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己和張書,這兩位兵科給事中,在通政司給安排的公房中,看著如同小山一樣的奏疏,開始一頁一頁的查看起來。
等看了之后,李己才知道,李如松上奏的到底是什么。
準確的說,這并不是一份奏疏。
《作戰通例》,李己硬著頭皮看完,這是一份有關基層指揮術語的手冊,包含了軍隊基本的戰斗指令,并且對具體的戰斗動作進行了規范。
比如行軍、防守、進攻,這些指令非常的詳細,并且明確了失責指揮軍官的責任。
《作戰指令規范》,這是更明確的軍語須知。
比如“試探進攻”:斥候前突,主力待命,不得逾敵前沿二里。
“牽制進攻”:分兵襲擾,避敵主力,耗其糧械。
這些指令不再是籠統的命令,而是確定的指令。
《預備役動員制》,這是設立預備役制度的奏疏。
這個李己倒是看懂了,這不就是東漢的郡國兵制度嗎?
“現役士卒滿十年者轉預備役,歸籍由州縣造冊。每歲秋冬農隙,預備役需赴衛所集訓二十日,考校火器操法、陣型變換,缺訓者以逃兵論。”
李如松第一次提出了退役的說法,對于普通士兵,滿十年的軍齡可以退役,退役之后就轉入預備役。
但是預備役也保持操練,如果遇到大型戰爭就需要轉入現役。
這份條例還對退役士兵待遇、預備役集結的指令、地方衛所的職責作出了規定,明確了全國動員時各級衛所到都指揮使的職責。
這時候李己已經麻了。
李如松將自己關在作戰司這么長時間,就折騰出這些東西?
不是,堂堂總參謀司的作戰司主司,曾經上書東北戰略的天才軍官,就鼓搗這東西?
李己看著剩下的奏疏,不對!肯定還有陰謀!
肯定是李如松就真正有價值的奏疏夾在這些內容中!
一定是這樣的!
李己想到了這個可能性,立刻對張書說道:
“每一頁都要看!不能松懈!”
張書也已經麻了,但是聽到了李己的話,也只好點頭繼續看。
徐叔禮看到兩人又恢復了斗志,一邊送來茶水一邊說道:
“兩位給事中,李通政使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了,二位務必在今日放衙之前看完,這些奏疏事關軍務,可不能在我們通政司過夜啊。”
聽到這里,李己咬牙說道:
“我們一定在今日放衙之前看完!”
《敵情研析要則》,有關敵人情報搜集分析的守則。
《訓練大綱基礎條例》,訓練的標準文件。
《軍官操典》,基層軍官的操典和晉升規則。
《后勤補給準則》,詳細的后勤補給規定,詳細到補給線上所有人的職責。
李己和張書從上午看到了下午,就連午飯都是在通政司里啃的餅,一直等到了臨近放衙的時候,總算是將這小山一樣的奏疏看完了。
看完之后,張書已經雙眼迷離了,就連李己也站不起來了。
沒了!
李如松憋了這么久,整個作戰司忙了這么久,就是弄了這么幾套軍事守則出來了。
這些和國家大政無關,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不是,說好的武官干政呢?
李己已經有些懷疑人生了,他確定自己從頭到尾都看了一遍,確實沒有任何具體的干政行為。
這時候徐叔禮走進來,對著兩人說道:
“兩位給事中,奏疏可以送去內閣了嗎?”
李己揮揮手,看著徐叔禮將這坨奏疏搬上車。
張書畢竟年輕,他先緩過來,對著李己說道:
“李公,我們怎么辦?”
李己此時滿腦子都是各種軍事術語,作戰準則,軍事指令,他好不容易緩過神來,他扶著站起來說道:
“今日就暫且放過李如松,等下次上書再來!”
“還來?”
張書差點沒站穩,今天他已經看到腦袋爆炸了,下一次還要再來?
