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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狗屁的盛世

  臘月的寒風吹在人臉上真跟刀刮似的,北方眼下正鬧雪災,雖然大雪早就停了,但低溫導致華北平原除少數地方外仍被白皚皚的積雪覆蓋,一眼看上去除了白還是白。

  趙安這一路也是受了活罪,以往安徽官員進京都是走水路,也就是沿安慶順江下到鎮江,再從鎮江過江沿運河北上,雖然耗時要二十到三十天,卻勝在路途舒服,只需躺在船艙睡覺看書便是,要是帶有小妾的話,那就更能打發時間了。

  可廷寄要求趙安必須趕在正旦大朝會前抵京,眼下離正旦大朝會也就十一天時間,走水路肯定來不及,不得已趙安只能走陸路進京,且不是坐馬車而是騎馬。

  如此一來,真就是受活罪。

  趙安馬術尚不嫻熟,深知這一點的他害怕自己大腿被磨爛,特意讓春蘭給他縫了條很厚的護襠,又縫了兩條護膝的軟墊。

  前者使他這個從二品的署理巡撫看上去襠部好像兜了塊尿布,形象十分不雅觀,好在抵京之后就能拿掉。

  后者則是抵京之后必須要用的。

  沒辦法,安徽他趙安稱王稱霸不向任何人磕頭,可到了京師他這過江龍就得盤著,指不定要磕多少頭,跪多久呢。

  不把膝蓋保護好了能行?

  妻妾肯定不能帶著北上,隨行人員除徐霖從撫標挑選的120名會騎馬的親兵外,就是大管家楊小栓和辦公“秘書”劉鵬高,另外撫衙和藩司各出兩名書辦隨行,以便處理一些緊急事務及與沿途地方打交道。

  一切從簡。

  沒有攜帶任何安徽“土特產”,一來時間上來不及采辦;二來趙安是清官人設,哪怕他的發跡有問題,哪怕他喜歡私下送人錢財,在不知情的公眾眼里他仍是清得不能再清的。

  一個清官大車小車往京里帶土特產,像什么話?

  京里可不是安徽,對趙安不滿的官員多得是,科道御史們也不是吃素的。

  但肯定不能真空手人去啊,和珅那要孝敬,福長安那孝敬,其他大佬難道就不孝敬了?

  藏在楊小栓懷里的二十萬兩銀票就是趙安進京的底氣。

  這二十萬兩銀票不是咸豐行的本票,而是安慶城中另一家名為德盛錢莊所開,這家錢莊雖算不得大牌子,勝在京師有他家的分號,兌換支取方便。

  拿著無法在京師承兌的咸豐行本票送禮,跟給各位大人開空頭支票有什么區別,純純惡心人么。

  現銀也帶了些,不多,只有四千多兩散碎銀和銅錢,方便路上開支用的。

  為爭取盡快趕到京師,包括趙安在內都是一人雙馬,路上輪換騎乘,若馬匹不堪重負就于沿途驛站換乘。

  陸路進京最短也是最快的路線就是打安慶經廬州、鳳陽、宿州進入河南歸德府,再由歸德北上衛輝府渡過黃河入直隸大名府,接著沿官道一路向北就能直抵通州。

  一切順利,最多八天就能到京師。

  時間是充裕的。

  接到廷寄次日趙安就“含淚”告別妻妾兒女,踏上北上“認親”之路。

  安徽境內的民生情況不必多說,窮的一塌糊涂,進入河南后這個情況也沒有改變。

  一路過來趙安見到的都是上面用茅草蓋頂的泥墻矮房,偶爾會有一幢稍高些的磚瓦房小院,二層小樓更是難得一見。

  于歸德府某處交通要道停下歇腳時,趙安還特意去附近的村民家里看了下,推門而入見到的是一家幾口蜷縮在不到三四平方的地上,沒有床,沒有炕,地上鋪的是稻草,上面放著一兩床滿是污垢的棉被。

