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燈光刺眼,重卡軋過泥坑,轟隆作響。
滿是褶皺的老臉上不見半點血色,眼中閃爍著驚恐的光。
一顆接一顆的汗珠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又滴落在衣領上。
對面,林思成仰頭望著車頂,像是在走神。
一群警察面面相覷,言文鏡更是急的冒火。
但凡有點經驗的都知道,對面的嫌疑人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但凡再用點力,他就能一瀉千里,該說的不該說的全撂了。
林思成可倒好,發起了呆?
言文鏡沒忍住,使了個眼色,但林思成魂游天外,無動于衷。
他咬了咬牙,準備咳嗽一聲。但剛張開嘴,耳麥里傳來一聲冷哼:“給老子閉嘴,老實栽愣著!”
言文鏡悻悻的低下了頭。
指揮車里,于光放下對講機,盯著監控:“蠢貨!”
特勤的兩位隊長沒說話,只是對視了一眼。
相對而言,言文鏡還是欠些火候,經驗也要欠缺一些。
這是個三進宮的老炮,心理素質、抗打擊能力不是一般的強。你以為他馬上就要撂了,其實頂多只是擊潰了第一道心理防線。后面還有兩道,更或是三道、四道。
就像馬山,每一次都像是即將崩潰,馬上就要交待的樣子,可最后,他交待了沒有?
對付這樣反審訊經驗極為豐富的頑固份子,你得講究策略和技巧。就像現在的林思成:他看似在走神,其實是在找要害。同時,也給這老炮充足的時間,讓他好好算算賬。
就這樣沉默著,差不多快十分鐘,林思成突的開口:“楊老大,算清楚沒有,盜掘長公主墓判多少年?”
老漢震了一下,瞄了他一眼,又低下了頭。
捉賊捉贓,捉奸拿雙,人家把地點、墓主、級別都說的清清楚楚,想賴也賴不掉。
少說也是二十年,搞不好就是無期。但他今年已五十掛頭,二十年和無期沒啥區別。
正轉念間,林思成冷不丁的一句:“手上沾過血沒有?”
老漢愣了一下,眼中閃過幾絲鄙夷:手上要有人命,我還和你在這里磨牙?
“看來是沒有,那就好辦了…”林思成掰著指頭,“想必你和徒弟才堪到金井,剛破開金頂。墓里應該有機關,所以你們沒敢冒然下坑。嚴格來說,并沒有造成什么實質性的損失,三年頂到天…”
“你五年前出獄,但五年了,開的只是個破金杯,抽的是五塊錢的白沙。婆娘還在鄉里種地,去年才花二十萬給兒子在市里買了個老破小,彩禮都還是找親戚借的…楊老大,你這混的不怎么行啊?”
聽到前半截,老漢先是一震:都還沒見到墓,他怎么知道才破開金頂?
但不對。
挖了公主墓,才判三年,這狗日的雷子莫不是在糊弄人?
隨后,他又撇著嘴:確實混的不行,但那能怨我嗎?
剛出來的頭兩年,頂多隔兩月,鄉派出所就會到家里訊問:這段時間去哪了,有沒有再犯案,有沒有和以前的同伙聯系過。
日他娘,老子倒是想發財,但也得有犯案的時間?
“楊老大,你別瞪我,這是好事:說明這五年你犯的案子不多,不然困難不成這樣。給你算多點:再加五年…”
林思成臉上帶笑:“加起來也就八年,楊老大有沒有聽過,一審判了十多年的重刑犯,因為二審前有重大立功表現,最后只判了兩三年?”
老漢沒吱聲,兩顆眼珠滴溜溜的轉:這雷子想讓他檢舉揭發?
確實見過一減刑就是好幾年的,還不止一個。但問題是,自己倒是輕松了,老婆娃娃怎么辦?
正轉念間,林思成冷不丁的一句:“你害怕老板報復,對吧?老板姓齊?”
老漢稍一怔,臉上浮出幾絲茫然。
不是齊松?
不可能:就是通過齊松這條線才查到了金爐齋。而到張家口之前,有一次通話時老漢開了免提,里面就是齊松的聲音。
林思成轉了轉念頭,突然奇想:齊松、宋春?
這個齊松,會不會把名字倒了過來,宋齊?
“不姓齊,那姓宋?”
老漢的瞳孔微縮。
猜對了?
