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法司的最終結果下來。
林茂才被判處斬監候,日昇昌明面上的高層全部入獄,資產全部封存。
入股的東南士紳家族,責令退還所有分紅,清退全部股份。
而和日昇昌有關的官員,包含海瑞彈劾的三十七人,全部都被皇帝罷官,入獄等待審理。
至于因為包庇日昇昌,而被處理的地方官員、市舶司官員,更是無數,幾乎對東南地區的港口官員,完成一次大換血。
但是接下來的日子,中書門下五房忙碌起來。
戶部要設立一個新的票務清吏司,這又涉及到了很多人事上的工作,需要中書門下五房協調。
此外這個新成立的部門,職權是什么,如何開展工作,作為首倡者蘇澤,也要負責起來。
張居正干脆直接讓蘇澤帶領中書門下五房,起草《票號質保金章程》,來設計整個票務清吏司的框架。
除此之外,刑部也正式受命起草有關金融監管的法律。
刑部尚書毛凱不管事,先前負責刑部修律工作的李一元調任通政使后,刑部一直都沒有能力出眾的官員冒頭。
沒辦法,這件事再次被內閣安排給中書門下五房,刑禮房主司沈一貫和副主司林秉正,整日在內閣和刑部之間游走,串聯起草工作。
這些事務落在中書門下五房頭上,蘇澤也要做出表率,這些日子他整天進進出出,忙的不可開交。
“蘇檢正,殿下請你去東宮。”
負責傳遞太子旨意的太監張宏,看著忙碌的中書門下五房,小心的來到了蘇澤的公房。
張宏感覺到了,如今的蘇澤,和在詹事府的時候不一樣了。
那時候的蘇澤,雖然名望也很大,每月兩疏事事皆允,但是因為沒有身兼重要的職位,所以只是被當作未來的重臣。
群臣對他忌憚,是因為他自身的能力以及和太子的關系,誰也不想得罪一位未來的閣老。
但是現在蘇澤身兼中書門下五房的檢正官,這個迅速崛起的部門,也隨著內閣擴權,在朝堂中日益強勢。
如今蘇澤是坐實了“影子閣老”的身份,在很多具體問題上,作為執行部門的中書門下五房,甚至擁有比閣臣更具體的權力。
就比如新成立的這個票務清吏司,張居正關注的是正副主司的人選,剩下的基層官員,則都是由中書門下五房中的吏房和吏部一起列出名單,交給內閣裁定的。
一個七品小官的任命,閣老們自然不會一一過問。
這就是具體的權力用處了。
蘇澤看向張宏,太子召自己過去?
蘇澤加了日講官之后,就經常入宮給太子講學,但是畢竟自己有了實職,不可能像是以前那樣日常負責太子的功課。
蘇澤又陸續推薦了同年羅萬化、沈一貫、張位給太子講學,隆慶皇帝也都御準。
羅萬化和沈一貫原本也兼任過詹事府的職位,也算是給太子上過課的,現在大家輪流給太子講學,蘇澤也很少再過問具體的課程。
這么突然,肯定就不是學業上的事情了。
既然是私事,蘇澤直接站起來,將一個包著銀元的錦囊塞進張宏懷里,這才說道:
“還請張公公帶路。”
張宏和蘇澤早有默契,也不再推辭,兩人離開公房,向著太子的寢宮而去,一邊走張宏一邊說道:
“蘇檢正,是世子回來了。”
張宏口里的世子,就只有一位了,那就是皇帝的親舅舅,武清伯世子李文全了。
李文全回京,蘇澤大概就知道是什么事情了,他再次拱手說道:
“多謝張公公。”
張宏連忙說道:
“蘇檢正可千萬不要透露啊,殿下可是要給蘇檢正一個驚喜的。”
蘇澤點頭,張宏繼續說道:
“蘇檢正,雜家還有一件私事。”
“公公請說。”
“雜家有幾個同期入宮的,也算是有了一些資歷,近日來各地市舶司調整?”
