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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朱標的震驚

  聽到這個問題,馬鈺并不意外。

  他敢肯定,李文之所以親自來見自己一個死囚,就是因為丹書鐵券。

  聊遷都啊之類的,不過是為了將話題打開而已。

  至于原因,很簡單。

  丹書鐵券之事關系著他們家族存亡,是必須要弄清楚的。

  馬鈺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他和李武說的時候,主要是為了吐槽朱元璋。

  自然是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而且怎么獵奇怎么極端就怎么說。

  和李文就不能用那樣的態度了。

  很明顯李文和他背后的人,已經將此事當真,自己現在的回答很可能決定著他們家族的存亡。

  馬鈺自己就是死囚,和李家也非親非故,自然不在乎這一家子會如何。

  可在大牢里他確確實實受到了李武的照顧。

  男子漢大丈夫,有仇必報,有恩必償。

  就算不能幫到對方,至少也不能亂說害了別人。

  所以,他思索了一番之后,才反問道:

  “何為不義之事?你以為對君主來說,什么才是仁義?”

  朱標愣了一下,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君主的仁義?

  難道不是勤政愛民,輕徭薄賦,君臣相諧…開創一段盛世嗎?

  可聽對方的意思,還有別的深意。

  那到底是什么呢?

  想了許久也不得要領,于是拱手道:

  “文愚鈍,還請馬兄賜教。”

  馬鈺依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再次問道:

  “李兄如何評價漢高祖誅殺功臣之事?”

  朱標下意識的想說,漢高祖刻薄寡恩、屠戮功臣,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

  但話到嘴邊就意識到問題沒那么簡單。

  對于此事歷史上已經有了評價,馬鈺不可能多此一問。

  他問這個問題,定然另有所指。

  再聯想上面的對話,他心中若有所悟。

  可當他認真思考自己領悟到什么的時候,卻又模模糊糊的說不上來。

  這不禁讓他很是難受。

  看他眉頭緊皺的樣子,馬鈺暗道還是太年輕啊。

  換成深諳政治之道的老狐貍,早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不過他才十三四歲,能有這番見識已經不容易了,沒必要苛求太多。

  于是就出言提點道:

  “如果漢高祖不殺異姓王,未來會發生什么?”

  此言聽在朱標耳里猶如一道閃電,劈開了層層迷霧,讓他看到了隱藏的東西。

  提起漢朝的諸侯王,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七王之亂。

  同為高祖子孫都尚且如此,如果換成異姓王,后果只會更加嚴重。

  甚至再次讓天下陷入戰亂。

  亂世人不如太平犬,朱標可太清楚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了。

  所以,漢高祖鏟除異姓王與仁義無關,而是為了消弭禍亂。

  從長遠來看,是利國利民之舉。

  可是…這個回答太反常規了,與他接受的教育完全相悖。

  朱標一時間有些無法接受,反駁道:

  “可異姓王皆有大功,漢高祖應該想別的辦法消弭危險。”

  “直接出兵討伐,滅其全族,就是不仁。”

  馬鈺搖搖頭,說道:“消弭危險的辦法其實很簡單,學習長沙王吳芮即可。”

  長沙王吳芮,主動將自己的封地讓出一部分給朝廷。

  封地內的金、銅等礦產全部上交,地方賦稅六成上交國庫。

  還削減自己的軍隊,只保留基本的儀仗隊。

  漢初七位異姓王,獨長沙王得以善終。

  且長沙國傳承四代,后因絕嗣才除國。

  為什么漢初中央與藩王斗爭如此激烈,長沙國卻能偏安呢?

  無他。

  沒有威脅。

  說的再簡單點,劉邦鏟除的不是異姓王,而是對中央朝廷有威脅的地方勢力。

  只是恰好異姓王有這個實力罷了。

  史記記載,劉邦封了137位功臣,其中130位得善終。

  劉邦親自出手解決的,只有六個異姓王,這都是有史可查的。

  所以,到底是誰在說他刻薄寡恩?

  “那么問題來了,韓信、彭越等人愿意學習長沙王,主動讓出利益,降低自己的危險性嗎?”

  朱標默然不語,答案非常簡單,不可能。

  阻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更何況他們讓出的是更大的權力。

  “既然漢高祖知道藩王的危害,為何還要冊封劉姓子孫為王呢?難道他看不出其中的禍端嗎?”

  馬鈺嘆道:“他應當是明白的,這么做不過是形勢所迫罷了。”

  “至于其中緣由…這涉及到另外一個非常大的課題,與今日這個話題無關,我就不過多贅述了。”

  “現在咱們說回丹書鐵券,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為什么會說有它必死了吧?”