齊松姓宋,宋春也姓宋。
林思成點點頭:“言隊,齊松和二號目標可能是同族的親戚,查一查,看是不是就叫宋齊,更或是宋奇,就順著這個同音查…”
一群警察才反應過來:宋春這個名字當然是假的,但“宋”這個姓,很可能是真的。
乍一看,好像沒卵用,如果齊松不叫宋齊,依舊查不到宋春的真名叫什么。
但對警察而言,這就是一道分水嶺:能把概率從十幾億縮小到百萬分之一。
全國姓宋的差不多一千萬,女的占一半,這就是五百萬。再結合年齡,職業,籍貫,住址,甚至能縮小到幾萬分到幾千分之一。
言文鏡點了點頭,意思是領導收到了。
林思成繼續問:“楊老大你呢,又和誰有關系?單華,李季林,更或是李瑤?”
霎時間,老漢剛剛晾干沒幾秒的額頭又開始滲汗。
見狀,林思成手一伸,言文鏡秒懂,遞上另一本文件夾。
順開,第一張,就是齊松的照片。
“這是你老板!”
林思成往后一翻:“這是任丹華,原名單華。這是于季川,原名李季林。他妹妹于季瑤,原名李瑤,這三個都是唐山人…來,楊老大,指一指:哪個是你親戚?”
老漢瞪著眼睛,仿佛要突出來一樣。
剛開始,他還以為是幫老板運貨,被警察抓了個現形。
之后他才知道,公主墓的事發了,這次是真栽了。
正琢磨著這次怕是出不來了,這細伢仔又突然拿出了老板的照片?
甚至于,和老板一伙、和自個有關聯的幾個,都有照片。
乃至,知道他們真名叫什么…
“不指也沒關系,問一下當地公安就能知道。”
林思成再翻:“來,再認一認,這是你們的大老板,對吧?”
這一張,是宋春的照片。
瞄了一眼,老漢渾身一顫。
咦,還真認識?
林思成心里一動,又往后一翻:這一張是馬山的照片:剃著光頭,戴著手銬和腳鐐。
“這個呢,是不是也認識?”
話音未落,老漢瞳孔急擴。
他看看照片,又看看林思成,像是見了鬼一樣的表情。
好家伙,這個你也認識?
這老漢級別不高,但知道的真不少:就像金爐齋的盛慶豐,應該和他同級,但除了齊松,他連任丹華都不知道。
問題是,為什么看到馬山時,他比看到宋春時還要驚訝,甚至于,還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
林思成腦筋飛快的轉。
“馬山進去了,你松什么氣?哦,應該是有仇…”
“但宋春和齊松的手下都知道馬山進去了,包括任丹華,于季川、于季瑤,乃至盛慶豐。唯獨你不知道?”
“明白了:你可能和馬山結仇之后投了宋春,更甚至于之前就是馬山的手下,馬山和宋春決裂后,你被宋春挖了過來。
不管是哪一種,馬山都恨不得你死,肯定要報仇。所以看他進去了,你才算是松了口氣。
但可能是你手藝不行,也可能是懷疑你是馬山的奸細,所以宋春也罷,齊松也罷,一直不怎么信任你!也是因此,你才混的這么慘。”
稍一頓,林思成嘆了口氣:“那座公主墓,應該是你偷摸挖的,對吧?齊松只知道你在沙漠里找墓,卻不知道你不但找到了墓,還是一座公主墓。更不知道你已經開了坑,破了頂。不然的話,不可能這么遠叫你來運貨…”
想也能知道:一座固倫長公主墓,里面該有多少好東西?
與之相比,面包車里那十七箱連根毛都算不上。齊松再是蠢,總知道哪個多,哪個少…
老漢臉上的表情精彩至極,根本不用讀什么微表情,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你他媽怎么知道的,還知道的這么多?
知道自己的老板是誰,更知道老板的老板又是誰,還知道馬山和大老板原先是一伙的?
馬山交待了?
不可能。
他敢交待,死十次都不夠…
正驚疑不定,“啪”的一聲,林思成鼓了一下掌:“這下好了:接不到貨,齊松第一時間就知道你栽了。等我們到渾善達克,一說長公主墓,當地該有多重視,動靜該有多大?
不出意外,齊松肯定能收到風聲,恰好你又進去了,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你下出籠:長公主墓,就是你盜的…”
“同時為固定證據,我們肯定要查封金爐齋。前后一結合,無論齊松從哪個角度想,都會認為是你盜墓的事犯了,才被警察抓的。之后為了立功,又把他給賣了…
楊老大,你再想想:要是能抓住他還好,萬一抓不住,他會干什么?”
還能干什么?
第一時間逃命,第二時間報仇…
老漢急得打哆嗦:“不是我說的!”
“對,你確實沒說!”林思成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也知道,但齊松不知道。”
“那抓他呀…你們有照片,甚至連大老板的都有,肯定知道他們住在哪里,為什么不抓?”
