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在這時扯了扯身上的大氅,而看向了弘歷。
眼眸中露出了好奇。
而弘歷抿緊了嘴唇,彈了彈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指。
接著。
弘歷就毅然站了出來。
這讓雍正不禁身子往后靠了些,瞅向了老十三,且伸手示意蘇培盛,把炭火搬得離老十三更近一些。
時值臘月。
天寒地凍,瑞雪壓檐。
好在養心殿炭火很旺,內部也就溫暖如春。
當然,對于素來多病的人而言,還是受不了偶爾飄進來的一股寒氣。
老十三也就一直揉搓著膝蓋。
老十七則偶爾咳喘了一下。
不過,沒多久,老十三倒是沒再揉搓膝蓋,只老十七的咳喘聲依舊偶爾出現。
咳咳!
弘歷在等老十七咳喘過后,才進一步闡述說:“但也不能因噎廢食!”
“準噶爾若真出其不備,攻入喀爾喀,乃至直逼京師,屆時,南方說不定更容易跟著亂起來。”
“所以,我的意思,民力該用就得用!”
“寧肯是白費蠟,也比真的天下大亂強!”
“而只要外部沒事,南方就興不起風浪,畢竟當年三藩之亂都沒事!”
“何況,眼下也正是農閑,比明年開春真出現喀爾喀請兵再整兵備戰,反而更便于使用民力。”
弘歷這么說后,允禮又咳喘了一下。
“老十七,你要不先回去靜養?”
雍正這時插嘴問了一句。
老十七擺手:“不礙事,臣弟討一杯茶喝就好。”
雍正聽后便道:“那就每人賜茶一盞。”
弘歷這時也看了老十七一眼。
他不得不感嘆,這雍正朝的中樞執政還真正多是老弱病殘。
雍正自己身子骨不好也就罷了,老十三也不行,更年輕的老十七甚至身子差的終身無后。
宗室中,只有老十六年富力強,但精明強干方面又不足。
至于議政大臣中,也多是康熙朝老臣,只有新進的漢臣張廷玉算是精神奕奕。
這讓弘歷不禁暗問,這樣的班子,能承受對準戰爭這樣的大事嗎?
“十七弟現在身子不好,四哥也需要趁著年尾歇息一下,九卿中的許多老臣更因為前段時間藏地之亂與苗亂快要撐不住。”
“現在就整兵備戰,的確不合適。”
老十三這時就因此開了口。
弘歷不禁抬頭,露出愕然之色。
他沒想到,老十三也跟他不一樣的主張。
而老十三是雍正最信任的王子,首席議政王,在后世被稱為常務副皇帝。
所以,老十三都反對,這讓弘歷已經確定,雍正是不會再采納他的意見了。
“另外,有個事,我們都清楚。”
“那就是,關外無論蒙人還是老家的人,也對朝廷積怨甚深,畢竟朝廷不準他們種地,只讓去關外的漢人和旗人種地。”
老十三說到這里,也看向了雍正:“所以,真要現在就整兵備戰,反而會刺激得準噶爾進犯,的確不是萬全之策。”
接著。
老十三又看向弘歷:“除非,蒙古諸王公主動請兵,這樣就算是師出有名;就現在來看,蒙古諸王公倒是不會請兵的,因為準噶爾眼下確實表現的很恭順,也愿意和蒙古王公修好通貿。”
“但我以為,蒙古諸王公必然請兵!”
弘歷這時直截了當地回道。
雍正則瞅了弘歷一眼:“你能有你十三叔知兵?”
“別以為在理藩院讓蒙古王公服氣,就真覺得比誰都了解蒙古王公!”
