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三日,李己和張書兩位兵科給事中,就泡在中書門下五房的兵房中,給李如松的奏疏寫摘要。
這期間,蘇澤第一日就來到兵房,親自對李己和張書噓寒問暖。
“兩位督憲干臣能為我中書門下五房分憂,宋主司,快去把上次內閣賜下的茶葉泡上!”
李己雖然不待見蘇澤,但是聽到蘇澤這么禮遇自己,心中還是很高興的。
畢竟蘇澤在外朝可是被稱作影子閣臣的,人家官居從四品,對自己這個正七品的兵科給事中這么客氣,說出去可是太有面子了!
蘇澤又向宋纁問道:
“餐食怎么說?”
宋纁拱手說道:
“午飯就請兩位給事中和我們兵房一起用餐。”
聽到這里,李己和張書心中也一暖。
大明的官署一般會提供一頓中飯。
有條件的衙門可以自己雇人請廚子,沒條件的則會向京師的酒樓飯店訂餐。
不過六科是個沒經費的衙門,所以大部分給事中都是自己帶飯。
皇宮有著嚴格的防火規定,除了御膳房之外不能有明火,飯菜冷了的時候只能用泥悶的炭盆來加熱,到了冬天經常加熱不均,而夏天則要擔心帶的飯變質。
六科也很羨慕中書門下五房。
皇帝為了表示對內閣的尊重,特命內閣可以設立自己的小廚房。
內閣自然也帶著中書門下五房,所以中書門下五房也是管中飯的。
宋纁又問道:“下官正要稟告蘇檢正,這晚飯?”
聽到晚飯兩個字,張書心中咯噔了一下。
管晚飯的意思,就是要加班了?
蘇澤大手一揮說道:
“兩位給事中可是專門來幫助我們的,豈能怠慢了二位?”
“讓鴻臚寺的迎賓館備菜送過來!錢從我司的公帑出!”
李己雖然不會因為這些小恩小惠,就完全改變對蘇澤的態度,但是人家這么客氣,李己也不好意思再板著臉,對蘇澤說了兩句場面的客氣話。
接下來兩天,蘇澤也是早晚都來兵房,絕口不問工作進度,就拉著李己和張書噓寒問暖。
這下子搞得張書這個年輕官員都不好意思了,對中書門下五房拉著他們干活的怨氣全部消散。
李己雖然還嘴硬,嘟囔著蘇澤“大奸似忠”,但是每次蘇澤來,李己也會擺上笑臉,也會說上兩句客套話。
三日后,在李己和張書的幫助下,有關李如松奏疏的摘要總算是總結了出來。
李己和張書不僅僅是對李如松的奏疏進行總結,還將他奏疏中不合理的部分都摘了出來,并且提出自己的修改意見。
這些原本是李己準備在李如松上奏后,單獨上奏彈劾的。
但是現在反而成了幫著李如松修改奏疏。
李己也覺得哪里有些奇怪。
三日后,李如松奏疏的摘要送到了內閣。
宋纁深吸一口氣,雙手捧著一迭裝訂整齊的文書,向前一步,聲音清晰而沉穩地稟報道:
“啟稟諸位閣老,卑職宋纁奉趙閣老鈞命,已將總參謀部作戰司主司李如松所上關于軍令體系、預備役制度等諸項條陳之摘要提煉完畢,特此呈閱。”
他將文書恭敬地放在高拱面前的桌案上。那文書雖厚,卻遠非當初李如松呈上的“小山”規模,顯然是經過了精煉。
高拱“嗯”了一聲,并未立刻翻看,而是看向趙貞吉:“趙閣老,此事是你督辦,你先看看。”
趙貞吉應了一聲,拿起最上面一份摘要,迅速翻閱起來。
他眉頭起初微蹙,似在仔細審視,但很快,一絲驚訝和贊賞便浮現在臉上。他看得越來越快,手指不時在紙頁上劃過重點。
張居正和諸大綬也被趙貞吉的反應吸引,目光也落在了那份摘要上。高拱見狀,也拿起一份翻看。
內閣值房里一時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片刻后,趙貞吉放下手中摘要,臉上難掩驚喜。
“宋主司,此摘要條理分明,綱舉目張!不僅將李如松繁雜之條陳梳理得井井有條,更難得的是,其指出的問題切中肯綮,所提建議亦極具洞見!”