“警察不是想抓誰就能抓誰?”林思成攤了攤手,“得有證據!”
老漢氣的吐血:我干你娘?
證據從哪來?
當然是得靠他交待…
“楊老大,給你五分鐘,你要能想通,我們就調頭。不去渾善達克,也不去化德,就在張北等著,讓齊松派人來接貨。
放心,十七箱一件不會少,全讓他帶走,也保證會讓他的手下看到:你和你徒弟渾渾全全,安然無恙…”
老漢的眼眶都快要裂開了:哪是什么沒證據?警察是想放長線,釣大魚…
“接了貨,宋七還讓我去怎么辦?”
“去干什么,運貨?運貨好啊,運的越多,線索越多,證據也就越多…楊老大你放心,你肯定跑不掉。當然,你也不會跑。不然你一跑,我們就得抓齊松,萬一要抓不到,你老婆、兒子、兒媳,以及即將出世的孫子怎么辦?”
老漢咬住了牙:“我操你媽…”
“楊老大你別罵人,不是我危脅你,警察沒這么下作。我只是替你分析分析:抓不住齊松,是什么后果…”
林思成臉上帶笑,“當然,你要不想去,我們肯定不為難你。找個借口就行了:車壞了、出車禍了、你生病了,兒媳婦要生了,辦法這么多,總有一個適合的…但前提是,你得好好交待!”
老漢又氣又急,渾身發抖:這哪是警察,這他媽是個閻王…
稍一頓,林思成合上文件夾,“不妨告訴你:馬山雖然進去了,但咬死不交待。原因你很清楚:他手上人命太多,光是慕陵就是五條人命,斃他十回都有余…”
“所以楊老大,你好好考慮:我剛才講的并非是在騙你:撂利索點,你就是首功!”
我撂你大爺。
老漢惡狠狠的盯著林思成,臉色陰晴不定,目光閃爍不停。
“你瞪什么瞪?”
言文鏡剛要動手,林思成攔了一下:“言隊,要文明辦案!”
說著,他抬起手表,又看看老漢:“楊老大,五分鐘!”
老漢看了一眼表,咬住了牙。
以為又是像馬山一樣的死硬份子,言文鏡握緊了拳頭。
林思成拍了拍他的胳膊,意思是先下車,讓他自己想。
一群警察半信半疑。
他們見過誘供的,但沒見過林思成這樣誘供的:不設陷阱,不講技巧,實話實說,直來直去。
而且是一骨腦的,沒半點含糊的全往外講:包括到現在為止,馬山一個字都沒交待,也告訴嫌疑人、
但看這老炮的架勢,感覺沒怎么起效果?
狐疑間,車停了下來,所有人下了商務,車里只留下老漢一個人。
突地,戴著手銬的手砸了一下桌子,老漢罵了一句“操他媽”。
于支隊喜上眉梢,拍了一下手:“妥了!”
旁邊的兩位跟著點頭。
言文鏡才當了幾年警察,審過幾個老賊?
審訊這樣的老炮,普通的手段壓根沒用,你得給他算賬,讓他知道哪個輕,哪個重。
像馬山,橫豎都是個死,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不說的話,至少家人能過幾天安生日子,他當然會咬死不說。
但像這種,本身犯的事不大,不說的話,后果比說了更嚴重,他自然會權衡利弊:如果不說,是不是像那個年輕的警察說的,齊松會把這筆賬算到他頭上?
如果真算他頭上,但凡齊松要是跑了,他家人絕對第一個遭殃…
所以,老漢又砸桌子又罵娘,不是想死硬到底,而是在下決心,在發狠:干不干?
當然要干,不干的話,兒子孫子就沒了。所以,要么不做,要做做絕!
只要他開口,但凡是他知道的,但凡能沾上邊的,他不會放過一個。
但凡有一個漏網之魚,都等于把他老婆兒孫的性命送到了仇家手上。
果不然,壓根不用五分鐘,可能三分鐘都不到,老漢拍著桌子:“政府,我配合,我交待…”
連“政府”都喊了出來?
林思成暗呼一口氣,隔著車窗看了一眼:“好,去張北。”
話音未落,對講機里傳來于支隊的聲音:“調頭!”
三輛車打起了轉向燈,當調過頭,看到熟悉的路牌,老漢的腰一點一點的彎了下去。
像是漏風的氣球,喉嚨里發出怪異的聲響,仿佛被抽走了骨頭,整個人萎靡了下去:“一定抓住宋老七,不然老漢的婆娘和娃就慘了…”
林思成點了一下頭:“放心!”