蘇澤明白了張宏的意思。
市舶司已經是個很大的部門了。
大明開海的港口已經很多了,每個地方都設置市舶司,市舶司鎮守太監,身兼海關關長、稅務局長、皇帝眼線等多個身份,在日益增長的海貿中,很容易就干出成績。
大明這些年來,增長最快的稅收,就是市舶司征收的市舶稅了。
而且這筆錢是直接入內帑的,也就是幫著皇帝掙錢的,所以市舶司的職位,也被宮中認為是僅次于司禮監和東宮的好職位。
蘇澤明白張宏的意思,他說道:
“張公公可以將名單送到司禮監張秉筆那邊,如果是干才,張公公也是不吝嗇提攜的。”
張宏立刻喜道:
“這幾位同期都是上進的,好幾個都是營造學社結業的。”
蘇澤點頭說道:
“那就沒問題了。”
張宏也有些感激蘇澤,當年營造學社成立的時候,張宏響應蘇澤的號召,在關系好的太監之間宣傳,不少人都入社讀書。
如今內廷越來越看重營造學社的文憑,很多職位都有了營造學社的學歷要求。
而張宏身邊,擁有營造學社學歷的太監最多。
日后營造學社會不會和司禮監一樣,也成為一個核心要害的部門?
張宏思考著這個可能性,自己也到了做干爹的年紀,他沒有權力推薦人去司禮監讀書,但是推薦人去營造學社總是可以的吧?
兩人就這樣來到了東宮。
向小胖鈞見禮后,小胖鈞得意說道:
“蘇師傅,這次你的奏疏能通過,孤可是出了大力氣的!”
蘇澤連忙說道:
“多謝殿下在陛下前建言!”
小胖鈞卻搖頭說道:
“這次孤可沒有在父皇面前說話!”
蘇澤裝作不明白的樣子,小胖鈞哈哈一笑道:
“還是請舅舅給蘇師傅說吧!”
李文全立刻配合地拱手,笑容滿面的說道:
“蘇檢正,這次倭銀公司擠兌日昇昌,全盤都是殿下運籌帷幄!”
蘇澤驚訝的看向弟子,他沒想到李文全竟然是執行自己好弟子的計劃?
小胖鈞得到確認,更加神采飛揚,轉向蘇澤,小胖手比劃著,模仿著蘇澤平日授課時的樣子:
“蘇師傅你看,你教過孤,‘信用’是票號的命根子,就像紙糊的房子,看著光鮮,一戳就破!還教過孤‘羊群效應’,說人一多就容易慌,慌了就不管不顧地擠。孤可都記在心里呢!”
他站起身,在暖閣里踱了兩步,努力做出老成持重的姿態,但語氣難掩興奮:
“日昇昌超發銀票,這就是最大的破綻!舅舅查出他們在堺港、福州、松江超發最厲害。孤就想,要破它的‘信用’,就得選它最虛的地方下手,還得讓它自己人先亂起來!”
“海上貿易風險大,銀船沉沒也并非天塌的事情,但正好配合蘇師傅的奏疏,就起到了致命一擊的效果!”
“這就是兵法‘攻其弱處’!”
“蘇師傅,你教給孤的辦法,孤都用上了,這可要比奏請父皇直接抓人有意思多了!”
蘇澤看向弟子,果然小時候的商業知識起了效果,就算是不當皇帝,小胖鈞的商業眼光也超過大眾了。
蘇澤非常欣慰的說道:
“臣見殿下天資聰穎,學以致用,舉一反三,青出于藍。此役殿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實乃社稷之福!”
小胖鈞得意的笑了出來,一旁的李文全也連忙賠笑,整個東宮都充滿了歡快的氣息。
但是蘇澤話鋒一轉說道:
“可是殿下想過怎么收尾嗎?”
小胖鈞愣了一下,問道:
“日昇昌查抄的錢財,不夠彌補嗎?”
蘇澤搖頭說道:
“地方上的報告已經匯總到了戶部了,日昇昌遠遠要比我們想的貪婪。”
“光是在大明超發的銀票,就遠超過了其資產,更不要說日昇昌海外的票號,超發更是嚴重。”
小胖鈞的臉色有些難看,他沒想到日昇昌的雷竟然這么大,連將整個日昇昌都填進去,都無法彌補損失。
李文全也有些急了,他本來是想要依靠日昇昌手里的銀票,在京師打官司獲得日昇昌的控制權,現在看來日昇昌根本就是一個燙手山芋,自己那些銀票也不知道能不能兌換出來。
那拿到日昇昌,又有什么意義,這不是純純的負資產嗎?
