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親王府。
窗外陽光雖是明媚,然而卻驅不散屋中嘉親王永琰心頭的陰霾。
靖海侯府一夜之間家破人亡,饒是永琰這些年來見慣風云變幻,也不禁為這雷霆手段感到一絲寒意。
“施家可是世襲罔替的一等侯,僅憑污損御寶,一本陳年舊書就落得這般下場。老師,皇阿瑪這么做怕是要寒不少人心啊.還有那趙有祿不過是和珅門下一條趨炎附勢的惡犬,竟敢如此構陷勛臣,其心可誅!”
永琰口中的老師自是以清廉剛直著稱的朱珪朱師傅。
此時的朱師傅臉上亦是凝重之色,但聽完學生激憤言辭后卻沉默許久,方才開口道:“王爺,慎言。”
“慎言?難道連師傅也覺得施家該死?”
永琰臉上滿是不解與憤懣。
朱珪輕嘆一聲,搖頭道:“施家是否冤枉,公道自在人心,老臣也不敢妄斷。但王爺您要知道這件事的關鍵不在施家是否真的有罪,也不在那趙有祿是否構陷陷害,乃在于這是皇上的意思。”
言罷,壓低聲音,“皇上御極五十余載,乾綱獨斷,最忌者為何?乃是‘不忠’二字。這‘不忠’有不忠于大清,有不忠于皇上之分。
施家的事,表面看來是其祖上施瑯非純臣,歷代靖海侯知情不報不忠于大清,實則是不忠于皇上。
或許,皇上就是想借施家的事敲山震虎,警示所有臣工,大清天無二日,皇上他再老也是君。”
說完,饒有深意看了眼自己的好學生。
“師傅的意思是說?”
永琰悟到什么,眉頭頓時皺起。
朱珪微微點頭,語重心長道:“王爺,趙有祿這把刀再鋒利,若無皇上默許這把刀也揮不出來。故王爺哪怕再憎惡這小人,此刻也不當表現出來,否則,若被有心之人攀附王爺有不忠之心,恐會動搖王爺在皇上心中地位小不忍則亂大謀啊,王爺!”
永琰聽后如冷水澆頭瞬間清醒幾分,為了將來,哪怕心中對和珅、趙有祿之流恨入之骨,此時也必須忍耐,將這口惡氣生生咽下。
真若上書為靖海侯鳴冤,恐怕真落有心人算計之中。
當下輕吐一氣,沉聲道:“師傅教誨的是,學生明白了。”
“王爺能知其中利害關系,老臣也就放心了,老臣旬月將啟程前往兩廣,今后王爺于京中切勿與任何人沖突,只需一個忍字,老臣可保王爺將來必能出盡心頭惡氣。”
言罷,朱珪輕輕側過頭看向窗外,低語一句:“朝陽總會夕落,王爺放心好了,該是您的別人費盡心思也搶不去,只要王爺能忍一時,將來必定扶搖九重天。”
幾乎在同一時間,軍機大臣、執掌都察院的王杰卻于府中怒火不可收拾。
與朱珪審時度勢,教導學生隱忍不發“等”不同,狀元宰相王杰性情耿介,素來講究律法綱紀,因而對靖海侯的事情極為震怒。
以致拍案而起,對其得意門生阮元道:“堂堂一等侯即便有罪也當由三法司會審,明正典刑!豈能因疑似污損御寶、私藏禁書,一日之內便草草賜死、抄家滅門?這置《大清律例》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阮元是王杰擔任會試副考官錄中的得意門生,考中進士后即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去年朝廷大考翰詹,老太爺親擢阮元為一等第一名,升授詹事府少詹事。
召對之時,老太爺喜道:“沒想到朕八旬外再得一人!”
這個評價有三層樓那么高。
旋命阮元于南書房行走,破格提拔為正三品詹事府詹事。
詹事府自乾隆十八年便專定為翰林院遷轉之資,這意味不到三十歲的阮元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也是王杰門生中最優秀之人,沒有之一。
不過同恩師王杰火暴脾氣不同,阮元雖年輕性格卻十分穩重,也清楚看到靖海侯府一事分明就是老太爺給百官的警告,因而苦勸恩師萬不可上書觸怒天顏。
“我身為軍機大臣,掌都察院,風聞奏事、匡正律法乃職責所在,豈能因懼禍而緘口不言?”
