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銅汁般灌入北大街,車流淬火成河。
麻雀掠過高壓線,馱走最后的天光。
一道窈窕的身影下了寶馬車,一襲風衣,筆直的小腿泛著油光。腳上蹬著高跟鞋,踩著大理石地面,格外的響。
鏡頭放大,偌大的車場,對面的大樓上立著鐵牌:西單商場。
林思成轉了一下真皮的旋轉椅,又盯著聯動屏。
上下兩排,方方正正的六塊,三百六十度環繞。
別說拍人、拍車,連于季瑤戴的金耳墜上銘的是什么花紋都拍的清清楚楚。
窈窕的身姿進了商場大門,一對青年男女挽著胳膊,不緊不慢的跟在后面。
“嘩”的一聲,門頭的紅旗被風吹了一下,女人抬起頭瞅了瞅,又附到男人的耳朵邊說了句什么。
但傳到指揮車里,卻成了:“三號目標出現,地點:商場東門,07就位!”
“四號目標出現,地點:一幢三層,吳裕泰茶莊,05就位!”
三號是于季瑤,四號是于季川,每一位,都有三組人員輪換盯梢。
林思成左瞅右看,一臉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這陣勢,著實有些震憾。
差不多五分鐘,確定沒有意外情況,對講機里陸續傳來匯報聲:“03正常,05正常,07正常!”
言文鏡回了一句收到,又看著林思成:“林老師,可以了!”
林思成點點頭,神態輕松。
他并不覺得今天會發生什么危險,當然,言文鏡擺這么大陣勢,并不只是為了保護他。
這伙人太鬼,普通的偵察方式基本沒用。就像于季瑤和于季川留給林思成的那個號碼,整整一年的通話記錄,就只給林思成打過電話。
林思成懷疑,那女人的包包里,至少裝著三四部手機,七八張卡。
想深挖線索,必須用非常手段。
暗忖間,林思成下了車,回身再看,就一輛普通的依維柯,停在西單斜對面的青海大廈。
林思成穿著夾克和牛仔褲,頭戴鴨舌帽,腳下旅游鞋。將將走出大廈車場,一輛京牌的虎頭奔恰如其縫的開了過來。
開車的是趙大,副駕駛坐著一位年輕男子。模樣很普通,穿著也很普通。
之前在總隊見過,林思成只是點了點頭。隨后,轎車調頭,穿過背陰胡同,開到西單正門。
等下車時,林思成一身西裝,精干利落。
趙大留在車里,年輕人跟著他下了車。到了一樓,他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霓虹燈的潮水漫過,光潔的地板如同磨平的珊瑚礁,散發著晶潤的暖白色。
彩燈一閃一閃,堅定的瞳孔里倒映著光河。琴聲悠揚,耳中徜徉著流年的歌。
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自動屏蔽了熱囂和喧鬧,林思成踏上步梯。腳步很穩,目光漫不經心的打量。
懷疑任丹華的上一級頭目很可能露面,言文鏡準備得極為周密。
但不是為了抓誰,而是為了抓住這些人的尾巴。哪怕期望中的那位沒有出現,至少也要把現在這幾位盯死。
住在哪,有哪些聯系方式,主要和什么人來往,活動范圍有哪些…以有備算無備,一點一點的積累,聚少成多,遲早能把主要頭目挖出來。
所以,這次言文鏡安排的人不少,從一樓到三樓,各個出口、主要位置都有。
總共有多少,具體都是誰,林思成當然不知道,他不會多嘴問,更也沒那個功夫去找。
倒是挺想找一找,于季瑤,更或是任丹華是不是也安排了人,盯自己的梢。
出于在危險環境中的防范本能,更像是打開了潛意識中的哪個開關,目光所及,一幅幅畫面、一張張面孔像是印在了腦海里。
咦,這是07那一組,不是跟著于季瑤嗎,怎么又到了一樓?
嘖,這個戴棒球帽的小伙不對勁,錯肩而過時,明顯和07那對情侶有眼神交流。
還有電梯口這個戴眼鏡的,咱倆又不認識,你眼神飄什么飄?
