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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最好與最壞

  朱標離開了,今天這一行帶給他的震撼實在太大了。

  離開大牢的時候,他頭都是懵的。

  以至于忘記了告訴馬鈺,朱樉會繼續留在大牢里‘吃苦’的事情。

  所以當朱樉重新回來的時候,馬鈺不禁有些錯愕。

  但隨即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兒了。

  在自己這里聽了那么多課,李文要是真就這么一走了之,那才不符合常理。

  李武就是后手。

  之前自己就受他照顧,有一定的交情在里面。

  且兩人相處的還算愉快,將他留下來方便與自己打交道。

  另外一個壯碩少年被帶走,也在情理之中。

  那就是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蠢貨,與影視劇里刻畫的紈绔子弟一毛一樣。

  只要李文他們不傻,都不會再將他留在這里。

  就這,那個蠢貨回去也會被下達禁口令,牢里的話一個字都不能往外傳。

  甚至在自己被處決之前,他都別想獲得真正的自由。

  啥,你問被這樣算計,會不會很生氣?

  為什么要生氣?

  這個世界只有無緣無故的恨,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別人憑什么冒著被牽連的危險照顧你?

  李文也說的很清楚,以后他會經常來這里請教問題的。

  這句話的潛在意思就是,你解答我的問題,我保你在牢里不受罪。

  而且人家李文的態度很誠懇,用的是請教,而不是赤裸裸的交易。

  這已經是在照顧他的面子了。

  都這樣了要是還生氣,那他的自尊心就有點太過盛了。

  要知道,對方的家庭可是大明的高層,能天天和皇帝對話的人。

  就算二十一世紀,你和一個縣令的孩子打交道,看看人家是什么態度。

  更別說是在古代,打你那是你活該,剝削你是你的榮幸。

  肚子里有獨特的知識?給老子吐出來。

  能給老子講課,那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別踏馬給臉不要臉。

  真以為階級就是書本上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啊?

  李文之所以這么客氣,馬鈺覺得應該源自兩方面的原因。

  其一是家教家風確實不錯。

  其二和大明開國集團的出身有關。

  就這么說吧,縱觀整個中國古代史,大明的開國集團是起點最低的,出身最差的。

  他們還沒有享受過權力,思維還停留在過去,并沒有適應‘貴族’身份,也沒有養成貴族心態。

  所以,他們的行事風格還充滿了淳樸氣息,當然也可以說是野蠻粗暴。

  這是最好的時代。

  宋朝將殘留的貴族、士族徹底送走。

  蒙元野蠻的統治,徹底摧毀了過往形成的社會結構。

  草創的大明百廢待興猶如一張白紙,繼任者可以不受任何掣肘,書寫自己屬于自己的傳奇。

  這也是最壞的時代。

  因為這個重任落在了一群‘草莽’身上。

  他們沒有接受過系統的培訓,不知道該如何治國。

  只能通過史書記錄,學習前人留下的一鱗半爪,然后根據自己的想象去繪畫。

  最終的結果可想而知。

  對于新生大明的統治層而言,不懂治國之道那就慢慢的學,一點點去實踐。

  對了就繼續施行,錯了就調整。

  可對于百姓來說,每一次試錯都是一場災難。

  有一句話用在這里最合適不過,時代的塵埃落在每一個具體的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

  而歷史已經證明,大明的開國集團的答卷并不好看。

  政治制度問題、寶鈔問題、軍戶問題、賦稅問題、土地人口制度問題…

  這些最基本的國策,從一開始就未能制定好。

  其后一次次波動,一次次調整。

  每一次調整都會伴隨著巨大的動蕩,導致無數百姓受害。

  大明王朝勉力維持兩百多年轟然倒塌。

  異族入侵神州陸沉,嘉定三屠、揚州十日…生靈涂炭。

  想到這里,馬鈺心中突然一陣刺痛。

  下意識的用手捂住心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一旁的朱樉正坐立不安,被大哥派過來當工具人,他渾身不自在。

  想要找個話題打開話匣子,緩解尷尬的氛圍。

  但馬鈺一臉沉思的模樣,讓他一時間不知道怎么開口。

  這時他突然發現,馬鈺滿臉猙獰,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

  頓時就被嚇了一大跳,連忙擺出防御姿態,道:

  “你怎么了?”

  還沒等他起身,就聽馬鈺低聲念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

  “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朱樉有些詫異,更多的還是不解,什么意思?怎么突然還念起詞來了?

  什么百姓苦不苦的,和你有什么關系?

  你自己都快死了,還關心起天下蒼生來了?

  莫不是有病吧?

  馬鈺逐漸緩過神來,意識恢復了清明。

  回想自己剛才的狀態,覺得特別莫名其妙。

  上輩子和明粉對線,天天搜明朝黑料都沒難受過。

  甚至還因為找到了反駁對方的證據而沾沾自喜。

  為何此時回想起來,卻那么的難受?