  一家幾口別說有件好衣裳了,怕是夫妻兩口子出辦去事都得輪流穿那大棉襖。

  屋子另一頭則是用磚石和泥砌成的鍋灶,鍋灶不遠處是一家人的口糧,有的人家屋里養了幾只下蛋的雞,有的人家則直接是茅廁。

  冬天還好些,夏天臭不可聞。

  除此之外就是堆積的柴火,大多是麥秸和樹枝,劈好的木材很少。

  門前門后沒有所謂的“自留地”可供村民種些蔬菜,因為當下每一寸土地都是有主的。

  農民自個的土地極為稀少根本舍不得拿出來種蔬菜,于窮困的農民而言小半碗能墊肚子的米飯或白面比吃上幾口青菜要更實惠。

  而大米和白面恐怕也是這些農民求而不得的奢侈食物,趙安看的這幾家村民的食物除了紅薯外就是一些如豆類、高梁、小米、玉米之類的雜糧。

  一個個面黃饑瘦,小孩子無一例外全是營養不良的樣子,瘦的可怕。

  村民說的地主張家趙安也去看了,雖然這個地主有幾十畝地,但既沒有雇傭長工,也沒有將地租給村民,而是領著一家老小自個種。

  能成為地主的原因除了祖孫三代的積累與勤勞外,就是他家有別的村民沒有的牲畜。

  科技,是后世的第一生產力。

  這年頭的第一生力則是牲畜。

  家里有頭牛的話能頂兩三個壯勞力!

  有壯勞力才有收成,有收成才有積余,有積余才能成為所謂地主。

  張姓小地主家的生活水平在趙安看來還不及后世的五保戶,至少五保戶一個月能吃上幾頓甚至頓頓魚肉,畢竟一斤肉十元左右就能買到,而這小地主家一個月也僅能吃上兩三頓魚肉。

  說是地主,不如說是一個勉強溫飽的農民。

  一個五保戶再窮每月都有幾百塊可領的,加上逢年過節的送溫暖,肚里的油水絕對比這個張姓小地主要多得多。

  當然,趙安知道這種小地主根本算不上士紳階級,真正的士紳階級不在農村,而在城市,在那廟堂。

  河南這邊還好,再往北進入直隸境內就談不上漢人地主階級了,因為漢人沒有土地。

  整個直隸的土地百分之九十五都被清廷圈給八旗了,漢人要么是包衣奴,要么是替旗人打工的佃農。

  趙安就是簡單的看一看,說是實地調研也好,說是走馬觀花也好,至少,清朝治下農民的真實情況他是了解的。

  河南這邊雪災情況相對直隸要好一些,沒有成群結隊的流民出現,整體看著毫無生機,死氣沉沉,但社會秩序相對穩定。

  吃不飽,但只要餓不死,就不會有人鋌而走險。

  走時,趙安沒有給這些村民留下錢財或食物,因為沒有任何意義,真想讓這些面黃饑瘦的農民變成人,唯有推翻滿清提高科技水平、發展生產力才行。

  就是他走后,當地的里正便立即跑到縣衙上報,結果當天該縣的知縣就領著大批衙役跑到村子里挨家提審。

  問過路的安徽趙大人問了你們什么,你們又說了什么,有沒有向趙大人告縣令的黑狀云云。

  夫妻分開審,父子分開審,鬧的是雞飛狗跳。

  安徽署理巡撫奉旨進京陛見是大事,趙安一行又在沿途驛站吃飯睡覺,消息肯定迅速傳播。

  當趙安一行抵達衛輝府境內,早就收到前方歸德通知的衛輝知府馬銘祿早就在驛站候著了,無論如何也要盛情招待趙大人一行。

  這是地方官的一片心意,畢竟趙安是現任從二品大員,不是退休經過人家轄區回鄉的“老領導”。

  今天是安徽的署理巡撫,明天會不會是河南巡撫,后天有沒有可能是直隸總督呢?

  所以,只要腦子不壞都得示個好,沒有用處不要緊,就怕給人落個壞印象。

  反正,招待的銀子也不用自己出嘛。

  驛館張燈結彩,方圓里許飄的都是肉香味,以致跟趙安吃了一路苦的撫標官兵們瞬間來了精神。

  “本官只是路過貴地,衛輝府不必如此盛情.”

  客套話趙安自是要說的,這飯肯定也要吃的,人知府大人的心意更要領,進入驛站時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那就是自己升任署理巡撫、實任藩臺以來,似乎還沒有看望過省內的“老領導”。

  這是很嚴重的“政治”疏忽,因為安徽省內的確有一些退下來回鄉居住的二品以上官員。

  這些人雖然退了,但在朝中肯定是有些影響力的,畢竟封建官員講究的就是門生故舊。他們也是有向皇帝上折子權力的。

  趙安要搞的好,人家不吱聲。趙安要搞不好,人家能不吱聲?

  就算擱趙安前世,新官上任看望本省老干部也是規定流程之一。

  疏忽了,打京里回來第一件事就得登門去看望看望才行。

  “趙大人,請!”

