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悅。
就像是在大晴天的烈日下烘曬過的棉被,才從晾衣繩上取下便蓋在身上,暖意鋪天蓋地,令人安心的味道彌漫開。
路明非從未想過零會有如此豐富而激烈的情感,在這一刻那過往的機器人似乎擁有了真正的意識…或是終于卸下那層不得不為之的偽裝。
這才是真正的她!
那永遠面無表情的臉上第一次有了變化,冰山迸裂。雙眼之中宛如萬年冰封的湖面破碎…洶涌而出的喜悅驚濤駭浪般地將路明非籠罩。
她囁喏著,嘴唇輕顫微啟,卻沒能發聲。
那女王般自信的步伐第一次有了錯亂,可很快被糾正。這糾正并非來自她自己,而是…路明非!
他自然地完成了這一切。
在這一刻兩人的角色互換,零女王仿佛從少女變回了局促的女孩,只能依靠路明非的引導才能完成這曼妙的舞步。
曲終。
掌聲就像暴風雨砸落般地轟響,在這暴風雨中那驕傲如女王般的銀色天鵝罕見地露出小女孩姿態,縮在少年的庇佑之下。
路明非忽然恍惚起來,他隱隱約約的感覺到曾經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也是這樣的燈光璀璨,也是這樣的掌聲如雷,眾目睽睽之下,纖細的身影在他面前旋轉,播散開的裙擺如同孔雀尾羽。
如果放在以往他會認為這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幻覺,過去的十八年里,他什么時候也曾這么拉風過?那感覺之中他高傲得像是皇帝一樣,平等地傲視世間所有!
可到了現在還這樣認為,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無論是那最初見面時莫名的熟悉,還是相處過程之中無言的默契…抑或者是那個詭異的夢,還有現在這他根本沒有練習過也能跳出的舞步!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個他無法理解,可又無法辯駁的可能。
“我,是不是…”
路明非張口欲言。
可在下一刻他的嘴唇便被堵住了。
那是一個吻。
輕飄飄的吻,迅捷又精準,速度快到路明非完全來不及反應。
少女的嘴唇微涼柔軟,清冷的香味撲鼻,極淡,卻在瞬間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聽不見周遭那震驚之下,短暫的死寂過后,震耳欲聾的掌聲與起哄。
莫名的,路明非腦海中閃過畫面與信息。
那是第十天的晚上,零曾注視著他的眼,說過的一句話——“我是你的”。
這是一個歡迎的禮節,仿佛數千年離別后的重逢。如此欣喜又如此了然,他們之間有一份以數萬年為計的契約,一份能使死者重獲新生枯花再度盛開的契約。今時今日她終于持著這份契約回來找他,對整個世界申明他擁有她的權力。
短暫,卻又讓人覺得似乎過去很久。
兩人分開,路明非注視著零的雙眼。
現在,他能夠讀懂她了。
“…不能說。”
他輕聲地說,以陳述的語氣說著疑問句。
零靜靜地看著他,一動不動。樂隊指揮相當有眼力見地沒有指揮進入下一首曲子,只有淡淡的簡單旋律縈繞四周。這一刻全場的主角只有他們兩人。
“那,有什么能說的么?”
路明非換了個問法,這次是真的疑問語氣了。
于是零開口。
那是一段標準的俄語,路明非很確信自己此前從未接觸過這門語言,可在這一刻他卻能夠完完全全地,精準而毫無錯誤地讀出這句話里的意思——
這一路上我們將不彼此拋棄,不彼此出賣,直到死亡的盡頭 他靜靜地看著零,在這一刻他能確定零所說的就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實話,她就是屬于他的,那個契約確切存在著。
路明非莫名的有種感覺,其他的零不能說,同樣是因為一個契約,另外的契約。
她知曉一切的真相,可一旦說出便會帶來驚天裂地的變化,這變化是對他有害的,遠比得知真相的好處要壞得多…起碼現在是這樣。
只能靠他自己,在不斷的變強中,慢慢地探索根源。
路明非看向窗外,夜幕迭在一起,沉沉地壓下來,仿佛無數的謎團,其中夾雜著陰謀詭計,只針對他一人。
那就…來吧!
“噔噔噔瞪”
這時他的身上手機鈴聲響起,路明非一愣,伸手到衣袋里。
他的手機是楚子航送給他的諾基亞N96,到手之后路明非根本沒怎么有時間玩,連手機鈴聲都是默認的《NokiaTune》,一段極為經典的鈴聲。
來電聯系人上顯示的是師兄,路明非毫不猶豫地接通。
“不必驚訝。”
電話里傳來楚子航那一貫淡淡的聲音,還沒等路明非緩過神來,就掛斷了。
不必驚訝是什么鬼,師兄什么時候變成謎語人了?
