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暉那是恨的牙癢癢的,可李成梁是以商議軍議的名義邀請他來的,討論的也確實是國政軍策,只不過這國政軍策是他兒子領頭上的!
這怎么辦?總不能拂袖而去吧?
段暉好不容易調整心情,半天才憋出幾個字:
“李公子…天資聰穎,得遇明師,又蒙陛下賞識,前途無量。下官…恭喜副都護了。”這“恭喜”二字,他說得異常艱難。
李成梁滿意的笑道:
“犬子出了風頭,但是苦了我們這些前線的,段司馬可要好好按照奏疏,準備筑城事宜啊。”
李成梁說到了正事,這又是朝廷的命令,段暉也只好躬身行禮:“下官明白,定當竭力。若無他事,下官告退。”
“去吧。”李成梁揮揮手,看著段暉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議事廳的背影,臉上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徹底綻放開來。他拿起兒子的信,又看了一遍。
但是很快李成梁也開始思考起來。
禁衛營、婚事,這才是李如松來信的主要內容。
黔國公家,誠意伯家,這都是李成梁想也不敢想的聯姻對象。
沒辦法,大明勛貴傳承兩百多年,早已經通過聯姻構建了一套體系。
可以說,對于勛貴家族來說,婚嫁就是頭等大事。
如果沒有合適的婚配對象,這些勛貴家的女兒可能會被家里安排出家,或者一輩子不嫁人,也不會和身份不對等的家庭聯姻。
這是因為如果一個勛貴家族出了不門當戶對的婚事,會被其他勛貴家族恥笑,這樣一來甚至會拉低整個門第的風評,讓家族其他的女子更難找到好的婚事。
按照李成梁的門第,他是不夠格和勛貴聯姻的,更別說黔國公這種最頂級的勛貴了。
李成梁自然明白是為什么。
大明勛貴們做夢都想要重新獲得軍事參謀決策的權力,當年組建禁衛營的時候,這些勛貴就往禁衛營塞人,希望能成為皇帝的軍事參謀部門。
只可惜隆慶皇帝并沒有看上這批人,最初禁衛營就真的只是一個保安機構。
但是這一次兒子上書后,這批署名的軍官被調入禁衛營,皇帝的意圖自然很清楚,是要用他們作為軍事參謀了。
這自然成了那群勛貴眼中的香餑餑,不惜打破門第之見,也要和自家聯姻。
到底要不要和這些勛貴聯姻?
李成梁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未來的局勢到底如何,李成梁雖然看不懂,但是也知道這是“大爭之世”,多少暗流在涌動。
李家在自己發跡之前,不過是個遼陽副總兵,如果不是在遼東這個容易立功的地方,根本就碰不到這個層次。
李成梁上陣殺敵還行,但是讓他思考這些問題,也確實是難為他了。
李成梁思考了半天,最后還是恭恭敬敬的拿出信紙。
自己想不明白,這不是有人能想明白嗎?
他寫完了一封信之后,然后打開窗戶,將兩袋子精米放在桌子上。
不一會兒,李成梁就聽到了翅膀煽動的聲音,一個雪白蓬松的家伙沖進了書房。
李成梁每次見到胖鴿子,都要懷疑它的物種。
在如此苦寒的東北,冬季還能活動的鳥類只有雪鸮了吧?
可是自己從沒聽說過,有人能馴服雪鸮傳遞信件的。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了李成梁的疑問,胖鴿子歪過頭看向李成梁。
李成梁連忙拱手說道:
“鴿閣老,麻煩您快點帶信給蘇公,給吾兒安排個好的婚事!”
原來,李成梁這封信,是請求蘇澤幫著兒子李如松安排婚事的。
黔國公府和誠意伯家的聯姻,都是李成梁不能輕易拒絕的。
李成梁對京師情況也不了解,也權衡不好和勛貴聯姻的利弊,干脆就修書一封,請求蘇澤幫著安排兒子的婚事。
蘇澤是武監的教務長,也算是李如松的老師,由老師出面給弟子安排婚事,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等胖鴿子吃完,這才伸出腳,李成梁連忙將信塞進去,又禱告了一番,胖鴿子這才飛出了書房。
給李如松安排婚事?
