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直到潘季馴離開,蘇澤也沒有承諾要怎么盡力。
三月六日,工部。
作為京師占地面積最大的部,工部的存在感卻是十分稀薄的。
不過工部尚書雷禮還是很享受這種安寧的。
上一次工部被朝野議論最多的時候,就是先帝嘉靖年間皇宮失火,為了重新修造紫禁城,工部向全國攤派,搞得滿朝文武一起痛罵工部。
不過最近這些日子,工部尚書雷禮的日子也不是那么舒坦。
原因是,漕運總督兼工部侍郎王之桓,和現任工部侍郎潘季馴,為了修造運河還是梳理黃河,吵了起來。
工部的預算就這么多,在今年十月新的預算下來之前,顯然只能辦一件事。
到底是先修河還是先治黃,工部內部分成了兩派爭論不休。
這場爭論愈演愈烈,以至于影響了工部的日常工作。
不過蘇澤沒有直接去工部,而是請來了自己的好友,工部員外郎萬敬和傅順。
傅順上次修造東勝衛棱堡,因功晉升為員外郎。
萬敬則是主持了山西鑄炮的工作,同樣因功而升遷。
傅順比起之前幫著蘇澤修宅子的時候更黑壯了些,而萬敬則顯得更書卷氣了。
問起了工部之爭,傅順粗著嗓子說道:“這幫人爭來爭去,好生無趣。”
萬敬知道他是個憨貨,對著蘇澤說道:
“子霖兄,其實黃運之爭,兩位侍郎大人都沒錯。”
“問題的根源,還是黃河奪淮入海后,所產生的一系列問題。”
蘇澤對于水利史并不是很了解,虛心問道:
“請萬兄賜教。”
萬敬說道:
“賜教不敢,奪淮入海始于南宋,是南宋守將杜充,為了阻擋金軍南下,掘開了黃河大堤,想要以水代兵,卻導致了黃河改道,侵入淮河。”
“奪淮入海導致了幾個結果。”
“首先是淮河的河道狹窄,所以黃河中上游一旦泛濫,在入淮的地方必定會發生洪災,而且因為黃河泥沙,導致淮河淤堵,也成為懸河。”
“其次是大運河淮河段也同樣受到影響,泥沙抬高河床,讓淮北到山東段漕運難行,這也是王侍郎力主要開鑿新運河,紓解漕運淤塞的原因。”
蘇澤認真聽完,黃河的問題其實就是淮河的問題,南宋奪淮入海的影響極其深遠,遺留的影響至今沒有消除。
造孽啊。
曾經可以和江南比肩的淮河流域,如今變成了南直隸最貧困的地區。
唐宋時期的皖北糧倉也因為黃河年復一年的侵擾,也變成了黃河泛濫區,糧食產量大大降低,連溫飽都難以保證。
蘇澤記得前時空的淮河問題,一直連綿到了民國,蘇北地區依然是最貧困的地區。
蘇澤突然說道:
“如果挖掘一條河,引導淮河入海,可行嗎?”
萬敬愣一下說道:
“這?以前從沒人想過這個。”
蘇澤根據記憶,說道:
“淮河下游,西起洪澤湖邊的高良澗,流經洪澤,清江浦、淮安,阜寧、射陽,濱海等六縣,東至扁擔港口入海,如果淮河從這里疏導入海,是不是可以灌溉兩岸,還能起到泄洪防洪的作用?”
萬敬拿起茶水,蘸著水在桌子上畫起了水文圖,越是畫越是覺得這個方案精妙。
蘇澤所說的,其實就是建國后解決淮河問題的最終方案——蘇北灌溉總渠。
蘇北灌溉總渠,就是為了解決淮河問題而挖掘的。
而且這條水渠不僅僅有防洪疏導的作用,還是重要的水利灌溉工程!
從挖掘成功后,原本因為洪泛貧困的蘇北地區,成為全國的超級糧倉。
至于可行嗎?