花了這么多銀元,如果最后還是虧損的,那自己如何向倭銀公司的股東交代?
但是看到蘇澤沉穩的樣子,李文全連忙問道:
“蘇檢正,您不要賣關子了,有什么辦法快點說出來吧。”
蘇澤說道:
“世子,您可知道,為什么質保金是三成?”
李文全愣了一下,這才說道:
“蘇檢正的意思,是鼓勵錢莊超發?”
蘇澤搖頭說道:
“不是鼓勵超發,而是在保證三成質保金,在保證流動性的情況下,可以發行銀票。”
“朝廷新政,沒有質保金的銀票,都要統一兌換成有質保金的銀票。”
“日昇昌雖然暴雷,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真的要將銀票提出來的,不少也是因為恐慌而加入擠兌的。”
“倭銀公司如果并購日昇昌,再拿出救市的氣魄來,再由朝廷的信用背書,完成新舊銀票的兌換,市場就能穩定下來。”
李文全思考了一下說道:
“統一發行?繳納質保金的銀票,這不是寶鈔嗎?”
蘇澤搖頭道:
“寶鈔可不能自由兌換銀元。”
蘇澤其實一直想要推動信用紙幣。
但是因為大明寶鈔名聲太臭,而且制度太落后,不能自由兌換,所有蘇澤還是先用銀元來收鑄幣稅。
這一次日昇昌的事情,一方面說明大明的金融監管落后市場,但是另一方面,也說明銀票的接受度已經很高了。
如果不是這樣,日昇昌也鬧不出這么大的窟窿來。
朝廷統一印刷,繳納三成質保金的銀票,本質上就是信用紙幣了。
而且這銀票,可不是官府強制商人用的,而是他們自己存錢兌換的。
現在日昇昌資不抵債,官府出面,用有三成質保金的官方銀票,來兌換你們手里的舊銀票。
大部分商人都會做出什么選擇,這是顯而易見的了。
蘇澤對著李文全說道:
“世子,三成質保金,是朝廷和戶部的紅線,日后所有的銀票發行,戶部都要監管。”
“但這一次的套利機會,戶部還是給倭銀公司了,只要倭銀公司愿意接下日昇昌的攤子。”
李文全開始思考起來。
蘇澤說的套利機會,指的是銀元兌換的鑄幣稅。
日昇昌的銀票以白銀計價,如果按照新政,要兌換成等量的銀元銀票。
但是以倭銀公司的專營資格,可以用九錢銀換一銀元,這就是倭銀公司的套利空間。
蘇澤又說道:
“具體的細則,還要半個月時間。”
聽到這里,李文全的眼睛更亮了。
如今日昇昌的銀票信用崩塌,很多人恐慌拋售,可以用遠低于面值的價格,收購到銀票。
如果朝廷政策確定,倭銀公司完全可以利用這個信息差,將市面上的日昇昌銀票低價收購。
等日后換新票,倭銀公司就能獲得巨大的利潤。
那代價是,倭銀公司必須要拿出大量的銀元,幫助朝廷穩定銀票的信用,協助朝廷推動新銀票的改革,并且帶頭存入大量的質保金。
李文全權衡了一下,不再猶豫,既然這項改革是蘇澤主導的,那就不會讓倭銀公司吃虧。
李文全立刻說道:
“倭銀公司本就不全是為了盈利,保障大明錢法穩定,也是份內的職責,這件事請蘇檢正放心!”
蘇澤點頭,其實這些本就是戶部要和倭銀公司談的,但是李文全能心甘情愿的接受下來,總比不情不愿的好。
而且放眼整個大明,能拿出大量銀元救市的,也只有倭銀公司一家半民間機構。
總不能讓皇帝從內帑出錢救日昇昌吧?
而且倭銀公司也得到了好處,吞下日昇昌之后,倭銀公司的票號業務就能占據整個行業的半壁江山。
等到這件事完成后,還是要想辦法將倭銀公司的票號業務剝離出來,否則一家負責發行貨幣的銀行,卻掌握在私人手里,實在是太過于危險。
當然,這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東南官紳想要染指鑄幣權,卻陰差陽錯幫助朝廷建立了紙幣信用。
蘇澤甚至要感謝日昇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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