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看完了奏疏,又遞給身邊的馮保說道:
“馮公公,這份奏疏您也看下吧。”
馮保雖然早就想取李芳代之,但是對待李芳的禮數一點都不差,恭恭敬敬的接過了奏疏,迅速看完后,他堆著笑容說道:
“內閣的閣老們都贊成,咱們司禮監還能有什么話說。”
李芳拿起奏疏說道:
“事關學政,還是本監親自送一趟吧。”
馮保稍稍有些奇怪,正常情況下這類奏疏也不需要李芳這個司禮監掌印親自送。
但是他也看過了蘇澤的奏疏,只覺得恩蔭鄉試不過是一件小事,于是目送李芳離開司禮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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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站在御案邊上,等隆慶皇帝看完了蘇澤的奏疏,就聽到皇帝說道:
“這蘇子霖,一個月一疏還嫌不夠!這才過去半個月,又鬧出這么大動靜!”
皇帝雖然嘴上帶著責備,但是眉眼間卻帶著笑意。
李芳知道,這是蘇澤“簡在帝心”,隆慶皇帝嘴上說著嫌蘇澤惹事,實際上對他的奏疏很重視。
李芳內心感慨,多少大臣兢兢業業幾十年,都不曾被皇帝記住名字。
蘇澤才踏入官場半年,卻已經被皇帝記住了表字了。
和他同期的進士,還在九卿衙門觀政,這人和人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隆慶皇帝放下奏疏說道:
“司禮監是什么意見?”
李芳低著頭說道:
“恩罰出于主上,司禮監自然是贊同的。”
隆慶皇帝點頭道:
“內閣和司禮監意見一致,就發往禮部去辦吧。”
“唯。”
隆慶皇帝有些乏了,李芳親自伺候著收拾御案,不過他故意裝作遲緩的樣子,收拾了一會兒說道:
“陛下,仆臣這些日子身體有些不爽利,想要調養一陣子。”
隆慶皇帝看向李芳兩鬢的白發,這才想起來這位伺候自己一輩子的太監也老了。
“那就好好調一調身體,司禮監離不開你。”
李芳連忙跪下說道:
“多謝陛下隆恩!仆臣年紀大了,今年更是覺得力不從心。”
隆慶皇帝心一軟說道:
“你才多大歲數,好好養病,朕離不開你。”
說到這里,李芳也算是深得恩寵了。
但是李芳卻也知道,皇家的恩情都是涼薄的,他用病休作引,將話題逐漸引導了舊事上。
說著說著,自然就說到了先帝朝裕王府時期的事情。
隆慶皇帝也來了談興,說起了不少裕王府的舊事,李芳跟著湊趣,讓皇帝心情又好了不少。
看到時機成熟,李芳這才說道:
“仆臣又要感慨,自己真的老了,人老就愛記得以前的事情,今日讀蘇翰林奏疏,讀到‘恩罰出于主上’,就想到了當年徐閣老也曾經上書,言‘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猶如昨日之言耳。”
這句話說完,隆慶皇帝臉上笑容立刻消失,李芳順勢跪下來說道:
“仆臣失言,請陛下治罪!”