  “就算不是朱元璋,換成別的皇帝,只要他心中還有天下,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有了丹書鐵券,后世帝王想動權貴們就會很麻煩。

  權貴做大,朝廷威儀不存,乃亡國之道。

  國之不存,毛將焉附。

  百姓就是最終的受害者。

  但凡有遠見的君主,都會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朱標點點頭,對父親的誤解也全部消除。

  原來不是父親不仁…不對,所謂的不仁,其實就是對天下萬民最大的仁。

  想到這里,他豁然開朗。

  正想道謝,卻聽馬鈺話鋒一轉道:

  “當然了,正如你方才所言,問題不只是有一個解決方法。”

  “如果換成漢高祖、唐太宗這樣胸懷寬廣的君主,會想辦法將丹書鐵券收回。”

  “朱元璋這人刻薄寡恩,大概率會連人帶鐵券一塊解決了。”

  最后這幾句話出口,馬鈺頓覺神清氣爽。

  這才符合我明黑粉的人設嗎。

  剛才那些話相當于是替朱元璋洗白…

  作為明黑粉…心塞…

  算了,誰讓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呢。

  本來朱標還挺高興的,對馬鈺的印象又好轉了許多。

  聽到后面這幾句,表情頓時就僵住了。

  然后就是深深的無奈,這馬鈺對自家父親的成見很深啊。

  得想辦法化解,否則就算想饒他都不行。

  不過這些都是后面的事情了,先把眼前的事情處理好再說。

  于是他起身鄭重行禮:

  “馬兄教誨之恩,文銘感于心,將來必有厚報。”

  馬鈺坦然受了這一禮,然后擺擺手道:

  “哪還有什么以后,真想感謝,就讓我剩下的日子過的舒坦點。”

  “等朱扒皮回來,我就享受不了嘍。”

  朱標:…

  深吸口氣,擠出一絲笑容說道:

  “馬兄,他畢竟是天子,你如此稱呼他實在于禮不合啊。”

  馬鈺不屑的道:“天子?他是誰的天子?”

  “我可沒有做過他大明一天的子民,反倒是被他建立的國家弄的性命不保。”

  朱標解釋道:“那都是下面的貪官污吏所為,陛下并不知情。”

  馬鈺打斷他道:“那些官吏的權力是誰給的?別人拿著他給的權力為非作歹,怎么可能和他沒關系?”

  朱標腦海里不由的浮出一句話: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天下所有的過錯都算在我身上。

  以一己之力,替天下人背負罪孽。

  以前他以為,這句話氣勢磅礴,能說出這句話的人胸懷太寬廣了。

  可現在,他從這句話里感受到了無奈。

  作為皇帝,不論你知不知道下面的官吏做了什么,最終過錯都會歸到你身上。

  因為你是皇帝,那些人為惡的權力來自于你。

  這讓他心中沉甸甸的。

  不過負擔并沒有讓他退縮,反而激發了他的斗志。

  背負天下蒼生的福祉,這本身就是天子的責任。

  非如此何以為天子,非如此何以為君父。

  上蒼將這天下交到了我朱家手里,那我們就要對得起這份天命。

  結束亂世,還世道清明。

  想到這里,他肩膀挺的筆直,目光轉向馬鈺。

  大明草創正需要人才,這個少年雖然來歷不明,卻見識不凡。

  方才那一番分析太過精彩了。

  就這樣將其處死實在可惜。

  但馬鈺現在對皇帝的態度有問題,傳出去自家父親會淪為笑柄,威嚴受損。

  他自己也必死無疑,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

  朱標自己都沒發現,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不行,必須得改變他對大明和父親的態度。

  不過他心中成見已深,強行勸說很可能會弄巧成拙,得想個別的辦法。

  有了…

  朱標眼睛一轉,一個主意涌出。

  只見他露出苦笑,拱手道:“馬兄,我如此勸你其實也是出于私心。”

  “舍弟與你相識,我也與你相談甚歡。”

  “不瞞你說,以后我還想繼續向你請教問題。”

  “可你這般直呼陛下之名,若我兄弟視而不見,傳出去恐會禍及全族。”

  馬鈺撓了撓頭,好像還真是這樣。

  有人直呼皇帝的名字,你卻不管不問,那也是大罪。

  啥?你說人權?