張書說道:
“李公,這作戰司可是有十幾個武監參謀,這些都是作戰司群策群力弄出來的,我們兵科就兩個人。”
兩人身為兵科給事中,如此大張旗鼓殺到通政司,自然也不能空手而歸。
所以不僅僅要看,還要從中挑錯,要不然會讓人覺得六科無能。
這次兩人也寫了一堆問題,等著作戰司的奏疏遞上去后,兵科也要上書彈劾。
所以這一天下來,是極其消耗心力和體力的。
李己能坐穩兵科給事中這個位置,他業務能力確實也不錯,對基層的軍務也有了解。
他將李如松奏疏中那些不合理的部分,或者基層無力執行的部分,全部都摘抄出來,逐條進行批駁。
收起自己寫的長篇奏疏草稿,李己扶著腦袋說道:
“這是吾等的職責所在,再堅持堅持吧,下次一定能抓到作戰司的馬腳!”
張書絕望的嘆氣,自己總共就兩個人,要面對作戰司一堆作戰參謀,張書已經有了想辦法調離六科的想法。
通政司將這些奏疏送到內閣的時候,四位閣臣驚訝的看著小山一樣的奏疏。
閣老們也一直都在想,總參謀部到底要如何參謀軍務,但是又不會被扣上干涉機要的帽子。
他們沒想到,李如松上任作戰司主司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梳理規范整個大明的軍令體系。
妙啊!
高拱和張居正看著這些軍令的規范化文件,心中對李如松的評價更高了!
梳理規范化軍令,建立整個大明的統一軍令體系,這是從根本上構建新的軍事體系。
但是李如松上書的都是這些基本的制度,確實不會被科道言官們抓到把柄。
連政都沒有議,談什么干政?
可雖然沒有議論具體的國政,但是幾個閣老都清楚,相反,李如松做的事情,就是最政治的事情。
基礎制度,就是一個系統的政治根本。
這一套新的軍令體系建立起來之后,大明的軍隊就會從根本上改變。
反對嗎?
可閣老們根本無法抵抗這份誘惑。
標準化軍令體系,這也就意味著日后軍隊建設不再是拍腦袋,打仗變成了一件可以預測,可以量化的事情。
軍隊建設的考核有了抓手,而內廷對地方上的軍隊也不再是開盲盒,不需要上戰場,也能評估軍隊的戰斗力。
但是這樣堆積如山的奏疏要怎么看?
三位閣老看向了趙貞吉。
趙貞吉也有些麻了。
你李如松就不能一份一份地上疏嗎?
這是軍務的事情,又是趙貞吉一直倡導的軍務改革,他自然沒有推脫的道理。
趙貞吉輕咳一聲,打破沉寂。
他指著那堆奏疏,聲音帶著疲憊,卻堅定的說道:
“諸公,李如松此子辦事倒是勤勉,可這奏疏堆積如山,我等若逐一細看,怕是要誤了軍國大事。不如這樣——”
他頓了頓,目光掃向三位同僚:“由中書門下五房的兵房主司宋纁領銜,對這批奏疏提煉總結,撰寫一份摘要呈報內閣。兵房本就是專司軍務的,此事正合其職。”
首輔高拱自然是支持,他點頭說道:
“趙閣老所言極是,兵房職司所在,張閣老以為如何?”
張居正微微點頭,但是他卻有些顧忌,由中書門下五房總結提煉,這怎么聽起來這么奇怪?
皇帝設置內閣,就是由內閣總結提煉奏疏內容進行票擬,以為參謀決策的機構。
現在內閣又讓中書門下五房總結提煉綱要,那中書門下五房豈不是要成了內閣的內閣?
但是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張居正放下手中文書,頷首道:“此議甚妥。總參謀部改革是陛下欽定,耽誤不得,兵房速辦便是。”
新入閣的諸大綬本身就對軍務沒有興趣,他自然是同意首輔和次輔的意見。
閣老們達成一致,趙貞吉立刻喚來兵房主司宋纁。
“傳命兵房,三日內將李如松所奏摘要呈上。”
面對閣老們的命令,宋纁只能拱手稱是,將小山一樣的奏疏搬到了中書門下五房。
協助進行軍事改革,這段時間宋纁忙得不開交。
如今又添這樁差事,宋纁頓感頭大如斗。
李如松的奏疏他略翻過,內容龐雜如海:從行軍指令到預備役條例,無一不需精讀深研。
而且是要上呈內閣的,總要言之有物,最好還需要有補正意見,這才顯得兵房有能力。
這如何是好?三日內要看完這些,還要寫摘要,除非不吃不睡!
