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全答應下來后,又覺得哪里不對。
自己惦記日昇昌的錢莊,但倭銀公司何嘗不是被蘇澤惦記,如今拿出大量的銀元來穩定新銀票,這豈不是也落入到了蘇澤套中?
但是能被蘇澤這位影子閣老算計,被算計也就算計吧。
李文全感慨,自己以為絕妙的計劃,卻在蘇澤的算計之中。
難道這就是“謀局者”和“謀國者”之間的差距?
不過能被蘇澤“算計”,其實也算是一件好事。
蘇澤這位“影子閣老”,最擅長的就是分利,就是利用了你之后,也總會給個甜棗獎勵。
而倭銀公司這次的“甜棗”,就是日昇昌!
正如蘇澤說的那樣,倭銀公司在這場捕獵中也不是一無所得,蘇澤給出的兩個利潤點,也能讓李文全說服其他股東了。
唯一讓李文全擔憂的是,通過這次日昇昌的事情,朝廷要更加深入的介入到錢莊票號的監管之中,以前那樣自由的日子怕是不復返了。
當然,倭銀公司還有最大的一筆收獲,那就是日昇昌在堺港的分號。
這是日昇昌白銀儲備最多的一家分號,也是東南海商與倭國走私貿易的結算票號。
這段時間以來,倭國商人也在利用日昇昌,不斷的和倭銀公司壓價,讓倭銀公司這段時間利潤不斷下滑。
等吞并了日昇昌,倭銀公司將會再次壟斷對倭貿易,到時候可要讓這些倭人嘗嘗坐地起價的滋味!——
接下來的劇本,就如同蘇澤所設計的那樣。
倭銀公司一紙狀書,告到了鎮撫司,最終日昇昌的銀票案由三法司共同審理,判定由倭銀公司將銀票債務轉為股份,入股日昇昌。
后世商學生頭疼的,歷史上第一筆“債權股”的案例就此誕生,這場日昇昌事件的前因后果又十分的復雜,讓學習背誦的學生無不痛罵李文全。
這個判決,讓倭銀公司立刻成為日昇昌的最大股東。
緊接著,倭銀公司宣布,遵從朝廷的新法令,上繳戶部發行銀票三成的質保金,換發新的銀票。
倭銀公司同時還宣布,也承擔日昇昌的銀票質保金,承諾給手持日昇昌舊銀票的客戶換發新的銀票。
這個消息在大明各大報紙上刊登后,日昇昌造成的恐慌情緒逐漸消退。
雖然不能從日昇昌中再兌換出白銀來,而且換發的新銀票也是以大明銀元計價的,但是好歹可以拿到新銀票。
而且倭銀公司也承諾,新銀票也可以在倭銀公司的票號兌換大明銀元。
有了通兌的承諾,很多人反而不急著去兌換了。
日昇昌是從事白銀走私的,庫存白銀數量還是不少的,這些白銀被倭銀公司清點之后,都送到登萊鑄幣廠,換鑄成大明銀元,算是彌補了倭銀公司寶貴的現金流。
這場不見血的金融戰爭,由于日昇昌的信用破產,沒有遭遇到什么抵抗。
日昇昌那些幕后代持的大人物們,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跳出來,不少股份就成了壞賬。
更重要的是,東南的士紳人人自危。
因為日昇昌是對倭走私貿易的結算票號,東南士紳的大部分走私業務,都是從日昇昌的賬戶中走的,這些賬目如今都在朝廷手里。
果不其然,朝廷很快又宣布,對參與硝石走私的商人進行調查,工部下的硝石榷賣局,將會對參與走私硝石的商人進行重罰。
這個結果落地,卻讓這些參與了硝石走私的福建商人長舒一口氣。
如果只是重罰,那確實是朝廷開恩了。
錢可以再賺,命只有一條。
而且朝廷對走私硝石的商戶進行重罰,也是按照當年蘇澤上書的《硝石榷賣疏》進行的,相應的處罰標準都是刊行天下的,這些海商雖然肉疼這些罰款,但是又不至于因為這些罰款去落草為海寇。
讓朝廷驚訝的一幕發生了。
