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隆慶四年,春雨綿綿。
剛剛開始抬升的溫度,又被這幾場春雨給打了下去,明明是陽春三月的天氣,卻還要穿著冬衣。
官宦人家出行,都打起了油紙傘,而普通百姓就只能戴著擋雨的草帽出行了,至于蓑衣,那是城外才能穿的,就算是下雨天京師也是人流密布,穿著笨重的蓑衣根本沒辦法通行。
這時候也就體現蘇澤這座賜宅的優勢了。
詹事府內,誰家住得距離皇城近,誰家住的距離皇城遠,每天早上就能看出來。
那些全身都淋濕了,狼狽不堪的,就是家住在皇城比較遠地方的官員。
而那些身上沒有多少雨水,看起來更加從容的,就是距離皇城近的。
詹事府在皇宮內辦公,年輕官員又不能和其他九卿衙門一樣留宿在衙門里,所以每天早上詹事府的公房都是一片狼藉。
好在是太子體恤眾師傅們的辛苦,專門騰出一間空房給大家烘衣服,又引來詹事府一眾官員的夸贊。
朱翊鈞皺著小臉說道:“外大父這幾日都守在田莊里,母妃派人去勸都不肯回京。”
外大父就是外祖父,也就是武清伯李偉了。
這位武清伯自從得了土豆和番薯的種子后,就整日守在城外的田莊里。
可他想不通的事情是,日防夜防,依然守不住自己的田。
如今不僅僅是武清伯周圍田莊里都種上了土豆和紅薯,就連京師附近的普通百姓也開始耕種土豆紅薯。
武清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好大孫派來保護自己土地的護衛,其實都是“吃里扒外”的,他們不僅僅放任周圍的農戶來偷種子,甚至還“監守自盜”,主動將武清伯培育的種子賣出去。
“外大父說了,這些日子多雨,土豆和紅薯喜干怕水,所以要做好排水的事情,要不然這些土豆紅薯都要爛根了。”
蘇澤也沒想到,這位武清伯竟然如此精通農事。
朱翊鈞說道:
“聽母妃說,外大父他老人家小時候逃荒差點餓死,最大的愛好就是種田。”
原來如此。
大明別的不說,管理外戚這方面確實是冠絕前朝。
武清伯李偉一門心思種田,他的世子李文全則一門心思在澎湖搞種植園。
朱翊鈞又說道:
“京畿連日陰雨,連春耕都推遲了,父皇這些日子愁眉不展。”
蘇澤也明白皇帝為什么擔憂。
對這個時代來說,種田就是頭等大事。
春日多雨,氣溫升不上來,撒下去的種子就會發不出芽爛在地里。
這些日子順天府的官吏都在奔走,讓京畿百姓推遲春耕。
可晚一天春耕,就會晚一天收獲,這又會影響下一季作物的載種。
華北地區還好,如果是遼東地區那種一年只能收獲一季的地方,延誤春耕就可能導致農作物還沒成熟就入冬,那就是減收絕收的結果了。
此外春季就這么多雨,也不是好兆頭,黃河長江今年發生洪災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這是隆慶皇帝繼位以來第一次遭遇天氣災害,其實這要比他的父祖們幸運多了。
但也正是因為前幾年的風調雨順,才讓皇帝更擔心今年發生饑荒,好日子過多了,百姓備荒備災的意識也會淡薄很多,發生饑荒后朝廷的壓力就會更大。
作為皇帝,隆慶皇帝能夠提前為百姓擔憂,確實是不錯了。
不過天氣的事情,蘇澤也沒有好辦法,只能寬慰了小胖鈞幾句,接著又說道:
“如果殿下真的擔心今年發生災情,不妨請李國舅在南洋交趾收些糧食。”
朱翊鈞連連點頭,這就是打開視野的好處了。
以往發生災情,大明只能從其他地方調集糧食來賑災。
如今發現了廣闊的海外市場,海外這么大,也有很多地方生產糧食。
而且海上運輸又快又省,調運海外糧食賑災完全是可行的。
從東宮出來,蘇澤又晃悠到了報館。
蘇澤前腳剛進了報館,后腳沈一貫就沖進來道:
“子霖兄!兵部霍尚書的請辭奏疏陛下終于批了!”