宋纁喃喃自語,額角滲出細汗。
他召集兵房官吏開會,商討對策,可眾人皆面露難色。
李如松的奏疏專業艱深,是需要坐下來細心閱讀的。
遇到困難了,只能找上司了。
情急之下,宋纁抓起幾份文件,直奔蘇澤的公房。
蘇澤正伏案批閱文書,見宋纁匆匆闖入,神色倉皇,便放下筆問道:“宋主司何事慌張?”
宋纁躬身一禮,將內閣命令和李如松的奏疏困境和盤托出,末了苦笑道:“蘇檢正,下官才疏學淺,這摘要之事恐難勝任。若誤了時限,兵房上下皆要擔責啊!”
蘇澤也開始思考。
他思考了一會兒,想到了今日接到通政司的消息,兵部兩位給事中在兵科看了一天李如松的奏疏。
蘇澤在通政司任職過,自然在通政司有耳目。
李己和張書殺到通政司的時候,蘇澤就接到了消息。
蘇澤也知道這兩人是要挑刺,但是沒有出手干預。
李如松的奏疏全都是軍令建設的內容,一點政都沒有干,又何懼你們科道挑刺?
能在六科看上一天奏疏,蘇澤也知道李己雖然反對自己,但是極重名聲,又是資深的兵科給事中,對軍務是非常精通的。
蘇澤有了計劃,他嘴唇上揚說道:
“宋主司莫急。”
“此事不必兵房親力親為。你可知兵科給事中李己?”
宋纁連忙點頭,中書門下五房剛成立的時候,他可是被李己狠狠盯過一段時間,深知對方的難纏。
“他今日在通政司將李如松的奏疏逐頁研讀,還記下了不少問題。論對這批文件的熟悉,滿朝無人能出其右。”
宋纁一愣:“李給事中?下官聽聞他素來敵視中書門下五房,豈會相助?”
蘇澤說道:
“六科也是內朝機構,自然也是可以合作的。”
“要想讓人幫忙,就要拿出讓人滿意的‘酬勞’。”
“有人好利,有人戀權,這科道之人多半是好名。”
宋纁恍然,他立刻說道:
“下官明白了!多謝蘇檢正提點!”
六科中。
六科是有加班傳統的。
只不過有人是真加班,有人是真摸魚。
嚴用和撐著頭,裝模作樣的看著眼前的奏疏抄本。
以往他都是準點下班的,但是今日他“病愈”剛剛回來上班,第一天就早走有些不合適,所以裝作堅持工作的樣子。
嚴用和抬頭看向兵科那邊。
李己和張書從兵部回來以后,就一直在奮筆疾書。
就在這個時候,從隔壁中書門下五房中傳來動靜,只見到兵房主司宋纁踏入了六科。
李己抬起頭,看到宋纁之后,連忙將自己書寫的內容收起來。
宋纁卻徑直向著李己而去。
宋纁拱手向李己行禮,匆忙道:
“李公!兵房接了個燙手山芋,趙閣老竟要我三日內理清李如松那堆天書”
“我兵房人手缺乏,這內朝中最熟悉軍務的,莫過于.”
李如松那堆天書的消息,也已經在六科傳開了。
聽到宋纁的話,李己心中暗爽,終于不是自己一個人要看那堆東西了!
他和中書門下五房不睦,看到宋纁要受苦,自然那是幸災樂禍。
“宋主司找錯人了,兵科可不是中書門下五房的走狗!”
說完這些,李己又看了一眼吏科的兩位給事中。
嚴用和暗罵,你不幫忙就算了,還要指桑罵槐一下。
宋纁嘆氣說道:
“李給事中,宋某是擔心辦不好閣老的差事,讓外朝嘲笑,我內朝無人,論起公文竟然都不如李如松那等武夫。”
聽到這里,李己果然上鉤。
宋纁又說道:
“不如這般!摘要由您主筆,兵房只負責潤色謄抄,成稿后您居首署名!”
“屆時摘要往司禮監一送,陛下豈不知兵科有真國士?也能壓制總參謀部那幫武將,讓他們知道我們內朝文官是通曉軍務的,不會被他們糊弄忽悠。”
李己聽完,立刻說道:
“為國拾遺補闕,本就是六科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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