…
于是張飛控制了一下火勢,讓柴房和部分房屋飛快的燃了起來。
見東閣起火,很多‘民夫’果然蜂擁而來。
臨淄城內也有人開始聚集,有人沖擊東閣大門,也有人沖向了臨淄城門。
左沅本就是要誘敵自現,自然早有準備。
先是讓人直接打開城門,放敵人入城——這看起來就像是敵人從內部開了城。
數千敵人涌入城內。
隨后田豫領軍從城西營區趕來,從外面將城門重新堵死。
而左沅又故意讓東閣的大門“守不住”,引得敵軍全部涌向東閣內院。
這當然是在行險,但左沅就是要一網打盡。
左沅親自帶兵固守東閣,五百衛隊以強弩守了大半天,堪堪將敵人頂在了內院外面。
左沅一直站在院門后面,她自己當然沒有上前殺敵,但這與身先士卒沒什么區別。
連左夫人都親自提劍督戰了,對敵人而言,這顯然是最后的防線了。
——看起來,只要敵人再努努力,沖破這最后的防線,劉備的家人、劉協、百官子侄等等全都住在內院,劉備的府庫也在里面。
這種情況下,敵人是不會放棄的…
張飛在這大半天里從東門殺出,肅清了城外為數不多的敵人后,再度從那些‘民夫’挖好的地道回到東閣。
在張飛回軍之后,這才一同出兵鎮壓城內。
城內當然受了不小的破壞,左沅的衛隊也有不小的傷亡,敵人在這大半天里前仆后繼的沖得非常猛。
但左沅不在乎,左沅可不是劉備。
段颎當年教給左沅的,就是有舍才有得…段颎教張飛和左沅的,就是劉備自己不能做的事。
哪怕把整個臨淄全打爛,左沅也不在乎。
反正孩子們不在這里…孩子們和劉協去了農事水利學院后就一直沒回來,一直都在簡雍那里‘務農’。
張飛回來后,左沅給張飛的命令是:“益德,不招降,盡斬之…一個不留。殺得他們皆怕,才能長治久安。”
入城的民夫,加上之前就混入了臨淄的敵人,城內有超過三千敵兵。
如果是毫無防備的讓這些人滲透,被其潛入東閣放火作亂,得到了劉備的府庫裝備,那還真就足以顛覆整個青州。
但現在,這些敵人基本都沒穿甲。
張飛向來聽左沅的話,領著精兵甲士自東向西沿著城內街道一路殺了過去。
不招降,不喊話,殺得人頭滾滾。
明知道天子在臨淄,卻還要來作亂,那就是該死。
哪怕再缺人,這些人也不可饒。
當晚,臨淄城內被殺成了一片血海。
待城內安靜下來,大多數敵人被肅清后,已是次日早上。
由于是夜里發生的動亂,臨淄城內早已關門閉戶,倒也不至于產生太多誤殺。
但敵人本都是庶民打扮,也有人嘗試挾持城內商戶。
挾持人質的只有百來個敵人了——這已經是活下來的最后的敵寇,他們沖入民居劫持了幾戶人家。
張飛已經帶兵包圍了他們,由于無辜平民被劫持,張飛還有點猶豫。
但左沅帶著田豫趕來后,卻直接向人質喊了話:“諸位,我不受脅迫…賊人謀刺天子,罪無可恕,若給了他們活路,便是對戰死的袍澤不公。”
“挾人者,我必誅其三族…賊人親族所有財貨錢糧,也將全都贈予諸位的親族…左某向諸位致歉!請諸位與敵相抗!”
喊完便舉劍下令:“殺賊!”
所有人質聞言皆拼死與敵人相抗,張飛和田豫也不再猶豫,帶著部下蜂擁而入。
敵人沒有活口。
反倒是人質活下來了幾個。
臨淄平復后,左沅并沒有立刻去接回劉協,而是繼續搜捕了三天。
隨天子車駕一同來青州的官員、宮人等全都被禁足。
大索之下,再度查問出來幾個與王服有勾連的郎官,也總算追索到了王服的下落。
王服躲在青州北海營陵縣——這是青州王氏族地,王服家里是青州王氏分支,遠親關系。
左沅毫不客氣的讓張飛帶兵上門,將王服收捕斬首,并懸其首級于城門。
青州王氏的主事之人是前東萊主簿王脩,王脩官聲不錯,王家也從沒反對過劉備執政。
而且王脩并沒有反抗張飛的抓捕,主動交出了王服。
但左沅仍然讓張飛將王脩暫時扣下,并勒令王家舉族遷到濟水南岸接受監管。
左沅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抓錯人,反正寧殺錯不放過,她沒打算當好人,好人等劉備回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