  莫非穿越一趟,還讓自己變得悲天憫人了?

  踏馬的能不能來個穿越者,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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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標離開大牢也是走出老遠才逐漸恢復理智,然后才想起還沒有和馬鈺說二弟的事情。

  本來準備回去解釋一下,免得對方多心。

  但再一想,以馬鈺的聰明,定然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兒。

  有時候解釋的太多反而顯得刻意,容易弄巧成拙。

  于是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再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后面東張西望的小舅子,他不禁暗暗搖頭。

  這小子被慣壞了,不好好教育一番就真廢了。

  但一想到他母親,朱標感到一陣頭疼。

  常茂并不是嫡子,準確說常遇春只有一個嫡女,就是朱標的準太子妃。

  他的正妻也就是藍玉的親姐姐,后來因病故去,他常年在外打仗也就沒有續娶。

  常茂是妾生子,但因為沒有嫡子,他這個庶長子就成了家族繼承人。

  他的母親雖然沒有獲得正妻地位,但也母憑子貴,成了常家事實上的女主人。

  一個地位低下的侍妾,靠著兒子翻身,會發生什么事情就不難猜了。

  常遇春常年在外打仗沒空管教孩子,常茂的母親又一味的嬌慣,就養成了他紈绔的性格。

  常妃雖然有心管,但一來她年齡也不大,有心無力。

  二來她常年生活在宮里,接受馬皇后的言傳身教,也沒那個機會。

  朱標也同樣很繁忙,每天要讀書學習,還要跟著母親學習政務。

  哪還有精力去操心小舅子。

  對于常茂的情況,大家都是了解的,只能寄希望于將來長大懂事了能變好。

  但現在看來,這個希望有些渺茫。

  考慮到他在牢里聽了那么多東西,萬一傳出去了,還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亂子。

  朱標當即就下定決心,必須得好好管束一下他了。

  不過具體該怎么管,等回宮和母親商量一下再做決定吧。

  常茂還不知道自己的苦日子就要到來了,被關在監獄里這么多天,可把他給憋壞了。

  這會兒好不容易放出來,看哪都覺得順眼。

  自由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等把太子送回宮,就回家拿錢好好享受享受,要把這些天的損失都彌補回來。

  他心里暗暗的盤算,等會兒去哪里消費。

  然而等到了宮門口,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朱標就先一步說道:

  “跟我一起進宮,這幾天就不要亂跑了。”

  “啊?”常茂自然不愿意,連忙說道:

  “我這么久沒回家,我娘該擔心了,我先回去給她報個信。”

  朱標哪會不知道他的打算,冷哼一聲道:

  “我自會派人知會你娘。”

  然后他嚴厲的道:“記住了,在牢里聽到的話爛在肚子里,一個字都不能傳出去。”

  “否則我讓你一輩子生活在大牢里。”

  常茂不禁打了個哆嗦,別人不清楚,只以為太子溫文爾雅敦厚寬仁。

  他與朱標接觸比較多,可是很清楚這位太子真生氣了,手段是多么狠辣。

  很顯然,這件事情觸及到了底線,自己要是敢亂說恐怕不死也得脫層皮。

  當下也不敢再提回家的事情了,連忙保證道:

  “您放心,我會把牢里的事情全都爛在肚子里…”

  “不對,什么牢里,我就沒去過牢里,這些天一直在家里閉門習武呢。”

  朱標看著還在抖機靈的小舅子,有些啼笑皆非。

  不過能看得出來,他確實知道事情的輕重,這就足夠了。

  所以也就沒有再多說什么,帶著常茂返回了皇宮。

  先去東宮換了衣服,并讓人給常茂安排了一個地方住下。

  皇城分為后宮和外朝,后宮不允許除皇帝以外的正常男人隨意出入,外朝就沒這個限制了。

  否則宮中宿衛還不都造反了。

  而且三省六部的衙門,也都在皇城里面,總不能把這些人都閹了吧。

  那還不翻了天。

  在宮里給常茂安排一個住處并不難,但想要和自己家一樣自在是不可能了。

  常茂別提多難受了,要不是情況不允許,他都想大哭一場。

  朱標可沒空理他,先派人去坤寧宮通知常妃,就說常茂弄回來了,就在東宮。

  她隨時可以過來探望。

  然后他本人就前往乾清宮去見馬皇后了。

  去了牢里一趟,聽了太多震撼人心的信息,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和母親探討了。

  啥?你問馬皇后為啥在乾清宮?