先帝嘉靖朝的時候,朝廷只是稽查雙嶼島的走私,最后就鬧出了東南海寇不斷,最后搞成了倭亂。
這一次涉及的海商人數,遠多于當年雙嶼島走私的人數,處罰的金額也是一筆巨款,這些參與走私的福建商人卻情緒穩定,甚至紛紛主動要求繳納罰款。
這自然和大明水師在福建巡航有關,更重要的是硝石走私雖然虧了錢,但是如今做海上貿易是正大光明的賺錢買賣。
如果逃遁到海上做了流寇,打不過大明水師不說,更是沒辦法光明正大的做生意。
就連原本忌憚東南,害怕再拿出倭亂的隆慶皇帝,也沒想到這次竟然如此順利,不僅僅讓東南士紳認栽認罰,還沒鬧出任何亂子來。
為此,隆慶皇帝自然大喜,又下令嘉獎了內閣和中書門下五房,又給幾位閣老們來了一輪獎勵,就連蘇澤也獲得了一枚御賜玉帶。
松江府衙,內堂。
上次倭銀公司在松江府的掌柜李長順,勸說衷貞吉后,兩人算是結下了交情。
這些日子,也虧著李長順在衷貞吉身邊出謀劃策,算是穩定了松江府的金融,等到了倭銀公司接管日昇昌票號,渡過了這段艱難的時期。
這期間,松江府沒有鬧出亂子,更沒有越級告狀,讓內閣對衷貞吉都高看了一眼,內閣甚至還專門發來了嘉獎文書,表彰衷貞吉在穩定松江府這件事上的貢獻。
今日之宴,則是衷貞吉給李長順餞行。
在完成了接收松江府日昇昌票號后,李長順又被李文全委以重任,派遣去倭國堺港,接管日昇昌最大,也是情況最復雜的堺港分號。
李長順這也算是高升了,等到堺港的活干好了,李長順就可以進入倭銀公司的高層行列了。
衷貞吉在松江做知府,自然明白倭銀公司的實力,這一次吞并日昇昌,倭銀公司的實力更上一層樓。
衷貞吉為了兩人這段時間的友誼,也為了日后的善緣,親自在府衙給李長順踐行。
酒過三巡,衷貞吉說道:
“李掌柜此番赴任堺港總號,實乃倭銀公司肱股。若非當日指點本府將日昇昌案移交京師,只怕烏紗難保啊!”
李長順態度還是非常謙卑,他連忙說道:
“大人言重了!能逢兇化吉,還是大人能順應時勢,在下可不敢居功。”
衷貞吉喝了一口酒,又嘆息一聲。
這次松江府的事情,讓他差點翻船。
衷貞吉也總結,還是因為自己沒有得力的后臺。
衷貞吉是前朝進士,在嘉靖朝就有清廉的名聲,是一步步坐到松江知府的位置上的。
衷貞吉能提拔,其實還有一層嚴嵩的關系。
他和嚴嵩都是江西同鄉,嚴嵩雖然是奸臣,但是對待同鄉還是非常不錯的,衷貞吉雖然沒有投靠嚴嵩,但是幾次提拔都是嚴嵩點頭的。
嚴嵩倒臺,衷貞吉雖然沒有受到清算,但是也斷了上升的路。
大明的進士都怕外任,就是因為一旦外任,就泯然于宦海,這輩子很難再有出頭的機會。
如果朝中無人,幾乎就沒有再回京師的機會,頂多就是到了年紀,調入南京六部養老。
眼看著李長順得以重用,衷貞吉都有些惆悵。
見到衷貞吉的樣子,李長順也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意。
李長順也有了想法,他對衷貞吉說道:
“大人,松江府吳淞口年泊商船數千,歲利百萬,這可是能做出成績的地方啊。”
衷貞吉長嘆一聲說道:
“吳淞口的商船千萬,和松江府又沒什么關系,市舶稅都是市舶司收了去的,本府可分不到一分錢,還是時常被市舶司差使做事,還要維持吳淞口的治安。”
“衷大人,您沒明白在下的意思。”
衷貞吉突然酒醒,他看向李長順道:
“!李掌柜的意思,是開征商稅?!”
李長順微微點頭,他說道:
“吳淞口是屬于上海縣吧?可以讓上海縣開征商稅嘛。”
上海縣開征商稅?
衷貞吉愣了一下,好像還真的可行。
河南的商稅,本就有從縣開始征收的嗎?