對于這個消息,蘇澤也是早有預料。
從二月底,霍冀就開始上書請辭。
這樣級別的重臣,又沒有犯原則性的錯誤,皇帝和內閣本以為他不是真的請辭,皇帝還親自下旨挽留。
但是霍冀又繼續上辭表,這下子皇帝明白霍冀是真的要辭職了。
隆慶皇帝是個念舊的人,霍冀在任期間有功勞也有苦勞,除了在武監這件事上和皇帝內閣頂了一下,其他時候都能做好兵部的工作。
所以皇帝再次下旨寬慰,但是霍冀又繼續上表請辭。
拖到今日,霍冀已經上辭表七封,這次皇帝終于批了。
沈一貫說道:
“陛下體念霍司馬的功勞,許他以重臣身份致仕,賜回鄉車馬,又多蔭了他的次子。”
這已經是相當豐厚的待遇了,君臣能有始有終,也確實是一段佳話。
沈一貫又說道:
“霍司馬在辭表中推薦了曹侍郎接任,陛下已經命令廷推新尚書人選了,估計這位曹侍郎能接手兵部。”
蘇澤點頭,曹邦輔在朝堂的名聲還不錯,有了霍冀的辭表推薦,接任的可能性確實最大。
緊接著沈一貫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蘇澤,他說道:
“坊間傳聞,霍司馬是因為子霖兄才辭職的。”
“我?”
“是啊,如果兵部不是在武監和通政郵遞司兩件事上吃了癟,霍尚書也不會辭職,這事情還不是因為子霖兄?”
蘇澤矢口否認,可就連羅萬化這個老實人也連連點頭,看來這口黑鍋自己背定了。
不過這樣也好,日后再有人和自己作對,就要掂量下自己的分量,有沒有兵部尚書重了。
沈一貫又說道:
“子霖兄上書的通政郵遞司改制也開始了,通政司正式更名,換上了新牌子,朝廷準備在三十個重要節點設置通政司經歷所,又在九邊和沿海設置行經歷所十二座,已經開始選任官員前往了。”
蘇澤微微點頭,這件事他已經從系統中得到了具體的結算報告。
《請設通政郵遞司疏》通過,通政郵遞司成立,楊思忠成為第一任通政使。
遍布整個大明的郵政體系因此建立,京師的政令可以更快的傳遞到帝國的邊陲,大明的統治力提升了。
迅捷的郵政體系,也加快了新思想的傳播速度。
國祚不變。
蘇澤也沒想到國祚竟然沒有增加。
難道是因為全國郵政體系,讓新思想加快傳播?
蘇澤沒有深究這件事,而是對羅萬化說道:
“一甫兄,我們的《樂府新報》也到了擴張的時候了。”
羅萬化激動的點頭。
全國郵政體系的鋪開,最受益的就是《樂府新報》這份官報了。
皇帝在頒立通政郵遞司的旨意中,也明確了通政郵遞司有運輸發行官報的職責。
羅萬化說道:
“按照子霖兄之前的計劃,報社已經在上海縣設立了印刷館,覆蓋南直隸地區的報紙發行。”
“剩余地區的報紙就先用通政司經歷所為節點,少量發行,先將這些地區覆蓋到了,再慢慢向內陸延伸。”
沈一貫聽完也覺得這個方案穩扎穩打,是蘇澤的作風。
南北直隸是大明讀書人密度最高的地區,就連普通百姓也有不少識字的,所以是各大報紙爭奪的主要市場。
很多讀書人也返鄉辦報,但是效果都不好,是因為當地沒有足夠的讀報群體,支撐不起辦報的花費。
四大報中,除了《商報》的編輯部在直沽,其他報紙的總部都在京師。
聽說南直隸也出現了一些地方性的報紙,所以蘇澤才決定盡快去上海開辟新的分社。
沈一貫又說道:
“朝廷還有兩件大事,也都和子霖兄有關。”
“一件是張閣老進獻《隆慶會計錄》上冊,盤存了整個大明省州府縣的財政,進獻給陛下,陛下賞賜了戶部,據說涵蓋京師各大衙門開支的下冊七月份就能編成。”
“到時候戶部肯定要有大動作。”
沈一貫看向蘇澤,請辦《會計錄》的是蘇澤,這會計錄編完沒有后手沈一貫是絕對不信的。
但是蘇澤口風很緊,沒有半點多談的意思,沈一貫只能繼續說道:
“工部侍郎,淮撫王之桓請修泇運河,分離大運河與黃河水脈,整頓大運河山東段,這件事工部上下還有爭議。”
沈一貫看向蘇澤說道:
“這位王大人調任淮撫,也是子霖兄促成的,這泇運河之議,也是子霖兄攛掇的?”