  衛輝馬知府笑容滿面的將趙安請到布置一新的驛站內,一桌珍饈擺滿桌面,看著就誘人口水。

  隨行官兵自有安排,雖不及趙安這桌豐盛,也是大魚大肉不缺。

  趙安坦然落座,賓主雙方推杯換盞,自是熱鬧非凡。

  席間趙安也壓根沒說任何掃興的話,比如一路過來看到的民生如何凋敝,看到的百姓如何瘦弱。

  沒必要,河南又不是他的管區。

  酒席結束,趙安自然休息。

  其住處位于驛站二樓最東面那間,相當于天字一號房。

  夜色早黑,簡單洗漱后趙安便準備睡覺,耳畔隱隱傳來動靜,推窗一看驛站墻外上百名附近百姓正在爭搶驛卒提出來的殘渣剩飯。

  不少百姓手里還拿著盆,搶到后立即端著盆消失在夜色中,看來是家中還有親人等著這些當官的吃剩下的“油水”。

  視線中,一個父親將從桶中搶到的半塊啃的沒什么肉的雞架塞到才幾歲的孩子手中,那孩子跟見到什么美味似的抱著雞架就咬。

  輕聲嘆了口氣后,趙安將窗戶緩緩帶上。

  天亮之后隊伍出現在黃河渡口,因于天冷原因渡口這段的河面有大量浮冰,為確保趙大人不出事,衛輝馬知府安排一條渡船先載著上百名民夫過去,船上還有足以牽引后續渡船過河的纖繩。

  這一安排無疑十分細心,趙安微微點頭,結果很快發現那些民夫是被衛輝府的衙役用鞭子抽打上船的。

  眉頭微皺的趙安讓小栓悄悄去問渡口其他船夫怎么回事,結果被告知這些民夫壓根不是官府雇來的,而是被衙役們強行從家里拉來干活的,既不給工資也不給吃的。

  而這種事情于渡口附近的村民而言就是家常便飯,誰要敢逃不僅抓住被打的死去活來,還會有衙役到他家里把糧食抬走,把屋頂扒掉。

  遠處是被衙役不斷鞭打如同一群牛馬似的附近村民,近處是習以為常的衛輝府,趙安能說什么,繼續保持沉默。

  無驚無險渡過黃河后,趙安一行快馬加鞭向京師方向趕去,四天后,隊伍抵達天津境內的靜海。

  運河打此地通向北邊的通州。

  趙安不打算在靜海停留,讓徐霖安排士兵們簡單休息給戰馬喂些草料,自己則與楊小栓他們來到冰凍的運河邊。

  帝國大動脈的運河北方段不久前冰凍嚴重,但隨著溫度稍稍提高,山東段又投入大量民夫、軍隊鑿冰,使得山東段基本恢復通行。

  但天津段依舊沒有打通,故而在工部、漕運總督衙門、山東巡撫、天津知府及河道衙門的統一調度指揮下,大量滯留在山東境內的漕糧和貨物轉由陸路往京師輸送。

  為此,各地征調的車馬多達數萬輛。

  就在趙安等人所站之處不到三里地的官道上,就有源源不斷的馬車向著北方駛去。

  冰封的運河有什么好看的?

  估摸時間差不多了,趙安便要下令繼續出發,轉身時視線無意被冰層下面一個東西吸引,初以為是被丟棄的什么布偶娃娃,定睛再看心頭不由為之一跳。

  因為,冰層下面是一個幼小的身軀。

  然后,更多嬰兒的尸體出現,密密麻麻的擠在一塊冰結在冰層下,如同一只只狗的尸體。

  很快,附近的村民就被叫了過來。

  趙安想知道這些嬰兒尸體是怎么回事,如果是一具兩具他不會多問,最多將此事反饋給當地官府當作刑事案件辦理。

  可楊小栓他們在冰面上“搜索”后卻發現凍結在冰層下的嬰兒尸體多達數百具!

  這能是刑事案件?

  “這位大人有所不知,運河里死尸多了,別說小孩子了,就是大人也有,沒什么好稀奇的,大人您若到海河那邊瞧瞧,管保嚇您一跳呢!”

  說話的是一個五十來歲年紀的村民,據他說這些嬰兒尸體都是被父母拋棄的,原因是家里養不起。

  運河這邊因為通漕船原因死尸還不多,畢竟衙門得定期清理河道,而通往大海的海河由于沒人清理,出海口長年累月飄浮上萬具嬰兒尸體。

  那里的魚蝦當地人是絕計不吃的!

  聽完村民的答案,趙安久久難言,直到翻身上馬時方忍不住對小栓說了句:“這他媽的就是乾隆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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