“尤其對《作戰指令規范》中部分術語模糊、基層執行可能遇阻之處,以及《預備役動員制》中與地方衛所銜接不暢之隱患,剖析得鞭辟入里!”
“此摘要非但未減損原奏疏精義,反令其脈絡更清晰,利弊更昭然!”
張居正也看完了手中部分,緩緩點頭,目光中帶著一絲深意看向宋纁:
“不錯!此摘要用詞精當,見解深刻。兵房此次差事辦得極好,竟能在短短三日之內,于如此龐雜軍務中提煉出如此精要,且能切中實務要害,實屬不易。”
高拱也點頭,對宋纁提出表揚。
經過兵房的整理,李如松奏疏的內容一目了然。
對照摘要,很快就能找到李如松奏疏中的內容。
更可貴的是還能對不合理的地方逐條分析,提出修改意見。
李如松畢竟是個剛畢業的武監軍官,他的奏疏中也有很多理想化的地方。
這份摘要對那些過于理想化的條款提出了務實的修改意見,若非對基層軍務非常了解,是提不出這樣的建議的。
高拱看過宋纁的履歷,宋纁能有這個能力?
還是蘇澤暗中出手相助 不對啊,蘇澤雖然擔任武監教務長,但是也沒有出任過基層軍職,連京師都沒有離開過。
但是這份摘要是過關了,高拱說道:
“此摘要確屬上乘!不僅梳理之功,更有匡正之效。兵房此次出力甚巨,當嘉勉。此摘要速抄錄副本,連同李如松原疏,一并進呈御覽!陛下正欲詳知軍改細則,此摘要正是利器。”
李如松上書在通政司耽誤了一天,內閣耽誤了三天,隆慶皇帝早就望眼欲穿了。
宋纁又站出來說道:
“回稟首輔、諸位閣老,此摘要雖由兵房匯總謄錄,然其中精要提煉與關鍵指謬,實多賴六科李己、張書兩位給事中之力。”
“兩位給事中早在奏疏送到通政司的時候,就逐頁審閱李如松原疏,詳加批注,見解卓絕,鞭辟入里。”
“兵房不敢貪功,特向諸位閣老說明。”
此言一出,幾位閣老都有些意外,隨即露出恍然和玩味的表情。
原來是李己幫了忙。
這下不意外了。
高拱記得李己的履歷,這位兵科資深給事中確實在很多基層崗位待過,多次被派遣清軍巡邊,對基層軍務十分的了解,所以才能提出如此老辣成熟的修改意見。
只是六科不是和中書門下五房關系不睦嗎?
宋纁能驅使六科給事中幫著做事,這份能力是相當可以了。
高拱看向趙貞吉,有這樣的兵房主司,趙貞吉如虎添翼。
趙貞吉捋須笑道:“原來如此!老夫初看摘要風格,就覺犀利老辣,頗合李給事中筆鋒。宋主司襟懷坦蕩,舉賢不避,甚好!此議甚妥!”
高拱說道:
“宋主司所言有理。李給事中精熟軍務,勇于任事,此番確有大功。”
“這份摘要就將李己張書二人的名字署在前面。”
摘要連同李如松原疏的精華部分一同呈至御前,隆慶皇帝仔細翻閱。那清晰明了的架構、切中時弊的指正,讓他露出滿意的表情。
隆慶皇帝突然想到了先帝朝的事情。
那年庚戌之變,俺答打到京師,距離京師城門只剩下幾十里。
那時候父皇召集群臣商議軍策,群臣唯唯,只有趙貞吉挺身而出,請命出城去整頓京營抗敵。
隆慶皇帝猶記得,多少重臣都提出要離開京師,甚至還有遷都南京之議的。
自己的父皇,享國三十多年,雖有平定東南之功,但是耗費國力無數才取勝。
而自己在位才六年,北定俺答,南滅三土司之亂,朝鮮倭國俯首帖耳,東北女真倉皇逃入長白山中。
此外,自己父皇威權并用,也避免不了臣下欺瞞,連京師的京營都指揮不動。
可自己呢?