  她不光在乾清宮處理政務,還公然坐龍椅呢。

  朱元璋都沒意見,你們一群妖怪哪來那么多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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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標到乾清宮的時候,馬皇后正和李善長、劉伯溫等人商量大明律的事情。

  而且很明顯氛圍有些不太好。

  李善長滿臉不屑,與劉伯溫說話的時候夾槍帶棒,不論對方說什么他都要反駁幾句。

  弄的劉伯溫非常尷尬,卻又不敢得罪對方。

  最后只能自稱不如,選擇閉口不言。

  李善長這才滿臉得意的放過他,然后大聲述說著自己的想法。

  馬皇后只是靜靜的看著他們討論,并沒有加以阻止。

  反倒是朱標,對這一幕非常的不滿。

  李善長心胸實在太過狹隘,又有些居功自傲。

  人劉伯溫也是朝廷大臣,不論他說的對錯,你都沒有理由這樣羞辱對方。

  而且還是當著皇后和太子的面。

  關鍵是,你李善長說的也不完全正確,很多地方明顯是強詞奪理,仗著身份強壓人。

  一個字,跋扈。

  一個沒有容人之量的人,怎么能當丞相?

  朱標甚至有些想要出面制止,不過他并沒有這么做。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太子,這么做的后果太嚴重了。

  畢竟李善長不只代表他自己,背后可還站著一大幫子開國功勛。

  一旦自己出聲,很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誤解。

  馬皇后瞥了兒子一眼,看出了他的不滿,卻沒有多說什么,而是繼續拉著眾人討論問題。

  不過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變成了李善長單方面的發表意見,沒什么討論可言了。

  所以又說了一會兒,馬皇后就借故宣布散會。

  李善長一副勝利者的姿態,趾高氣昂的走在最前面。

  劉伯溫則遠遠跟在后面,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

  兩者的表現,讓朱標心中的天平再次發生傾斜。

  馬皇后一直在觀察著兒子的表情,等所有人都離開,她先是讓內侍全都退下,才說道:

  “是不是對百室很不滿?”

  朱標沒有隱藏自己的想法,頷首道:

  “李相太過分了,怎么能如此羞辱同僚?”

  “這還是當著您的面,都不敢想私下他會有多過分。”

  馬皇后說道:“私下他罵的比這更難聽,幾次有人向我訴苦,被他當面羞辱。”

  朱標不解的道:“那您為何不管?”

  馬皇后嘆了口氣,說道:“如何管?你應該知道,我們能得天下他的功勞有多大。”

  “他的性格就是如此,能力很強但氣量狹小,不是語言能勸的動的。”

  朱標說道:“那您就放任他這樣,以后誰還敢為國效力?”

  馬皇后說道:“所以我們扶持了劉伯溫,希望他能與百室抗衡。”

  劉伯溫牽制對抗李善長?

  想起剛才劉伯溫被欺負的樣子,朱標一臉不解:

  “劉中丞乃虔誠君子,如何能牽制他?”

  馬皇后表情有些古怪:“你說劉伯溫是虔誠君子?”

  朱標一臉茫然:“方才他被如此羞辱,都選擇退讓隱忍,明顯是不想起沖突影響朝局穩定。”

  “如此顧大局之人,不是君子嗎?”

  馬皇后失笑搖頭,道:“那如果我告訴你,當初他在北元效力時,圍剿義軍最為積極。”

  “還以死逼上司采納自己的建議。”

  “后因上司不聽自己建議導致兵敗,他甚至想要自殺殉國。”

  “現在你還認為他是善隱忍,顧全大局的虔誠君子嗎?”

  朱標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大為震驚。

  沒想到受氣媳婦一樣的劉伯溫,還有如此強硬的一面。

  但更多的還是不解:

  “那他面對李相時,為何如此隱忍?”

  馬皇后臉色嚴肅起來,道:“因為他不想成為我們的棋子,去和李百室抗衡。”

  “他故意示弱,就是做給我們看的,也是做給所有人看的。”

  朱標只覺得后背一陣發涼,這群老狐貍太狡猾了。

  自己還是太稚嫩了,竟然被表象給迷惑。

  但隨即他又升起不解:

  “既然他不愿意與李相對抗處處退讓,為何您和我爹還要選他呢?”

  馬皇后說道:“因為他背后站著江浙乃至整個江南的官僚。”

  “那些人想要獲得更大權力,自會推著他前進。”

  “只要他不脫離江浙群體,哪怕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站出來與李百室抗衡。”

  朱標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沒想到事情竟然如此復雜,我要學習的還太多。”

  看著一臉受教的兒子,馬皇后臉上重新露出笑容,道:

  “你知道就好,不過也不要妄自菲薄,在你這個年齡能做到這般,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朱標謙虛的道:“都是爹娘教的好。”

  馬皇后趁此機會,又給他講了一下用人之術,并分析了朝堂目前的局勢。

  讓他對當前大明的情況,有了更多的了解。

  等這些聊完,她才問起今天去大牢里的事情:

  “見過那馬鈺,有何收獲?”

大熊貓文學    我的姑母是馬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