蘇澤連忙搖頭否認,但是沈一貫眼神中充滿了懷疑。
蘇澤反問道:
“工部為何還有爭議?”
沈一貫說道:
“工部侍郎潘季馴準備治黃。”
這下子羅萬化也明白了,以大明如今的國力,治黃和修造泇運河,兩者只能選擇一個。
兩人都是工部侍郎,分別提出兩個國家級的工程,再聯想到工部尚書雷禮早有致仕的想法。
蘇澤只能說,尚書之爭,素來如此。
這已經不是兩個項目之爭了,而是主導工部未來的領導權力之爭。
潘王二人誰的項目能勝出,就意味著誰可以成為下一任的工部尚書。
沈一貫看向蘇澤問道:
“子霖兄,你更支持哪位侍郎?”
羅萬化說道:
“子霖兄肯定更支持泇運河之議啊。”
蘇澤沉默了,并沒有正面回答沈一貫的問題,就在這個時候報社門外突然傳來通傳聲。
說曹操曹操到,蘇澤看到了工部侍郎潘季馴的拜帖,連忙帶著報館的官員前去迎接。
潘季馴一張國字臉,眼睛中閃爍著光芒,還沒到五十歲卻微微發白的鬢角。
雙方寒暄過后,蘇澤將潘季馴迎入報館公房。
“潘侍郎親自登門,是有什么要事嗎?”
蘇澤疑惑的看向潘季馴,在這方被自己改變的亂七八糟的歷史時間線上,潘季馴的舉主是高拱。
雖然同屬一個派系,但是蘇澤很少參加高拱派系的聚會,對于潘季馴并不熟悉。
相比之下,蘇澤和工部尚書雷禮的關系更好一些,和工部員外郎傅順萬敬也是好友。
潘季馴作為工部官員,也沒有那么多寒暄,他直接掏出一本書,遞給蘇澤說道:
“蘇翰林,這是在下所寫的《河防一覽》。”
蘇澤翻開這本書,原來這是潘季馴總結治水經驗所寫的一本河工著作。
這本書還沒有完全寫完,蘇澤手里只有前三章。
分別是第一章,介紹黃河歷史和現狀的“河圖說”。
第二章是總結了潘季馴治水思想的“河議辯惑”。
第三章則是對黃河沿岸重要的部位,堤、閘、壩等水利設施的現狀做了分析。
蘇澤仔細的看完,不由感慨潘季馴的治河理念確實領先。
潘季馴治河的理念在于防,他更加強調水患的預防工作,對黃河清淤疏通更加重視,還提出了“束水攻沙”的治河方法。
“以河治河,以水治沙,這就是潘侍郎的治水方略吧?”
聽到蘇澤瞬間總結了自己書中的要點,潘季馴升起了知音之感。
他連忙說道:
“蘇翰林也是治水行家?”
蘇澤搖頭道:
“蘇某沒有做過親民官,怎么懂得治水,只是觀潘侍郎的書,才有所得。”
潘季馴更是覺得蘇澤是知音,他說道:
“今年春雨不絕,地方上回報,邳州、睢寧水位大漲,堤壩上出現蟻潰,此二城都是黃河險要之地,堤壩年久失修,還是黃河與運河連同的地方,一旦出現水情,也會連累淤塞運河。”
“本官上書請求重整黃河,但是石沉大海。”
“所以潘侍郎來報館?”
潘季馴說道:
“我是想請《樂府新報》刊登一些治河的事情,引起朝堂上下重視治河的事情,就算是朝堂不重視,能將這些內容傳到民間,也是有好處的。”
聽潘季馴說完,蘇澤不由敬佩起來。
做黃河的吹哨人,這可不是那么好當的。
修造河壩費時費力,就是百姓也不愿意,如果忙碌一年沒有出現水情,那肯定是要被彈劾知罪的。
而一旦出現水情,又會被認為是詛咒朝廷。
其實潘季馴最好的辦法,就是等待水情發生,那朝廷自然會重用他治水。
蘇澤說道:“潘侍郎為了蒼生請命,蘇某也要盡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