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浩坐進駕駛座,深深呼出一口濁氣。
莊嫣對比賽的全情投入本是好事,可她那種近乎偏執的認真勁頭,讓羅浩不禁莞爾。
或許這是醫學生的通病?
他想起自己當年考駕照時,教練一眼就認出他的職業:“醫生和老師學車都特別較真,不過你們醫生更甚——每個動作都要精確到厘米。“
想到這里,羅浩搖頭輕笑。
他轉動鑰匙發動汽車,決定不再過多干涉。
年輕人總要在實踐中成長,就讓小莊自己去闖吧。
能捧回冠軍固然好,即便不能,這段備賽經歷也會成為她職業生涯的寶貴財富。
不過比賽結束后,確實該安排莊嫣主刀幾臺手術了。
羅浩一邊開車,一邊琢磨著該怎么跟陳巖提這事。雖然以陳巖的性格肯定不會反對,但作為醫療組長,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的。
這些念頭在羅浩腦海里轉了一圈就被拋到九霄云外。
他的思緒很快被更重要的事情占據——那臺手術機器人的表現實在令人驚艷。
它的縫合技術又快又精準,針距均勻得像用尺子量過,打結的力度恰到好處,水平甚至超過了絕大多數資深外科醫生。
紅燈亮起,羅浩輕踩剎車。
他瞥了一眼那些密密麻麻的數據,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在這個微創手術的時代,這樣的機器人助手,或許能幫他們突破更多技術瓶頸。
雖然暫時和頂級術者沒法比,可好處卻在這家伙能普遍性的鋪開使用。
當然,還要經過一段漫長的測試期。
車燈劃破夜色,遠遠望見自家窗戶透出的暖黃燈光,羅浩的思緒不自覺地飄向王佳妮精心準備的海鮮拼盤。
大妮子想要減肥已經近乎偏執。
要不是知道兔子不愛吃胡蘿卜,他真要懷疑大妮子是在拿他當實驗動物養。
最近王佳妮的生活習慣也變了不少——不再追那些狗血劇,綜藝節目也不看了,連最癡迷的cosplay都擱置一邊。
她每天下班回家就抱著平板反復看竹子的監控視頻,專注得像個備考的學生。
羅浩停好車,抬頭望著亮燈的窗戶。
看來大妮子對竹子的感情是真摯的,那份牽掛甚至超過了自己。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她始終保持著理智的界限,沒有真的跑去秦嶺打擾竹子的野化訓練。
夜風拂過樹梢,羅浩整了整衣領,帶著一絲暖意走向家門。
然而剛一進門,羅浩就聽到了哭聲。
聲音不是大妮子的,很陌生。
“你回來了!”大妮子招呼道,貝兒貝兒亂蹦。
“嗯,怎么了?”
“我同學,被騙了十五萬。”王佳妮應該已經點擊靜音,和羅浩解釋道。
被騙十五萬,羅浩猛然想起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騙術那件事。
“因為…算了,因為什么被騙都是被騙。”羅浩也有點無奈,“你在陪她聊天?”
“嗯,她想不開,我怕她出事。”大妮子也很無奈。
這種提供情緒價值的事兒說起來很煩。
“嗚嗚嗚嗚嗚我上班任勞任怨,讓我加班我從來都不敢說個不字。”
手機里,傳來大妮子同學的聲音。
羅浩笑笑,點開靜音,坐在沙發上。
“前幾年不是有個女生加班猝死了么,我感覺我也快了。本來以為是機會,沒想到這么多年的心血都沒了,沒了,你知道么大妮子。”
“我知道。”王佳妮嘆了口氣,“沒事,咱們從頭再來。畢竟還年輕么,你別太傷心。”
“嗚嗚嗚嗚嗚我真的不想活了,大妮子你知道我為了攢下這15萬,經歷了什么么。”
羅浩想想,一個小姑娘,剛參加工作,估計是從牙縫里攢的15萬。
一年到頭省吃儉用才能攢下5萬塊錢,這姑娘怕是連最基礎的護膚品都舍不得買,能用大寶擦臉估計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這樣節衣縮食的過日子,每一分錢都浸透著汗水與血水。
如今好不容易攢下的“創業基金“被人騙得精光,要說心里不難受,那絕對是騙人的。
這年頭,越是老實本分的人,越容易成為騙子眼中的肥羊。
夜風吹亂了羅浩的思緒,也吹散了視頻里那人那些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嗚嗚嗚嗚,大妮子,我現在心里好空,好難受。”
“喂喂喂,你能聽到么。”羅浩忽然說話。
王佳妮一怔。
她還以為羅浩會不耐煩,可沒想到羅浩竟然說話,看樣子是想要開導一下自己同學。
“你是大妮子的男朋友么?你們真幸福啊。祝你們…”
“別別別,我就問你一件事。”
“啊?什么事兒?”王佳妮的同學下意識的問道。
“你家里有老人么?”