不但要抓宋七,還要抓宋春…
他沒有上商務,手插著羊毛開衫的兜,走向最后面的指揮車。
剛進車廂,“啪啪啪啪啪”,三個隊長,五六位技偵警使勁的鼓著掌。
于光往前一步,雙手伸了過來:“林老師,辛苦!”
還是那副老樣子,林思成笑笑,又客氣一句。
第一次的時候,就感覺挺震憾,挺滿足。但次數多了,感覺也就那樣。
林思成也有自知之明:不是他有多厲害,而是適逢其會,懂的稍全面一點。
也不是警察有多不專業,只要被盯死,遲早都能挖出來。
但警察敢等,林思成卻不敢等。
沒辦法,就只能多出力…
“于支隊,抓不抓?”
“先別急,再審一審,再查一查…”稍一頓,于光又笑了笑,“總隊領導的意思是,既然敲山震虎,就多敲兩下,多震幾個出來。”
前后有些矛盾:之前的顧慮那么多,現在卻又這么支持?
但林思成表示理解:要隨事制宜,要因勢利導…
半小時后,車隊開進了張北賓館。
看著新鮮出爐的筆錄,以及剛查到的資料,林思成一臉古怪。
雖然是靈機一動,一時興起的胡猜,卻猜的準之又準:齊松,原名宋啟,外號老七。
女人姓王,叫王瑃,名號王鷂子,保定人。但老早的時候,她不但姓宋,還是唐山人。大概七八歲的時候,大致就是剛解放,被領養給姓王的人家當童養媳,才改姓王。
按輩份,她是宋啟的堂姑。
但林思成古怪的不是這個,而是她男人:保定人,九六年的時候因為盜掘清皇陵、殺人罪被槍斃。
九零年,是她的大伯哥和小叔子。沒殺人,只是盜掘清皇陵,但正好是嚴打時期,也吃了槍子。
八十年代,是她兩個叔公(丈夫的叔叔)、舅公(丈夫的舅舅)被槍斃,同樣是因為盜掘清皇陵。
這兩次,她男人也被處理過:第一次判了七年,第二次判了五年…
暫時查到的就這么多,但林思成直覺不對勁:兩代人,光是因為盜墓,被槍斃就有七個。判刑的更多:男女老少近三十號。
而且專盜清皇陵,這是有多執著?
他回憶了好久:“于隊,能不能麻煩你幫忙查一查:這一家姓王的,老早之前是不是唐山人,后來才搬到的保定。更早之前,他家里是不是也有人因為盜墓被處理過。”
更早?
八十年代還不夠早?
于光沒聽明白,“林老師,你指的是多早?”
“六十年代,甚至是五十年代中!”
三個隊長愣了一下:那個年代,偷個瓜都有可能槍斃,敢盜墓?
關鍵的是,盜出來你賣給誰?
但林思成說查,他們肯定要查。
于光聯系HEB省廳的同行,韓支隊給總隊匯報,讓總隊這邊從官方渠道調查。
沒等多久,差不多半個小時,于光的手機嗡嗡的一震。
他接起來,說了幾句,直勾勾的盯著林思成。
就說五六十年代,誰敢盜墓?
不是說沒有敢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的,關鍵是盜了也是白盜,沒地方出手。
結果搞了半天,是民國時的余罪…
“查到了!”
掛了電話,于光一臉古怪,“這一家原來是唐山遵化人,五九遷到保定。三年前,也就是五六年,王瑃的太公(公公的父親)、玄公(公公的爺爺)因盜墓罪,被判死刑。”
林思成眼睛一亮:“盜的也是皇陵?”
“對,清東陵!”
“是因為民國時的余罪伏的法?”
于光頓了一下:“對!”
林思成呼了一口氣:對上了!
第一代王紹義,第二代王建興,這父子倆,是民國時期河北地界赫赫有名的九龍王。
這兒的九龍,指的是TS市遵化市境內,清東陵所在的九龍山。
父子倆占山為王,從二十年代活躍到五十年代。但他們不打家劫舍,而是專盜皇陵。
二六年,先盜同治的惠陵,比孫殿英還要早兩年。
二八年,孫殿英盜清陵,孫殿英跑了后,父子倆又把孫殿英沒盜干凈的乾隆墓、慈禧墓濾了一遍。
之后,盜康熙的景陵、咸豐的定陵。
這還是資料中有記載的,沒記載的被他盜了多少,只有王紹義父子倆自己知道。
抗戰勝利后,兩黨全對父子倆下了通緝令。但這兩個神出鬼沒,直到五五年,才從九龍山抓到,判了極刑。
即便從上世紀二十年代到現在,差不多也有九十年。前后整整四代,更說不定是五代,傳承了近百年的盜墓世家,見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