盯梢的沒找到,疑似特勤的倒是發現了好幾位。
當然,也可能自己疑鄰偷斧,看誰都像便衣。
胡亂瞅著,林思成到了三樓。
復古的門臉,黑底牌匾,刻著三個鎏金大字:吳裕泰。
正兒八經的老字號,創于光緒年間,距今已有一百二十多年。
全國都有連鎖店,有自己的茶山、茶廠、茶館、茶店。更有專門培訓茶藝師的茶藝學校。
主營花茶,茉莉香片更是一絕。六月份,首批申遺成功的三家花茶制作技藝中,吳裕泰居其一。
茶館開在這兒,就挺講究。
忙里偷閑,鬧中取靜。利名休競,無涯塵事。
暗暗轉念,林思成掀開珠簾。
老式的唱片機擺在柜臺,墻上貼著周璇的海報。
精致的五官,復古的旗袍,一股濃濃的民國風撲面而來。
喇叭花似的揚聲筒“嗡嗡”的震,聲音有些“刺啦”,但曲調慷慨激昂。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迎賓穿著淺色的倒大袖,兩個麻花辮垂在胸前,皮膚白皙,面容清秀。
報了名字,一直往里。
花木深處,曲徑通幽。
頂燈散發著清幽的冷光,青磚地生了包漿,將琉璃的槅扇染成黛色。
繞過屏風,松木炭在白釉爐里綻開,煨著泥壺,吐出的白煙纏上房梁。
一張亞麻席,于季瑤靠著茶幾。坐不像坐,倚不像倚。
黃楊木叉刺入窨堆,撞開綠茶的蠟質層。竹篩旋動,茉莉簌簌墜落。茶花拼合,素白的十指輕輕翻拌。
“來了!”像是老熟人,她抬起眼簾,長長的睫毛微微扇動:“坐!”
手下不停,手背青筋微弓,動作輕柔而有韻律。
及膝的旗袍,岔卻開的很低。兩條腿并在一起,長長的舒展開來,像一條美人魚。
胸脯高聳,纖腰柔細,再往下,卻又渾圓飽滿。
展顏一笑,眼波流轉,瞳孔中隱隱透著媚意。
林思成脫了西裝,迎賓接過去掛上衣架,然后退出去,輕輕的關上門。
他坐到對面,又瞅了一眼:這女人學過。
花茶現窨,就是靠著這個,吳裕泰成功申遺。
不難,卻極為繁瑣,五更三和,九轉一提,如果不是下過功夫,不會這么嫻熟。
朦朧的燈光,淡淡的花香,幽靜的環境,以及女人的姿態。
包括這個坐姿,包括這套動作,以及臉上表情,乃至于欲拒還迎的眼神,和若隱若現的媚意…
下意識的,林思成想起前世有名的名媛培訓班。
起初,于季瑤還挺得意,心想男人都一個樣,不管是功成名就,還是少年英杰。
但隨即,她又發現不對:林思成看的不是她的身體,而是她的手?
不對,身體也看,而是基于她窨茶的動作。感覺,他真的欣賞她的茶藝。
但說實話,能被她請來這兒喝茶的,有幾個是真來喝茶的?
其他男人看她,要么驚艷,要么饑渴,更或是赤裸裸。
至不濟,欣賞之中也會流露出一兩絲隱藏的欲念。但林思成看她,好像不帶任何感情?
不是沒有情緒,而是不像一個正常的男人看一個極為漂亮、極為性感的女人的那種眼神。
好奇中帶著審視,以及探究,不像是看人,就好像在看一件東西。
下意識的,于季瑤想起那些老專家、老教授,他們鑒定古玩的時候,不就是這樣的眼神?
下意識的愣住,手中的木杈戳進了花堆。
林思成收回目光,眼神清澈:“于小姐,怎么了?”
節奏完全被打亂,于季瑤想了好一會兒:“好看嗎?”
林思成言不由衷:“好看!”