王佳妮心里嘆了口氣,看樣子羅浩也沒什么勸說的好辦法,引入老人也是最常規的操作。
“有,我不敢跟他們說。我奶奶平時用的塑料袋都舍不得扔,家里都是塑料袋,都是。嗚嗚嗚,我還想著掙點錢給奶奶換一套好點的房子,她現在住在五樓,上樓可費事了。”
羅浩打斷了王佳妮的同學的絮叨,“那我問你啊,要是讓你奶奶出15萬,給她一個20多歲,大學剛畢業兩三年的身體,你猜她會同意么。”
“肯定…”
王佳妮的同學一下子怔住。
“換個角度想么,屁大點事兒。以后別貪小便宜,只要年化收益5以上的,都涉及到騙局。什么家族理財,就咱省城的那個,幾萬億就砸進去了。”
王佳妮沒想到羅浩的角度這么清奇。
雖然和別人勸說的內容差不多,只是羅浩換了一種說法,竟然合情合理。
“那行,你們聊著。”羅浩笑笑,“除死無大事,覺得日子過的沒意思了,歡迎來我們醫院看看。”
“看什么?”王佳妮的同學下意識問道。
她有點懵,幾乎是被羅浩引導著思路一路走下去。
“看看一天一兩萬的花,在里面的人生死不知,在外面的人焦躁不安是什么樣。”
“跟你講個八卦啊。”羅浩并沒起身,而是順利的把話題轉移,“我在協和的時候有天去icu會診,看見一個老患者的家屬,就問他為什么在這里。他當時就哭了,說孩子高二,考試全年級排名第二,沒拿第一,就跳樓了。”
“啊?!”王佳妮的同學怔住,“這就跳樓?她可是全年級第二啊!”
“是啊,不理解吧。其實你的處境別人看也不理解。大學本科畢業,有工作,攢兩三年錢就有十五萬。了不起從頭攢唄,從前的辛苦就當學費了。”
“呃…”
“不說了不說了,大妮子總說我爹味兒足。”
王佳妮瞪了羅浩一眼,示意自己沒這么說過。
羅浩笑了笑,“不說了啊,你快點好起來。就像是你小時候期末考試覺得天都要塌了一樣,回頭看,都是屁大的小事。”
“啊?你怎么知道的?”
王佳妮的同學驚訝的問道。
“因為那時候同學都這樣啊。”羅浩笑道,“回頭看,都是屁事。你現在就想,你是一具冰冷的尸體,讓你負債15萬,給你一個20多歲,如花似玉的身體奪舍,你干不干。”
“行,就說到這兒吧。”羅浩起身,“我去洗漱了。”
王佳妮拿起手機,目送羅浩離開。
“大妮子,就是你那個協和畢業的男朋友?”王佳妮的同學問道。
“是啊。”王佳妮得意滿滿,眼中碧波蕩漾。
“真好。”
羅浩一個怪異的比喻,讓那姑娘的徹底想明白了,錢重要,但好像人更重要。
長南市第一醫院普外科醫生辦公室里,值夜班的醫生正懶散地刷著短視頻,手機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疲憊的臉上。
角落里的“小孟“安靜得像一尊雕塑,只有飛速敲擊鍵盤的手指證明它正在全神貫注地修改病歷。
經過數次系統升級后,它幾乎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徹底變成了一個沉默的“工作機器“。
值班醫生瞥了眼這個不知疲倦的“同事“,很開心的偷著懶。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會對這個AI助手心存戒備,現在卻已經習以為常——反正能少干點活總是好的。
窗外夜色漸深,辦公室里只剩下鍵盤敲擊聲和偶爾響起的短視頻背景音,兩種截然不同的節奏奇妙地交織在一起。
“老楊,消化內科會診!”護士在門口喊道。
“真是,這么晚該不會要上手術吧。”值班醫生有些郁悶,“小孟”暫時還不能上手術,這是個遺憾。
至于“小孟”能上手術后他有沒有工作,值班醫生還沒考慮到這一點。
反正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人抗著,而且值班醫生屬于那種信任ai的人。
他甚至比方曉更能接受“小孟”的存在。
“小孟,走,去會診。”值班楊醫生招呼道。
“小孟”站起身,跟在值班醫生身后去了消化內科。
患者男性,46歲,因大量飲酒3周后極度乏力至長南市人民醫院就診。患者嗜酒,曾有過胰腺炎。
體格檢查發現該患者結膜蒼白,腹軟,無壓痛、反跳痛。實驗室檢查結果示,血紅蛋白為2.9g/dL,紅細胞壓積為11.9%,平均紅細胞體積為71.7fL,血小板計數為557k/mL。
患者存在低鈉血癥,血鈉126mmol/L,血尿素氮為10mg/dL,血肌酐為0.68mg/dL。
在此次住院前,患者血紅蛋白的基線值為17.2g/dL。該患者無嘔血、黑便,排便時也未見明顯鮮紅色血液。
經給予輸血治療后,患者液體復蘇成功。為了進一步找出急性失血性貧血的原因,患者受了食管胃十二指腸鏡檢查。EGD下可見,血液從Vater壺腹流出,但并非急性大出血。
食管胃十二指腸鏡剛做完,有了結果后馬上找普外科會診,看看要不要手術。
值班醫生一看這么復雜的病史直接傻了眼,“林主任,怎么都得我們主任看啊,要不您看看給我們方主任打電話?”