蘇澤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到了這個階段。
想當年,自己的婚事還是趙貞吉給安排的,現在輪到自己給學生安排婚事了?
李如松被勛貴們聯姻的事情,蘇澤也是知道的。
這幫勛貴的用意太明顯了,已經引起了外朝文官的忌憚。
蘇澤對大明勛貴談不上厭惡,但是也談不上好感。
勛貴之中,自然也有目光長遠,認真做事的。
但是如同前任黔國公那樣恣意妄為的也不少。
更多的還是平庸無能,做什么事情都不行的紈绔子弟。
就拿如今的武監和武監預科來說。
蘇澤身為教務長,嚴肅武監和武監預科的紀律,不少勛貴子弟入學之后,都因為武監的嚴格軍規而受不了退學的。
和武監第一期不一樣,武監第一期中的勛貴子弟,大部分都是家族沒有繼承權的旁支子弟,都是被家族送來湊數的。
這些旁支子弟雖然生長在勛貴之家,但是也知道自己沒有繼承權,所以在武監還算刻苦,也都堅持了下來。
現在武監成了好的出路,勛貴又將自己家的繼承人送過來。
結果就是最新一期的武監和武監預科退學率很高,不少人連一周都沒堅持過去,就逃回了家里。
這幫勛貴竟然不反思自己的教育,還讓定國公徐文壁給自己帶話,指責武監的規矩太嚴,希望蘇澤能放松武監的紀律。
蘇澤自然是頂了回去,他立刻下令開除了這幫勛貴子弟的學籍,又讓地方上增補學子入學。
給你們機會也不中用啊!
現在又想要用聯姻這一招了。
李成梁求到自己這里了,李如松也確實是自己看中的弟子,他的婚事蘇澤還是要操心的。
蘇澤想了想,還是認為李如松和勛臣家族聯姻是弊大于利。
沒辦法,李如松的風頭太盛了。
一份國政軍策級別的上疏,皇帝又特旨將他調入禁衛營,引起了整個文官集團的警惕。
兵部上下都在盯著李如松,如果這個時候和勛貴家族聯姻,必然會遭到文官系統的進一步打壓。
如果李如松頂不住壓力,那他這個新軍官階層的代表就要夭折。
這自然不是蘇澤想要見到的。
但是李如松也到了婚配的年齡了,如果總是拒絕,也會對他的個人發展不利。
得罪了這幫勛臣,同樣也是麻煩。
所以必須要將李如松的婚事定下來。
蘇澤也有些頭疼,這做媒的事情他也是第一做,對各家的情況也不了解。
不過自己不了解,自己不是還有老婆嗎?
蘇澤找上了妻子趙令嫻。
聽蘇澤說完了李如松的情況,趙令嫻捧著肚子問道:
“夫君的意思,不想讓李如松和勛臣聯姻,那是要給他找一個宦門淑女了?”
蘇澤點頭,李如松如果不和勛臣聯姻,那就只能和文官聯姻了。
趙令嫻思考了一下,她雖然有孕在身,但是依然會參加京師貴婦圈子的聚會。
任何時代,妻子的社會地位,都是和丈夫的地位綁定在一起的。
趙令嫻在京師社交圈中的地位,也隨著蘇澤的地位一步步變高,如今已經是僅次于那幾位閣老的婦人們,躋身于頂流的圈子。
因為時代風氣的緣故,大明的貴婦交往不像是唐宋的規模那么大,但是各種小圈子的聯系依然很緊密。
趙令嫻想了想說道:
“夫君,還記得霍尚書嗎?”
蘇澤點頭說道:
“當然記得,霍尚書是前任兵部尚書。”
趙令嫻說道:
“霍尚書是山西人,已經致仕歸鄉了,但是他有一子霍鐘瑜,門蔭在京師做官,官拜尚寶郎。”
“這位霍司寶家中也有一女,也到了婚配的年齡。”
蘇澤問道:
“你的意思是,讓李如松和霍尚書的長孫女婚配?”