路明非一頭霧水,但也沒準備回撥一個電話去問,以他對楚子航的了解,重要的事情對方肯定會說得清清楚楚,而現在只說了這四個字,就說明他也只需要注意這四個字。
可究竟是什么事…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微的,不同于風聲的震顫,從遙遠的夜空深處滲透過來。
起初,只是空氣在不安地悸動,像是巨獸將要蘇醒時的心跳。接著,那聲音變得清晰而沉重,帶著一種撕裂一切的蠻橫,粗暴地碾碎了夜的寧靜,以及那舞廳內樂隊演奏的輕柔旋律。
舞廳內所有的人有些不安地左顧右盼,直到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變得分外明顯…他們盡皆往窗外的那個方向看去。
在他們的注視之下,一架輪廓逐漸清晰的龐然大物,帶著碾碎一切的威勢,撕裂夜空云層,闖入了視野之中。
那是一架直9A。
直升飛機以超低空的高度掠過地面而來,在所有人呆呆的注視之下它最終懸停于舞廳外極近的位置,驟然亮起的探照燈旁艙門劃開,露出黑洞洞的里內,兩條繩索從中拋出,緊接著便是兩道漆黑的身影從中躍出!
一切聲音被引擎的咆哮掩蓋,但那滑輪摩擦繩索的聲音卻仿佛在所有人耳旁響起。
作戰靴踏落地面,兩名士兵幾乎同時在落地的瞬間就解開了索降扣具。動作流暢而精準,沒有一絲多余。
他們全副武裝,穿著深黑色的城市迷彩作戰服,外面套著厚重的戰術背心,上面掛滿了看不清用途的裝備模塊。頭盔與面罩遮住了臉,只露出兩雙冷硬的眼睛。夜視儀翻在頭盔上方,像沉默的復眼。
在這一刻場面已經從青春洋溢的校園青春劇轉為了嚴肅而迫切的大片電影,突兀無比,卻讓人心中涌起分外好奇!
沒有人阻攔他們,沒有害怕。因為士兵的臂章上清楚地寫著“特戰”的字樣。
自己人!
可他們到來是有什么事?
這里是仕蘭中學,一所重點私立高中,在這里讀書的學生家里可謂非富即貴要么就是成績特別好,可要說到需要特戰來找的程度…未免也太夸張了些!
路明非低下頭,看了零一眼。
“在家里等我。”
他說。
“嗯。”零微微地點頭。
“路明非同學?”
一名士兵才進了舞廳,只掃了眼人數便果斷放棄了尋找,大聲喊道。
嘹亮有力的嗓音穿透了整個舞廳,也仿佛撥動按鈕,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隨著脖子扭轉看望一個方向,在士兵與路明非之間的人也相當自覺地讓出道路。
“到!”
路明非下意識地應了聲。
兩名士兵大踏步地來到他面前,立正敬禮。
“接到上級命令,立刻歸隊!”
“是!”
路明非面無表情地應聲,跟在兩人身后,離開舞廳。
直升機的繩梯早已放下,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他們離開。
來得迅猛,去得干脆。
就像是一陣猛烈的,飛沙走石的風忽然刮過花園,不傷一草一木,只帶走處于其中的一顆胡楊苗,去往它本該去往的戰場。
那是環境惡劣的戈壁,在那里,死亡才是常有的事。
舞廳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在這一刻,都意識到一件事。
他們和路明非,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說…有必要搞這么大的陣仗嗎?一個電話一臺車的事!”
路明非看著機艙內的兩位“士兵”。正在運行中的直升機機艙內噪音是相當大的,他只能大聲喊才能讓兩人聽見。
“還有,都到這了還戴著面罩干什么?我又不是認不出你們,師!兄!們!”
兩位“士兵”對視一眼,脫下面罩。
正是楚子航和葉勝。
“你說錯了,事情很緊急。”
葉勝大聲喊起來,“霸王槍有情況!”
“霸王槍?”
路明非一愣。
這時楚子航默默地遞給他和葉勝頭戴式降噪耳機和喉麥,三人齊齊戴上。
“霸王槍出現了異動,在聯系過虞姬后確認并非她所為,而且她到現場也無法控制。”
楚子航解釋道。
“她推薦了你。但你在仕蘭中學,這里一大堆車都等著舞會結束后接自己孩子,堵車情況太嚴重,但情況不允許再拖了,因此我們選擇調動直升機。”
“等等…是我哪里聽錯了嗎?她一條次代種級別的純血龍族,和大地與山之王項羽本人有那么親近關系的家伙都做不到的事…讓我來?”
路明非指向自己,滿臉的不可思議。
“是的。”
葉勝面色有些沉重地接過話頭。
“她說這種情況唯有可能是初代種級別的四大君主到來,才導致她無法控制…但你不同,‘命定的超級混血種’天然能夠無懼初代種的威勢,理論上也可以壓制霸王槍內被遠程召喚的活靈。”
路明非這下沒話說了,畢竟虞姬繼承了大地與山之王的許多記憶,在這種事上她的話語權威性當然要比其他人大得多。
“好吧…”
路明非撓了撓頭,忽地笑起來。
“不過,不得不說,我早就夢想著有這樣被直升機當眾接走的一天了,沒想到會是在這種情況下實現…還蠻爽的!”
“說起這事…張老師讓我給你送一句話的來著。”
“什么話?”
“你等我想想啊,原話是…咳咳!”
葉勝清了清嗓子。
“路明非同學,過家家的普通人高中生活已經結束,該到你去拯救世界了!”
路明非聞言,微愣了下。
直升機正傾斜大拐角轉彎,他下意識地看向一旁,旁側的視窗外,仕蘭中學的俯瞰夜景映入眼簾。
他還從未以這樣的角度看過仕蘭中學,此刻它顯得那樣的陌生…且漸而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