甩鍋么,值班醫生很擅長的。
再說,他是真看不懂這病,壺腹部有血流出,卻又不多,這玩意到底是不是手術指征他也說不好。
“你們主任說讓小孟先看一眼。”消化內科的林主任招呼,“小孟,你怎么看。”
“小孟”戴著墨鏡,看起來有點裝,林主任不是很喜歡。
“暫時沒有確定診斷,建議做介入造影手術。”“小孟”回答道。
“噗嗤”林主任笑出了聲,他不屑的看著“小孟”,“喂喂喂,我知道羅教授是介入科的,可是咱不能什么病都要做介入手術。這是出血,而且涉及到胰腺,你覺得能栓塞止血么?”
“小孟”沒有回答,沉默中黑色墨鏡仿佛有一道亮光閃過。
“小孟。”值班醫生覺得尷尬,他連忙問道,“你的初步診斷是什么?”
“考慮是胰性血液。”
在場的人都有點懵。
“小孟,你說的是胰腺出血?”楊醫生連忙追問。
“是,建議直接做腹部血管造影,排除假性動脈瘤的存在,以明確診斷。”“小孟”說完后,又沉默了下去。
楊醫生有些頭疼。
“我給方主任打電話,你們現在怎么這么不靠譜。”林主任有些不高興,“你懷疑膽管出血也不能懷疑胰腺出血,小楊我問你,你見過胰腺出血么。”
楊醫生本能的信任“小孟”的診斷,但他沒聽過。偷偷拿出手機,用身體擋住,楊醫生開始上網搜索。
沒有百度詞條,什么胰性血液只有幾篇學術論文里提及到。
楊醫生傻了眼,哪怕是什么罕見病也有詞條,下面標記一個第幾版國家罕見病名單。
可眼前的患者,“小孟”竟然…
關鍵是“小孟”現在不太愛說話,它說完之后就保持沉默,沒有更多的解釋。
楊醫生很希望“小孟”能絮叨一下,解釋解釋什么是胰性血液,可“小孟”不知道為什么,最近沉默寡言。
他不知道“小孟”是ai機器人,方曉也沒說過這事兒。
“方主任,我這有個患者…”消化內科主任和方曉又講了一遍,“你來看一眼,不行就上臺看看吧。”
“小孟怎么說?”方曉問道。
消化內科主任一下子就不高興了,他皺著眉,“方主任,你是主任還是小孟是主任。”
“害,林主任你看你。”方曉笑呵呵的說道,“小孟的診斷水平很高,畢竟是師從醫大的羅教授。”
“你趕緊來幫忙看一眼,你要是不來,我就讓患者連夜轉走了。”
“別,我這就過去,小孟怎么說?”方曉又問了一句。
“靠!”林主任罵了句,“孟醫生說初步診斷是胰性血液,你說這個診斷詞條里都沒有,你聽說過么。”
“肯定,沒聽過,小孟說怎么治?”
“他說要做介入!正好你會,你趕緊來。對了,你們不是弄的遠程手術么,正好我長長見識。”
林主任氣沖沖的說完,掛斷電話。
他惡狠狠的瞪了“小孟”一眼,覺得這個年輕醫生怎么看都不靠譜。可方曉卻一直很信任他,連普外科的醫生也很信任他。
“小楊,你怎么說。”林主任直接問楊醫生。
“啊?什么怎么說?”