建國初期,物資匱乏,那時候也沒有什么大型機械,蘇北灌溉總渠都是靠著兩岸的百姓,利用農閑的時候挖掘出來的。
蘇澤逐漸理清了思路。
無論是潘季馴的束水攻沙,加固黃淮河堤的工程,還是王之桓開挖泇運河的工程,其實都不算錯,也都是有利于大明的。
而在蘇澤穿越前的歷史上,這兩個工程也都完工了。
可雖然完工,黃淮問題并沒有解決,在清代和民國都發生了巨大的水患,百萬人流離失所。
所以這兩個工程,其實都是治標不治本之策。
蘇北灌溉總渠,才是解決黃淮問題的關鍵!
萬敬又說道:
“可是挖掘這條河,那可是要動員不少人力的。”
蘇澤點點頭。
其實水利工程的辦法并不難,之所以這條總渠一直到建國后才開挖,這也是因為這樣巨大的水利工程,需要滿足的條件實在是太苛刻了。
這種大型工程,需要動員大量的人員,一般能滿足這種條件的時代,就是朝廷威信比較高的開國時期,或者賢君能臣在位的中興時期。
否則像是元代一樣,朝廷威信明顯不足的時候還聚集百姓修黃河,那就等于給造反的人聚集兵源,只能加速自己的滅亡。
其次這種水利工程需要極強的基層治理能力。
修造水利工程,那些土地要變成河道,臨河的農田也要改造成河堤,如何安置因為挖掘工程而遷居失地的百姓。
一個處理不好,就是烽煙四起,這都需要地方上有極強的控制力。
最后就是安穩的國內外環境了。
其實民國也想要治理黃河,但是剛剛成立導淮委員會,就撞上了抗日戰爭,最終治理失敗。
而在蘇澤看來,現在就是一個治理淮河的好機會。
只是這個工程,要比潘季馴的治黃方案,以及王之桓的運河方案,需要動用的資源更多。
這就不是工部一個部門可以完成的了。
必須要戶部撥款,地方上多個部門配合,還要六科都察院督查審計,再加上地方上百姓通力合作才行。
如果直接上書,強行通過所需要的威望點應該是海量的。
蘇澤決定還是輿論先行,在報紙上先造勢再說。
三月十日。
山東,大明府(濟南)。
一名布衣老者從漕船上下來,他身后幾名追隨者護送他走到碼頭上,老者看著忙碌的大明府碼頭,心神一陣恍惚。
老者名叫顏鈞,是心學泰州學派的宗師。
幾年前,他被南都提學耿定向誘捕,以妖言惑眾解送入京,當時也曾經在大明府的碼頭上停留一夜。
顏鈞經常在運河沿岸講學,和漕幫也有很深的聯系,當時他的弟子們要劫獄營救,顏鈞還是拒絕了這個提議。
今日看著繁華的大明府碼頭,顏鈞感慨萬千,比起上次停靠,大明府碼頭明顯更熱鬧了。
“號外號外!修運河還是治黃河?工部爭論不休,朝廷閣部評議!”
“這里也有報紙?”
而他的前弟子何心隱在京師辦了《新樂府報》,顏鈞也對報紙十分感興趣。
顏鈞的弟子們連忙攔下報童,從報童手里買下了四份報紙。
顏鈞也沒想到,在大明府竟然能買齊四大報。
顏鈞不知道,他的前弟子何心隱以運河為樞紐,在大明府建立了印書坊,和《新君子報》《商報》共享發售渠道,將報紙推廣到了大明府。
而大明府作為山東漕運樞紐重鎮,也是通政郵遞司設置經歷所的地方,官報《樂府新報》自然而然也延伸到這里。
顏鈞看著報紙,四份報紙都是四天前的,但是能這么快送到大明府,也足以讓顏鈞驚奇了。
他在年輕的時候,就算是相隔一省的消息,沒有一兩個月也很難傳遞過來。
而且那時候的消息魚龍混雜,真假難辨,朝廷的邸報上也只有朝堂上的大事。
那時候,大明雖然名義上是大一統的王朝,實際上各省府縣都是割裂的。
現在京師的報紙,四天就能送到大明府,大明府的讀書人可以知道四天前京師朝堂上發生的大事。
這放在從前,是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
“找一家茶館,歇歇腳再說。”
碼頭邊上的茶館,喝茶的就是商鋪的掌柜,來往的客商,加上少數過路的讀書人。
讓顏鈞更意外的,茶館也放上了免費的報紙,任由顧客借閱。
而茶館之中,歇腳的顧客們,討論的也是報紙上的事情。
這也是新的變化。
顏鈞那個時代,因為消息不夠流通,討論時政是京師讀書人的特權。
就算是南京的讀書人,也無法知道京師的即時動態,這時候對時政的討論完全就是霧里看花。
剛剛對朝堂局勢侃侃而談,第二天就傳來內閣已經倒臺了,這樣的時政討論實在是太沒意義。
所以在顏鈞年輕的時候,讀書人更愿意討論心學這些學術上的內容。
學術內容的更新沒有那么快,每個學派也都有自己的辯題,顏鈞那時候就經常討論“義理”、“性空”這些虛無的論題,年輕讀書人最流行的就是辯經。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報紙的出現,讓京師朝堂的最新動態,只需要四天就能傳到大明府。
辯經還有門檻,鍵政可是什么人都能張口就來啊!