雍正責備了弘歷一番。
弘歷只好把自己的理由吞了回去。
他知道,雍正這是在提醒他,別再說了,省得將來不好下臺。
弘歷也就配合的沒再堅持。
而雍正則在這時,看向別的議政王和議政大臣:“你們也都說說吧。”
“四爺說的固然有理,但現在除了一個準噶爾多了兩千桿的大鳥槍消息外,也就岳鐘琪奏稱過,說噶爾丹策零在與藏地勢力聯系,有意繼續侵犯喀爾喀外,沒有別的謀逆之舉。”
“所以,以奴才愚見,朝廷不能輕易相信一漢將之言,或許是這岳鐘琪為感主子恩德,好大喜功而已。”
馬爾賽見雍正都這么說了,自然也不好因為弘歷很可能是將來的皇帝,而給弘歷面子,也就只跟著說出了與弘歷不同的意見。
雖然,弘歷理解馬爾賽現在反對自己,是畏于雍正的帝威,但他沒想到,馬爾賽居然找了這么個理由,平白給岳鐘琪扣了個大帽子。
岳鐘琪無疑真的是很冤枉。
但弘歷是清楚的,他是開卷考試,才知道準噶爾必然要侵犯喀爾喀。
而岳鐘琪不是開卷考試,是真的軍事洞察力極強,可能的確繼承了岳飛的優秀基因。
不過,弘歷不知道,馬爾賽這位中樞大佬如此一說,會不會真的影響岳鐘琪在雍正心中的分量。
只這一次還好。
但次數多了。
難免讓皇帝也跟著愿意這樣去相信,特別是在皇帝需要為自己找借口的時候。
隆科多這時也頗為愧疚地看了弘歷一眼,然后跟著說道:“奴才贊成怡親王所言,準噶爾其實圖的不過是錢財,故只要通過貿易賺足了錢財,也就不會生事,特別是噶爾丹策零此人與他叔父是不同的,更加崇佛,且本就出過家,更不喜殺戮,還頗通漢學,而好仁道也!”
弘歷冷笑,心說,越是這樣的人,反而更慕關內漢地好吧。
看看自己大清的歷史就知道了。
更精通漢學的皇太極,比努爾哈赤無疑更有志于奪取關內,而因此不惜各種厚待洪承疇、孔有德這樣的漢人。
當然!
弘歷知道,這隆科多可能也是在隨便找理由。
而新進的張廷玉也在這時開了口:“臣覺得四爺思慮得更為周全,噶爾丹策零崇佛又近儒,還主動與羅剎國接觸,無疑是一野心勃勃之輩,不能輕視!”
弘歷很意外的看了張廷玉一眼。
不過,只張廷玉支持弘歷自然沒用,畢竟大多都跟老十三一致。
所以,最終,雍正決定還是暫時不整兵備戰,且還對弘歷說:“以兵部的名義給你姑父去道旨意,讓他把各處箭丁蓄養的戰馬集中到科舍圖,雖然不整兵備戰,但也得讓巡牧御史去調查一下戰馬數額。”
弘歷睜大了眼。
他沒想到,雍正臨了還微操一下,給科舍圖送去更多戰馬。
這種事,讓巡牧御史和策凌自己決定怎么查驗不就行了嗎?
“阿瑪,科舍圖增加大量戰馬,會不會讓準噶爾更加垂涎此處,而突襲之?”
弘歷忙問道。
雍正道:“你還是覺得準噶爾會進犯?你十三叔說的已經很明白,他會不會進犯,蒙古王公們會比我們更清楚!”
弘歷不好再言。
得嘞,雍正要當運輸大隊長。
他也沒辦法強行阻止。
君命難阻啊!
不過,弘歷署理兵部、八旗都統后,負責的第一件軍務,就沒能按照他的意志來。
這讓弘歷不禁有些挫敗感,暗想,還是當皇帝更好,這樣就能學康熙力排眾議了。
所以,弘歷在回府后,也沒怎么與后院諸妃妾說話,只盯著一張西北地圖發呆。
“四爺,近日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嗎?”
富察嫡福晉注意到了弘歷神色不對,尋了個商議府中過年事宜的借口,來見了他。
弘歷則主動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后,問道:“我打算讓二哥去西北立功,你怎么看?”
“朝政的事,妾身不好多言。”
富察嫡福晉回道。
弘歷道:“涉及二哥,也是家事。”
富察嫡福晉則笑道:“二哥若能為四爺為朝廷分憂,是富察家的榮耀!”