“為什么你們都這么信任一個年輕醫生呢?”林主任疑惑,“他是不是眼睛有病?大晚上的還要戴個墨鏡。”
“主任說小孟眼睛不太好,必須戴墨鏡,要不然的話被光刺激到,會流淚之類的。”
“切,裝神弄鬼,我看就是殺馬特少年裝酷。這里是醫院,是醫院!”林主任雖然壓低了聲音,但他的不高興溢于言表。
楊醫生并沒反駁。
林主任拉著他去主任辦公室,“小林,你們方主任怎么這么信任那個墨鏡男。”
在人后,“小孟”已經變成了墨鏡男。
“害,林主任,小孟真的很厲害。我們科的病歷都是小孟修改,最近我們的病歷都有提升。”
林主任一撇嘴。
“還有診斷,前幾天我們來了一個患者,小孟診斷是污水池綜合癥,遠程手術證實小孟說得對。患者明天就出院了,整個流程特別好。”
“污水池綜合癥你們都不知道?”
“林主任,那是您知道,我們這幫小醫生學過,但早都就飯吃了。”楊醫生哄著林主任,“可小孟不一樣,他看完片子后就說是污水池綜合癥,讓方主任找醫大會診。當時吧,說實話,我是信的,但也沒那么信。”
“事實證明,小孟的診斷水平是真高,病歷寫的也好。據說小孟是醫大一院羅教授醫療組老孟手把手帶出來的。”
“老孟?他倆是爺倆?”林主任疑惑。
“哪有,就是碰巧了。那位老孟可牛逼了,之前在省傳染病院一直郁郁不得志,后來傳染病院分流,他直接登門,最后說動了羅教授。”
“要是換我,哪敢這么想,您說是吧。但人家老孟是有本事的,我看過醫大的病歷,人家寫病歷寫的滴水不漏。
這么講吧,要是有患者告狀,病歷直接封存,拿去打官司都不帶輸的。”
林主任吁了口氣,他對上級醫院的醫生是有最基本的尊重的。
只是“小孟”太年輕,還愿意戴墨鏡。大晚上的,也沒陽光刺激,戴墨鏡純屬為了裝酷。
再加上什么胰性血液林主任都沒聽說過,所以他對“小孟”的意見不小。
聽楊醫生說著,林主任也有些恍惚。
難道那個年輕醫生說的真對?
“砰”門被一把推開,方曉穿著白服咧著懷,大步走進來。
“林主任,患者轉我那面去吧。”
“???”林主任怔怔的看著方曉,他熟悉方曉,知道這人油滑的很,極少能讓他吃癟背鍋。
可今兒這是怎么了?
方曉被誰上身了?
“方主任,你說什么?”林主任疑惑的看著方曉。
“來的路上我和醫大一院的專家聯系過了,決定急診做介入手術,診斷性治療。”
“!!!”林主任這回聽清楚了,一下子懵住。
方曉瘋了?還是醫大一院的專家瘋了?
“抓緊啊,那個小楊,你趕緊去跟小孟把患者轉去,一會我和患者家屬做交代。”方曉安排完后看著林主任,“老林,你該不會不想轉吧,不想轉也行,周轉一下患者不動。”
“別,患者直接轉給你。方主任,你咋想的?”林主任疑惑的問道。
“治病啊。”
林主任感覺方曉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撒尿呲自己。
治病救人?扯淡。就是什么胰性血液么?
“方主任,什么是胰性血液?”林主任問。
“我也不知道,但羅教授看了資料,也說是胰性血液,安排了杰森醫生…就是那位國際頂級的介入學科專家做急診手術。”
“遠程手術,反正至少也要做個加強的ct,還不如讓世界級別的專家連夜急診手術。要是造影沒問題,也花不了多少錢。我去和患者家屬說,老林你不用管。”
“等等!”林主任喝住方曉,“方主任,你真的信?”
“我信馬列,信共產主義。”
“別鬧,我跟你說真的呢,你真的信胰性血液這個初步診斷?”
方曉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收起戲謔的表情,“老林,我跟你說實話,我從前是不信的。但事實每次都打我的老臉,疼啊。”
“不信又能怎么樣?人家是上級醫院,專家診斷,那就按照專家的說法去做唄。咱們…我和醫大一院是有合作的,說出去也是正常程序。而且杰森醫生可是世界頂級的介入學科專家,平時咱請燕京的專家做手術要多少錢?急診遠程手術不花錢,這都不滿意?”
“不不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林主任想要說點什么,可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下去。
剛剛的內鏡檢查是林主任親手做的,當時看見壺腹部有滲血,林主任就有點懵。
他完全不知道為什么滲血,更不知道要怎么治療。
本來是想把患者推給普外科,現在普外科毫不猶豫的接了,自己還有什么不滿的么?
難道自己和“小孟”在置氣?
林主任嘆了口氣,“患者轉你那去,我跟著看看。話說啊方主任,內鏡檢查可以遠程手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