王杰沒有聽從學生勸說,不顧衙門尚未開印便寫下一道奏折。
折中,狀元宰相并未直接為施家喊冤,而是緊緊圍繞“程序”二字,痛陳此案處置過于倉促,未經法定程序,有違祖宗成法,開了一個“以意代法”破壞律例的惡劣先例。
懇請老太爺重申法紀,今后對勛貴重臣的處理務必遵循律例章程,以彰顯朝廷公正。
寫的還算是委婉。
也沒有指名道姓要老太爺懲處此案涉及的相關“違法”官員。
可惜奏折遞入大內,老太爺既未作任何批示,也未召見王杰詢問。
在府中等了數日的王杰,最終等來的是一片沉寂,以及靖海侯府十二歲以上男丁被押往法場處斬的消息,心中悲涼憤怒更甚,卻無可奈何。
這些天來趙安卻過的十分愜意。
雖然老太爺沒有明確旨意讓他具體負責副都統事務,但趙安依舊每日準時點卯,裝模作樣到自己的右翼副都統廨署上班。
左翼副都統實際也是空缺,因為左翼副都統福寧因福康安大軍遠征一事被派往甘肅任布政使負責后勤事務了。
這是老太爺晚年用人的一個特色,即上三旗的副都統都由特簡親信勛貴兼任,但往往出現“留任外地”現象,副都統于本旗的事務多由印務參領等中層官員處理。
說白了,上三旗的副都統都是兼銜,說掛職也行。
往往本人都在外地工作。
但沒了“領導”的單位卻照樣運轉。
好比趙安要是回安徽工作,但他的副都統職務又沒有被拿掉,那也屬于“留任外地”。
深知自己這個副都統是“臨時工”的趙安,自然沒興趣真去處理那些繁瑣的旗務。
每日里,不過是翻翻下面呈送來的文書,大多是關于戶籍增減、糧餉核算、旗人鄰里糾紛雞毛蒜皮的小事,早已由參領、協領們處理妥當,只需他提筆批個“閱”、“準”、“如議”或蓋個副都統的關防即可。
開始還新鮮,認真看了幾份,后來便覺無趣,往往隨手翻翻就丟在一旁,大部分時間則用來喝茶看報紙等通知。
這天正端著茶碗發呆,琢磨著是不是該去和府、福府再走動走動,忽聽得外面二堂傳來一陣喧嘩吵鬧之聲,間或夾雜著呵斥與哭喊。
“怎么回事?”
趙安微微皺眉,放下茶碗。
守在門口的戈什哈連忙進來稟報:“回大人,像是印房那邊抓了個冒領錢糧的騙子,正在審問呢。”
冒領錢糧?
趙安心中一動,這倒是件新鮮事,反正閑來無事,便起身道:“走,去看看。”
來到二堂,只見印房外的廊下圍了不少書吏和旗兵,中間跪著一個面色慘白、身體抖如篩糠的中年男子,穿著倒是體面的綢緞馬褂,但此刻早已狼狽不堪。
管印房的佐領正厲聲訊問,旁邊還站著面色鐵青的范參領。
見趙安過來,眾人連忙行禮。
那佐領主動上前稟報道:“大人,這膽大包天的賊子竟敢冒充我鑲黃旗滿洲赫舍里氏佐領的侄孫冒領月例錢糧,被下官識破拿下!”
“哦?如何識破的?”
趙安來了興趣。
“回都統大人話,此人自稱常保前來領取本季錢糧。下官見其面生便用滿洲話問了他幾句家常。誰知這賊子支支吾吾,連阿瑪、額娘的國語發音都說不利索,再一盤問族中細節更是漏洞百出!”
據這正宗滿洲出身的佐領說,被抓的這冒牌貨本是漢軍旗包衣出身,名叫張常保,因其主家是鑲黃旗的鈕祜祿氏,常年走動故對主家情況頗為熟悉,又見旗人子弟不事生產也能按月領取豐厚的鐵桿莊稼便動了邪念。
精心偽造一份幾乎可以亂真的家譜,又通過早年結識如今在旗務衙門當差的一個小吏,摸清領取錢糧的流程和關竅。
十年來,這張常保竟靠著賄賂經辦小吏、冒用身份成功領取本應屬于那位早已病故、在旗籍檔案中記錄模糊的真常保錢糧。
算下來,起碼被冒領了四百兩左右。
“十年?”
趙安都有些吃驚,抬頭看了眼管戶口米糧的范參領,“這人能冒領十年,你們這旗籍檔案是怎么管的?”
“大人明鑒,”
范參領有些尷尬,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實在是實在是年代久遠,有些遠支族人的記錄本就不清,加之下面有人配合,才讓這狡猾賊人鉆了空子”
說話間,范參領心中是很慌的,因為這事若深究起來他這負責戶籍和米糧發放的參領脫不了失察之責。
就在這時,門外通報說有幾位本旗的人前來求見,為首的還鈕祜祿一位有頭臉的老人。
那老者進來后先向趙安行了禮,然后看著地上跪著的張常保竟嘆了口氣,拱手對趙安道:“副都統大人,這張常保雖非我鈕祜祿血脈,但其多年來每逢年節都攜厚禮探望我族中老人,也算恭敬孝順。
族中有些拮據的親眷,常保也能時常接濟說起來,比一些真正的旗人子弟還知禮數。冒領錢糧固然有罪,但念在其平日孝順、接濟族親的份上,能否請副都統大人從輕發落?”
“大人,要不讓這張常保把歷年冒領的錢糧吐出來,再打他二十板子?”
范參領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畢竟這事他要擔很大干系。
趙安“噢”了一聲,目光看向那印房佐領:“你怎么想的?”
“這”
那印房佐領看了看鈕祜祿老者,又看看臉色有些難看的范參領,前者是旗里老人,于本旗有些人脈,多少要給個面子。
后者則是朝夕相處的同僚,也不好得罪,便表達了同范參領差不多的意思。
未想,副都統大人當場變色,怒哼一聲:“你們的震治覺悟在哪里!這是冒領他人錢糧的事?這是薅這是薅我大清羊毛,挖我大清墻角的嚴重犯罪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