隆慶皇帝臉色一變,自然是因為李芳提到了徐閣老,也就是致仕的徐階了。
‘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這是徐階斗倒了嚴嵩后,成為新任內閣首輔的徐階,向先帝提出的政治綱領。
這也可以看做是徐階自己的施政綱領,就是主張提高大小九卿部門的職能權力,內閣和司禮監退回到輔助皇帝決策機關的歷史地位上,強化皇帝權力。
閣部之政,是貫穿明代歷史的政治斗爭,就是以內閣司禮監這類的內廷,和六部九卿衙門之間的斗爭。
朱元璋廢中書省,大明在祖制和法理上都沒有宰相一職了,所以內閣大學士只是名義上的宰相,是有宰相之權而無宰相之實。
但實際上,嚴嵩這樣的內閣首輔,又可以做到比唐宋權相更厲害的事情,將六部九卿衙門都當做奴仆。1
以六部為首的部權,和內閣為首的閣權,雙方因為權力而斗爭,引發了無數政治動蕩。
因為嚴嵩專權,所以徐階提出的政治綱領是削弱內閣權力,將具體事務交還給六部,再加強皇權,由皇權來裁斷六部的事務。
不管徐階是不是這么想的,徐階執政以后都是這么干的。
這自然和主張加強內閣權力的高拱,產生了激烈的沖突。
兩人不僅僅是權力之爭,也是路線之爭。
李芳在這個氣氛下提起了徐階,讓隆慶皇帝原本硬起來的心,重新軟了下去。
隆慶皇帝想到在裕王府的時候,徐階為了自己籌謀。
景王和嚴嵩逼著自己走投無路,也是徐階在朝中組織清流支持自己。
先皇駕崩,徐階輔政,安定了混亂的政局。
想到這些,隆慶皇帝的心終于化開,嘆了一口氣說道:
“徐閣老還是有功的。”
李芳心中暗喜,皇帝這么說,也就說明不準備繼續清算徐階了。
接著皇帝又為難起來:“可海瑞上疏,朝堂物議,朕又才懲辦了徐階兩個兒子,要如何收場?”
李芳這時候貼心的說道:
“陛下,徐閣老上個月送來的請安奏本,說過他在松江府建園子,準備在家鄉頤養天年。”1
退休的重臣可以向皇帝寫奏本,一般也就說說鄉野的小事,是為了維系和皇帝的私人感情。
徐階致仕后,也照例給皇帝寫奏本。
這份奏本送出的時候,還沒鬧出海瑞清田的事情,徐階講述了自己歸鄉后的生活。
李芳接著說道:
“請陛下御筆給徐閣老的園子賜名。”
隆慶皇帝立刻明白了過來,給徐階新修的園子賜名,這就顯示了皇帝的態度,徐閣老的兒子雖然罰了,但是徐閣老還是好的,是忠臣。
只要皇帝表明了態度,再壓下風聲,對徐階的清算就到此為止了。
“叫什么名字?”1
李芳說道:
“陛下,還政園如何?”
隆慶皇帝拍手道:
“好!”
還政園,說明了徐階在隆慶繼位輔政期間的功勞,也暗示徐階“還政”,表明了皇帝不會再啟用他,讓內閣中的高拱安心。
如此一來,高拱也就不會繼續猛烈攻擊徐階,皇帝也就有了臺階。
就這樣,蘇澤并不知道,自己奏疏中的一句話,被李芳利用,化解了對徐階的清算風暴。
捧著皇帝御筆所書的賜字,李芳從御書房出來。
他嘆了一口氣,徐階致仕還有自己救,等到自己退休要怎么辦?
李芳再次起了思退之心,只是退也要安全的退,如果退了之后和徐階這樣,那宮中可沒人保他。1
李芳這種差手朝政的宦官,還想全身而退,哪有那么好事 李芳看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一個年輕的太監身上。
“張宏,你跟了雜家多久了。”
“回干爹的話,七歲入宮,小宏子就掛在干爹名下,至今也十五年了。”
“東宮初立,那邊需要幫襯的人多,明天就去東宮吧。”
別的小太監聽到這個消息,都用嫉妒的眼神看著張宏,但是聽到這個消息,卻一臉惶恐的說道:
“干爹,是小宏子伺候您不周嗎?您不要趕我走啊!”
李芳笑罵道:“你這個直貨,多少人求不來的差事,讓你去便去!”
李芳又小聲囑咐道:
“日后去了東宮,若是遇到蘇澤給皇太子講學,你多盯著點,好好和這位蘇翰林相處,你日后的富貴,乃至于干爹的平安,可能都落在他身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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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澤自然不知道宮中發生的一切,這樣皇帝和內閣必定會批的奏疏,他自然也沒用手提大明朝廷。
他也不知道李芳用自己奏疏中的一句話,就挽救了徐階本人的命運。
第二天大早,他在報館的印刷坊內,喜滋滋的看著剛剛刊印出來的樂府新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