但是衷貞吉還是有顧忌。
因為在松江府,還有一個繞不開的家族,華亭徐家。
因為華亭徐家,有一位致仕的閣老徐階在。
徐家,雖然在海瑞擔任應天巡撫的期間,遭遇到了打壓。
但是徐家依然是整個松江府最有影響力的士紳家族,徐階的門生故吏還有很多在位的。
別的不說,次輔張居正,就對徐階執以師禮。
海瑞去任之后,對徐家的打擊也就松了下來,徐階又重新開始活躍起來,經常有故舊拜訪。
除此之外,徐家還是整個松江府最大的棉紡業主。
而徐家的棉布外銷,都是要通過吳淞口出海的。
一旦在上海縣開征商稅,那出口棉布的徐家首當其沖,必然也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
看到衷貞吉的樣子,
“衷大人,您可是擔心徐閣老家。”
衷貞吉點頭,
“在下清查松江日昇昌賬冊的時候,發現徐家和日昇昌有賬目往來,雖然徐家不在股東名冊上,但是每年日昇昌都會給徐家不少銀票。”
衷貞吉的眼睛亮了!
日昇昌之案,是震驚東南的大案,辦案的規格非常高。
如果徐家真的牽涉其中,那徐家肯定怕案子鬧大了。
徐階當過閣老,固然有很多門生故舊,但是同樣也有不少敵人。
如果徐家的案子真的鬧大,自然有人會出手,那徐家就算是能過關,也要消耗不少錢財人情。
錢財也就罷了,人情才是最重要的,一位致仕閣老的人情是有限的,再親近的門生故吏,也不可能天天上門去求吧?
李長順繼續說道: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等過了這次,就再也拿不住徐家的把柄了!”
李長順又說道:
“吳淞口乃是整個南直隸商品出口的重要口岸,一年市舶稅都是海量,若是能在上海縣開征商稅,松江府能做多少事情?”
“而且開征商稅,是奪利歸國,分潤于民的好事,也是蘇檢正一直在倡導的,也是朝堂諸公期待的。衷大人若是能在這個時候讓上海開征商稅,必然能入朝堂諸公的眼!”
聽到蘇檢正三個字,衷貞吉的眼睛也亮了。
他早就聽說,武清伯世子,也就是倭銀公司的董事長李文全,和蘇澤相交莫逆。
而李長順又是李文全的得力屬下。
那剛剛那段話,是不是蘇澤的意思?
衷貞吉的心也火熱起來,就算不是蘇澤的帶話,李長順是倭銀公司的核心高層,肯定是接觸過蘇澤的,正如他說的那樣,如果自己能在上海縣開征商稅,必然會引起蘇澤的關注。
內閣也都是希望擴大商稅開征的,也能因此入了閣老們的眼。
想到這里,衷貞吉又說道:
“可是在上海縣征稅,總要有個理由吧?”
“這個簡單,朝廷不是剛剛有令,緝拿私銀嗎?加上前陣子日昇昌的亂子剛平定,吳淞口治安不穩。”
“大人以‘整飭吳淞口治安’為由,奏請在上海設置巡檢司,巡檢司公用不足,請開商稅以補。”
聽到這里,衷貞吉連連點頭!
他有些舍不得李長順去倭國了,可惜人家也有遠大前途,要不然給自己做個幕僚多好!
衷貞吉說道:
“明日本官就向朝廷上書,還請李掌柜也向那幾位大人通通氣。”
李長順明白衷貞吉說的是誰,他一口答應下來說道:
“這個自然!在下會給世子寫信,請他向蘇檢正通告這個好消息,等朝廷接到衷大人的上書,蘇檢正必然也會在旁呼應,支持衷大人的!”
聽到這里,衷貞吉終于下了決心。
沒辦法,衷知府太想進步了!
果然和李長順所說的那樣,松江府徐家在日昇昌事件中做了虧心事,當衷貞吉邀請徐家商議上海縣開征商稅的事情,徐家果真沒有跳出來反對。
沒有徐家帶頭,松江府其他家族雖然不滿,但是也不敢做這個出頭鳥。
畢竟日昇昌的案子,東南士紳家族都有牽涉,徐家不出頭,萬一被衷貞吉當做典型打擊報復,那就倒霉了。
就這樣,上海縣開征商稅這件事,竟然就這樣得到了“公議通過”,衷貞吉連忙讓人將請愿書送到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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