弘歷聽后點了點頭。
而富察嫡福晉則在這時看向自己的肚子說:“四爺,孩子踢我了!”
“是嗎?”
弘歷了過來。
富察嫡福晉道:“他還說,阿瑪辛苦呢!”
“你怎么知道的?”
弘歷笑問道。
富察嫡福晉莞爾笑道:“妾身意會到的。”
“那你告訴他,阿瑪等著他出來,帶他玩!”
弘歷笑著說后,就去了外書房。
雖然,弘歷沒有讓雍正按照自己的意圖來,但他還是得干好分內的事。
所以,弘歷在來外書房后,就讓曹雪芹去把福彭和富察·福清傳了來。
“盡管,朝廷決定現在不整兵備戰,但不代表真的什么都不應對,我打算派你們帶自生火銃營去西北,以歷練為名,加強最關鍵位置的防御,以免準噶爾真的趁朝廷不備而進犯喀爾喀,給朝廷造成重大損失。”
弘歷說到這里,就問著兩人:“你們可愿意去一躺西北?”
“孫輩愿意。”
“奴才也愿意!”
弘歷重重拍案而起:“好,到底是有英雄氣!”
“那你們覺得哪里最關鍵?”
弘歷問道。
福彭和富察·福清幾乎同時答道:“當是科舍圖馬場!”
弘歷一臉驚訝:“你們倒是意見一致。”
“回堂瑪法,是營中章京兆惠提醒了我們。”
福彭回道。
富察·福清跟著道:“沒錯,他比我們還先關注準噶爾的動靜,還說準噶爾肯定會興兵。”
福彭跟著點頭:“此人大才,和四爺想到了一塊!”
弘歷點了點頭,便又看向兩人說:“那你們回去給該營的將士說清楚,提前做好準備,本王雖然調動不了大軍去西北,但現在既然掌了兵部和八旗都統,調你們去還是能做到的。”
“糧草,我會讓內務府的新皇商替你們籌備。”
“嗻!”
弘歷調動小規模的作戰部隊去前線,的確更加容易。
畢竟,他是負責戎政的議政王,雍正即便是皇帝也不好駁了他,不然會很不利于他開展工作。
特別是在他的主張已經沒有被采納的情況下。
而弘歷將請求調動八旗左翼火器營去西北歷練的奏折上奏后,雍正的確沒有拒絕,而是予以了朱批同意。
于是。
弘歷也就在福彭和富察·福清收到此諭旨后,對他們說:“你們到西北后,直奔科舍圖,防備好那里,因為朝廷還讓姑父把各部箭丁蓄養的朝廷戰馬集中到那里。”
弘歷這么說,兩人也不禁紛紛變色。
弘歷只繼續說道:“所以,記住,到西北后,除了我的手令,誰的調令都別聽,哪怕是急遞圣諭,也要先拖著,即便因此落罪削爵貶官,我也會想辦法給你們恢復。”
“嗻!”
這兩人,一人是大清原始股東之一兼發小,一人是他大舅哥,屬于皇帝欽定的弘歷同黨。
所以,即便兩人抗旨,最大懲處也不過削爵貶官。
弘歷這么說,也是對他們承諾,聽他的,即便暫時吃虧,他將來也會給他們恢復榮譽。
兩人也都毫不猶豫的應了下來。
而弘歷這樣做,也是為了防止某人再次微操。
兩個月后,雍正七年正月初十。
科舍圖。
福彭和富察·福清帶著三千余規模的左翼火器營到達了這里,且加強了這里的防務,設置了大量鹿寨與拒馬樁,還挖了更多壕溝。
與此同時。
準噶爾的首領噶爾丹策零也正率兵來了這里。
噶爾丹策零在率兵臨近這里時,還特地來到了一高處,雙手叉腰的看向科舍圖,而眺望了起來。
他在眺望之時,也不禁得意地揚眉一笑。
因為,他已經通過哨騎得知,科舍圖出現了更多戰馬。
這讓本就打算來科舍圖搶掠戰馬的噶爾丹策零更加高興。
“這雍正有什么資格稱自己是中國之主,居然真被我一兩句恭順的話給騙住,把西北大軍都撤了!”