再說了,鍵政是男人的浪漫,可要比辯經好玩多了!
顏鈞發現茶館里的幾個商人,都為了報紙上的事情爭辯起來,好不熱鬧。
顏鈞也讀起了報紙。
這一次,四大報全部都報道了工部的爭論,也就是潘季馴主張的修河之議,和王之桓主張的新運河之議。
《樂府新報》上刊登的是雙方奏疏的全文,潘季馴對黃河水情的預測,修造黃河的重要意義。
王之桓的奏疏,則集中在新建泇運河的經濟利益,修造完泇運河后,大運河淮北魯南段就會暢通無阻,就不會出現黃河泥沙淤塞黃淮段,導致漕運堵塞的情況了。
《樂府新報》不偏不倚,羅列了雙方的意見。
顏鈞微微點頭,《樂府新報》是官報,只要能如實刊登消息,就是已經很好了。
顏鈞暗暗佩服蘇澤,他見過很多得志的官員,他們往往很樂意使用自己手里的權力,插手各種事情。
但是《樂府新報》卻能做到“克制”,在官方新聞上都采用比較中立的態度。
手持利刃,殺心自起。
明明掌握了《樂府新報》這個大殺器,但是蘇澤卻能恪守立場,不利用報紙打擊政敵。
這也是朝堂都放心《樂府新報》掌握在蘇澤手里的原因。
顏鈞又翻開《新樂府報》,這是他前弟子何心隱的報紙。
《新樂府報》就更傾向于泇運河之議。
京杭大運河通行不暢,影響了北方工商業的發展,泇運河能疏通漕運,也有利于漕運沿岸的城市。
這篇文章很有水平,顏鈞一看就是自己前弟子的手筆。
何心隱指出,漕運已經不是一家獨大的時候了,現在民間已經有很多商人用海輸在南北之間運輸物資了。
漕運沿岸的城市,如果不能提升漕運效率,減少漕運損耗,那遲早一天會被海運取代。
《新君子報》的立場就保守多了,是兩個都反對。
反對潘季馴的理由,是春耕在即,如果這個時候修黃河會影響今年的收成,提出的還是徭役害民的說法。
反對泇運河的理由也是一樣的,同樣是勞民傷財。
《商報》就要純粹多了,基本上都是商業上的分析,主要聚焦于泇運河會對原本運河沿岸的城市有什么影響,也提到了海運和漕運成本的問題。
《商報》也報道,現在京師的毛線、棉花等商品,都用海船運輸南下。
南方的茶葉、絲綢、瓷器,也更愿意用海運來輸送。
海運成本低,速度快的優勢,已經被商人重視,而隨著海運的發展,大明的商貿往來也更加頻繁。
看完四份報紙,顏鈞也明白了前弟子的選擇,他也不得不承認,報紙真是一個天才的發明,這影響力和傳播速度,可要比講學快多了!
不過顏鈞也有顏鈞的想法,他對著眾弟子說道:
“今日找個住處臨時住下,明日就找地方辦夜校。”
顏鈞突然發現,報紙、夜校,這不都是蘇澤走過的老路?
自己師徒二人,怎么都在沿著蘇澤的路在走?
京師,隨著工部的爭議進一步升級,朝野的目光卻聚集在了報館。
不知不覺中,京師官員和百姓們,都本能的在想:
事情鬧大了,蘇翰林怎么還不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