  別搞笑了,這是皇權社會,你敢和皇帝談人權本身就是死罪。

  自己當著他們兄弟的面口頭問候朱元璋,傳出去確實會出大問題。

  關鍵是,真要將這兩兄弟嚇跑了,接下來自己在大牢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雖然已經接受了死亡,卻不想在死前遭罪。

  算了,暫時先不罵他了。

  想到這里,馬鈺臉上露出歉意,道:

  “抱歉,是我疏忽了,幾陷你們于險地。”

  “以后只要你們在,我就以皇帝來稱呼他。”

  朱標心中一喜,連忙道:“謝馬兄體諒,只是…”

  馬鈺疑惑的道:“怎么了?”

  朱標滿臉羞愧的道:“我們的關系應天府不少官吏都知道。”

  “若你在別人面前對陛下不敬…陛下追究起來,我們也會被一并問罪。”

  “馬兄可否看在小弟的薄面上,以后不要再直呼陛下之名了。”

  說完他連連作揖,態度誠懇的不得了。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雖然覺得對方有些得寸進尺,但馬鈺卻一點都生不起氣。

  只是有些不耐煩的道:“你…好吧,看在李兄的面子上,我就不在嘴上罵他了。”

  說到這里,他吐槽了一句:

  “就沖這事兒,他就應該給你封個侯。”

  朱標嘴上連連道謝,心里也在瘋狂吐槽。

  還封侯,如果我不是太子,這事兒傳出去咱倆都得被千刀萬剮。

  這人不光不怕死,還無知啊。

  不過他也察覺到了一點。

  死亡威脅都不能阻止其辱罵皇帝,二弟的些許照顧卻能讓他改了口。

  這馬鈺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啊。

  對待這樣的人不能用強權,要以恩義結之。

  看來必須得讓二弟繼續待在牢里了。

  接著,朱標再次提起丹書鐵券的事情,并再次對馬鈺表示了感謝。

  其實這個話題到這里差不多已經結束了。

  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原因也分析的很清楚。

  拿丹書鐵券必死,不想死就想辦法拒絕。

  再談下去還是這些話,除了浪費口水沒有什么意義。

  所以兩人只是淺淺談了幾句作為收尾,就轉移了話題。

  依然是朱標發起提問,說的還是密信上的其他內容。

  話題自然離不開朱元璋。

  畢竟馬鈺就是通過辱罵朱元璋,才被處在叛逆期,并對父親嚴厲教育心懷不滿的朱樉另眼相看的。

  類似‘朱元璋是朱元璋,朱重八是朱重八’這樣的話,他說了非常多。

  這無疑是在說朱元璋忘本。

  甚至他還直言,別看朱元璋出身貧寒,不會真的同情百姓的。

  且因為出身卑微,他會更加重視禮法規矩。

  比如規定所有人都必須跪著和他說話。

  很多人都以為,古代見了皇帝跪著說話很正常啊。

  不光跪皇帝,下級見了上級也得跪。

  然而事實上并非如此,只有舉行重大禮儀的時候才需要下跪。

  平時民見官,下級見上級,官吏百姓見皇帝都不需要下跪。

  唐朝以前百官上朝是可以坐著的,到了宋朝才規定百官站著上朝。

  要求官吏、百姓必須跪著和皇帝說話的,恰恰是朱元璋。

  前世馬鈺就沒少抓著這一點狠狠的噴他,穿越后更是噴了不知道多少次。

  關于這一點,朱標也沒辦法替自家父親解釋。

  因為這事兒的確沒辦法解釋。

  既不符合古禮,也不符合仁義思想。

  你要說我爹不愛護百姓,我不能忍。

  于是他爭辯道:“陛下屢次下旨,要求官吏善待百姓。”

  “對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更是嚴厲打擊絕不姑息,馬兄怎么能說他不憐惜百姓呢。”

  馬鈺冷笑道:“那是因為他清楚,百姓活不下去會造反的。”

  “他嚴懲貪官污吏,不過是為了維護大明統治罷了。”

  見朱標一臉不認同的樣子,他頓了一下說道:

  “你知道朱…皇帝是怎么看待孟子的嗎?”

  朱標愣了一下,這和如何看待孟子有什么關系?不過還是回答道:

  “陛下確實不認同孟子的某些思想,只是這與他愛不愛民有何關系?”

  馬鈺說道:“關系可太大了。”

  “就這么和你說吧,如何看待管荀思想,決定了一個朝代的上限。”

  “如何看待孔孟思想,則決定了一個朝代的下限。”

  朱標還是第一次聽到上限、下限這樣的詞,但意思還是能明白的。

  正因為明白,他才更加的震驚。

  這話他還是第一次聽人說,而且還關系著一個王朝的興衰。

  不行,不論是真是假,都必須得問清楚。

  “哦?文見識淺薄,還是首次聽聞此言。”

  “敢請馬兄賜教。”

大熊貓文學    我的姑母是馬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