趙令嫻點頭說道:
“霍家是山西名門,累世書香,霍尚書治家很嚴,霍司寶在京師的名望也很高。”
“而妾身也見過這位霍家長孫女,性格也是溫婉大方,年齡上也很適合。”
“就是霍司寶的官位低了一些,和李公子的父親相差比較大。”
蘇澤一拍手說道:
“這個無妨!霍尚書乃是致仕的兵部尚書,當年李都護來京師,都是拜的霍尚書門路,李家也不會在霍家門前擺威風。”
“只是霍家能答應嗎?”
趙令嫻笑了笑說道:
“相公不知道,這霍老尚書七歲能文,十五歲就精通經史子集,被譽為神童。”
“但也有說法,這位霍老尚書用光了霍家三代的才氣,如今除了恩蔭做官的霍司寶之外,家中再也沒有人出仕,就連考上舉人的都沒有。”
蘇澤這下子明白了。
大明科舉制度,讓家族的起落十分的頻繁。
一個家族,如果累世出進士,那家族很快就會昌盛。
但如果一個家族,幾代都考不上進士,那也會很快衰落。
當然,這個衰落并不是家族破產,而是退回到鄉紳的狀態,失去朝堂的影響力。
這種情況是很多的。
霍冀是神童,科舉順利,但是家中第二代第三代科場都不順利,家族就靠著霍鐘瑜這個恩蔭的尚寶郎撐著。
霍冀活著自然還好,畢竟霍冀久任宦海,還擔任過兵部尚書這樣的高官。
可一旦霍冀去世,家中就徹底失去頂梁柱,那日后就難說了。
所以李如松對于霍家來說,也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聯姻對象。
“此事還是要霍尚書做主吧?”
蘇澤問道。
趙令嫻說道:
“所以如果要成事,還是要請夫君致信霍老尚書,問問他老人家的想法。”
“只要霍老尚書點頭,這事情應該就能成。”
蘇澤連忙說道:
“為夫這就寫信。”
趙令嫻連忙說道:
“夫君這還沒過正月,哪有給人做媒的道理?夫君如果著急可以先給霍老尚書寫信,說明意向,等過了正月再操辦也來得及。”
蘇澤這才想起來,民間有“正月說媒死媒人”的說法,至于具體的原因,大概是農業社會正月的祭祀活動比較多,說媒沖撞神靈。
蘇澤連忙說道: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趙令嫻和蘇澤也是老夫老妻了,聽到丈夫夸贊自己,趙令嫻還是臉上一紅。
她又說道:
“夫君也問問李家那邊的想法,如果李家也同意,那這件事有八成可能。”
蘇澤點頭說道:
“這個自然,想必李都護是不會拒絕的。”
蘇澤猜的不錯,他通過胖鴿子給李成梁帶信,李成梁聽到這個打算之后更是狂喜。
他那次入京是見過霍尚書的,彼時他見到霍冀都是戰戰兢兢,沒想到時過境遷,自己竟然有了和兵部尚書家孫女聯姻的機會!
雖然只是一個“前兵部尚書”,但是霍冀和現任兵部尚書曹邦輔關系密切,在兵部威望也很高。
如果兒子真的能和霍家的孫女成婚,那自家兒子也能算是半個兵部的“自己人”?
那針對李家的敵意也會少很多。
李成梁連忙回信,表示“全憑蘇公”做主。
李如松的婚事倒是也提醒了蘇澤,武監生當中,也有不少還沒婚配的。
特別是一些寒門出身的武監生,他們在京師沒有熟人,一直都在武監讀書,也沒有交友的渠道。
武監軍官這個團體還很脆弱,如果要成長下去,最好的辦法還是先和舊的利益集團融合。
軍功新貴和舊貴聯姻,雖然聽起來很現實,但也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但是這種事情由蘇澤出面也不合適,給李如松做媒還好說,如果給所有新軍官做媒,那必然會引起猜忌。
蘇澤不方便做的事情,有一個人卻很合適。
小胖鈞聽聞之后也是大感興趣,他在正月初十向隆慶皇帝進言,在年節期間組織一次禁衛營和京營新軍的軍官宴會,邀請京師權門參加。
隆慶皇帝聽到小胖鈞的建議后也是大喜,兒子能有這份見識,能籠絡著軍隊的人心,那日后皇帝的位置就穩固了。
于是隆慶皇帝下旨,在上元節當天,在皇宮內組織宴會,由太子朱翊鈞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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