全國的兵力部署都準時送到御案之前,京營新軍如臂使指,這邊李如松進策整軍,那邊內閣和中書門下五房就已經將要點摘要出來,提出了修改建議。
什么叫做圣天子垂拱而治?!
單論軍事上的功績,自己就遠超在位三十多年的父皇了!
這份成績,就連成祖也不遑多讓了!
皇帝心情大好,在一旁的司禮監掌印馮保一眼就看出來了。
“陛下,照準內閣奏議嗎?”
隆慶皇帝拿起朱筆,寫下一個準字。
然后又在李如松、李己、張書、宋纁以及兵房幾名官員的名字上勾圈。
馮保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問道:
“陛下是要賞賜這幾位?”
隆慶皇帝點頭,馮保立刻接過名單,開始草擬賞賜。
次日。
李如松的奏議通過,李己張書和中書門下兵房官員得到皇帝獎勵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六科。
當嚴用和聽到消息,他正端著茶碗,聞言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茶水都濺出幾滴。
原來你李己這濃眉大眼的也是叛徒?
就在這個時候,李己和張書踏入六科廊。
李己本來今天不想來的。
一是連續加班,看了整整四天的奏疏,腦力體力消耗巨大。
二是知道內閣讓自己署名第一,和中書門下兵房并列,李己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六科同僚。
可壞就壞在李己到任六科之后從沒有請過假,以前就是抱病也要堅持上班。
這會兒請假,實在是太明顯了,反而顯得自己心虛。
李己總算是明白嚴用和的高明了,如果換做是嚴用和,此時早就請假在家躺著了。
果不其然,李己和張書邁入六科后,眾同僚看向他們的眼神復雜。
就在這個時候,行人司的官員又來到了六科,宣讀了皇帝嘉獎的圣旨。
當宣旨的行人念道:
“李己、張書職在諫諍,然不以異見廢公義,于通政司窮一日之功,逐頁批駁,指陳利弊,盡言官拾遺補闕之責。”
這時候李己已經后悔自己今天沒請假了。
緊接著這位行人又念道:
“兵房主司宋纁虛懷若谷,采六科之卓識,融總參之實務,刪繁就簡,撰成綱要,彰內朝同心戮力之風。”
“總參謀部虛衷納諫,中書門下五房克盡樞紐,六科亦棄成見而佐國是,俾軍制革新得趨完善。”
這下子張書也繃不住了。
這不是等于是說,自己和總參謀部、中書門下五房聯手,共同完成了這次軍令改革?
宣旨的行人又宣讀了對兩人的嘉獎,賜金元十枚,敘功上等,賞俸祿半年。
等到宣旨的行人離開之后,李己回頭看向同僚,平日里伶俐的嘴也有些結巴,他張口說道:
“諸位,聽我解釋。”
這時候嚴用和走過來,對著李己說道:
“幾日前,李給事中說誰是中書門下五房門下走狗的?”
李己臉漲得通紅,他沒想到嚴用和竟然這么記仇,當日自己隨口一說,竟然被他記到今日才發難。
嚴用和這么一說,在場的給事中們都哄笑起來。
臉皮薄的張書恨不得找個洞鉆進去。
李己漲紅臉說道:
“吾等六科給事中,最重要的就是監督把事情辦成了,如今軍令改革在吾等糾劾下完成,乃是為了公義!”
說完這些,李己就后悔了。
這不是當日嚴用和反駁自己的話?
嚴用和臉上浮現出笑容,但是這一次他沒有乘勝追擊,而是拱手道:
“李給事中高義!”
這下剩下的幾位給事中再也繃不住了,紛紛大笑起來。
李己漲紅臉,最后還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同僚的嘲笑固然可惡,但是這次的收獲實在是太香了!
皇帝特旨嘉獎,這些賞賜雖然豐厚,但是最重要的是給皇帝和內閣留下了精通軍務的印象。
科道官員最重要的就是名望,一旦養足了聲望,升遷就和火箭一樣。
大明軍改在即,朝廷總要平衡文武,自己一個懂得軍務的進士文官,自然是前途遠大。
也正是如此,只有資歷最深的嚴用和當面嘲諷自己,其他給事中頂多就是跟著笑笑。
可自己蘇黨走狗的名頭,這下是摘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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