“還主動把更多的戰馬送到科舍圖來。”
“他簡直是我準噶爾最大的功臣!”
噶爾丹策零還為此在叉腰后自言自語起來,且越說越興奮。
他仿佛已經看到雍正在知道自己損失大量戰馬后,而氣急敗壞的樣子!
小策凌敦多布在一邊也跟著附和冷笑道:“這清廷只會警告,居然真的不知道戒備我們。”
“自然是因為這雍正夠愚蠢,居然真的寄希望喀爾喀那些廢物能有什么警覺!”
“總之,我們得趁機先獲取了喀爾喀那些廢物給清廷準備在科舍圖的那些戰馬,再在清廷因此出兵后求和也不遲!”
“那時,雍正只要答應,我們就可以趁機積蓄更強的力量,而能夠深入關內,使南方漢人跟著策應,進而也去關內做一做這天下之主!”
噶爾丹策零說著就轉身下了高坡,道:“傳令下去,向科舍圖進發!”
轟隆隆!
轟隆隆!
很快,噶爾丹策零所親率的準噶爾大軍就先來了科舍圖。
福彭等也感受到了大地在震顫,而立即命令,火器營的步騎兵和附屬炮兵,進入戰斗狀態。
但,當準噶爾的騎兵先沖過來時,就遭到了清軍的自生火銃攻擊。
大量準噶爾騎兵因此殞命。
這些準噶爾騎兵并不知道清軍用的自生火銃,甚至不知道清軍騎兵也用了自生短柄火銃,所以很吃大虧。
附近的蒙古諸王公聞訊,也紛紛率兵趕來支援。
策零因此大為驚駭,知道突襲不可能成功,清軍早有戒備,且增加了兵力,也就撤了回去。
“我們該怎么辦?”
小策凌敦多布為此問起了策零。
“娘的,清廷內部,是誰悄悄在這里放了一支這么厲害的火器營!”
策零咬緊了牙,接著就道:“只能去襲擾了喀爾喀那些牧民了,我們不能白出來一趟,搶掠些茶鹽也好!”
于是,這些準噶爾騎兵也就改變了襲擾的對象,讓喀爾喀許多蒙人遭到了打擊,而加劇了兩者之間的仇恨。
喀爾喀蒙古諸王公因而不得不派快騎向清廷請兵,直言準噶爾大舉進犯。
雍正七年二月底,雍正知道了這消息。
“你和弘歷都猜對了,喀爾喀真的請兵了。”
雍正為此先召見了老十三,把蒙古王公送來的請兵急遞給了老十三。
老十三立即看了起來,而越看神色越是凝重。
“四哥!”
“如今看來,弘歷不但意志堅定,于軍務上也非常敏銳!”
“我按照您的吩咐,沒支持他,以試探他在軍機大事上是否能堅守主張,而只勸您該防備還是要防備,且要在準噶爾真的進犯時,至少得先把大將定下來。”
“但我是沒料到,噶爾丹策零會親率大軍直接去打科舍圖,由此,看的出來,弘歷和張廷玉都沒說錯,此人所圖不小啊!”
“同時,我不得不承認,這弘歷于軍務之善謀洞察,我也自愧不如!按照這蒙古王公所報,突然出現在科舍圖的三千火器步騎兵成功守住了科舍圖。”
老十三說到這里,就不禁再次贊同道:“好個弘歷!戶政軍政皆優,已具監國之能!”
“臣弟,恭喜四哥,賀喜四哥,真得一足堪大任的麒麟子!”
雍正見老十三這么說,也洋溢起了奮色在臉上:“看來,皇考雖在選二哥時失了眼,但在選皇孫時,的確睿智至極!”
“有此能擔大任之子,朕都想直接禪位,頤養天年!”
雍正突然很是感慨地對老十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