于季瑤福至心靈,知道他說的是茶藝,而非她這個人。
她繼續翻絆,然后用宣紙堆窨,底下是加溫板,花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謝。
起花、分離、過篩、炭培、定香。
程序賊多,還極為繁瑣,但林思成一點都不急。
于季瑤更不急,看似是在秀茶藝,其實是極盡誘惑的展露每一寸身體。
然并卵,起初的時候,林思成還帶著點新奇。畢竟動作這么標準、這么熟練的茶藝師確實不多見。
但看了不到三分鐘,他就興趣缺缺,目光雖然還落在于季瑤的手上,但心思早不知飛到了哪里。
不知過了多久,“嘩”的一聲。
香氣飄散,白玉茶盞盛著茶湯,推了過來。
林思成沒動:“于小姐,精油放錯了,也放多了!”
于季瑤愣住,直勾勾的盯著他。
不是…你不是在走神嗎,怎么知道我放錯了精油?
如果自然堆窨,最少要九個小時,所以她用的是速窨法。
茉莉花茶,自然要滴茉莉精油,但她用的玫瑰油。
不是放錯了,而是茉莉的味道太淡,蓋不住茶葉中的油味。
不知道林思成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于季瑤剛要重新來,林思成搖搖頭:“精油味的喝不慣!”
說著,他拿了一只茶盅,戳破茶盒的紙封。
于季瑤握著木叉,想要幫忙,林思成擺擺手,直接用手抓。
開水一沖,嫩綠的葉兒打起了旋。
于季瑤愣了愣:“林掌柜,這是生茶,很苦的!”
林思成吹了吹,吸溜了一口:“正好提神!”
其實他什么茶都能喝,在內蒙,牧民家里的鋁壺外面的老包漿厚的能當盾使。有時風大,看不見的時候會飄進牛糞沫子也說不定。但用茯茶燒的奶茶,他照樣能喝三大碗。
他更不是生化儀,瞅一眼就能知道精油里有古怪,只是看到女人滴了精油,白嫩如蔥的十指泛著油光,翻倒花茶的動作,總讓他想起一些帶顏色的畫面。
看林思成像是在走神,沒有一丁點想和她探討人生的架勢,于季瑤小心翼翼的試探:“林掌柜懂茶道?”
林思成笑了笑:“鸚鵡學舌,班門弄斧!”
語氣不似作偽,表情也很正常,于季瑤暗暗松了一口氣。
林思成又看了看表,“于總今天不來?”
“之前來了!”
知道他問的是誰,于季瑤實話實說,“但二姐的車出了點狀況,大哥剛來又走了,他們會晚點到,應該快了!”
他們?
林思成端起茶杯:“二姐?”
于季瑤笑了笑,眨了眨桃花眼:“二姐!”
所謂的二姐,想來就是任丹華。
那既然有二姐,是不是還有大姐?
心里轉念,林思成慢慢的喝茶。既然媚眼拋給了瞎子看,于季瑤再懶得裝模做樣,墊了個軟枕,跪坐下來,又給自己沖了一杯放錯精油的花茶。
“林掌柜怎么是一個人,沒帶徒弟,那位趙總也沒來?”
“伯恒在車里,他從小野慣了,也不愛這一套!”林思成放下茶杯,“趙總(趙修賢)有生意,師兄陪他去了外地!”
“哦”于季瑤不置可否,可能是感覺跪的不舒服,上身微側,兩條腿斜斜的橫開。
六十公分的茶幾,腳尖稍稍一勾,就能碰到林思成的膝蓋。
又是烘花,又是燒茶,茶室里的溫度不低,女人的額頭晶亮,微微出汗。微一起身,旗袍上的坎肩滑落下來,露出纖直而細白的手臂。
細腰一扭,修長的地方更修長,圓潤的地方更圓潤,飽滿的地方更飽滿。
林思成無動于衷,拿起茶壺,又沖了一杯。
果然,眼是瞎的。
但奇了怪了:二十浪蕩,正是渾身是勁,精力旺盛的沒處使,看見個洞就想鑿兩下的年紀。但這位卻反了過來,比入定的老僧還沉穩?
于季瑤有些泄氣:這小子怎么不上套?
就這個姿勢,就這個陣勢,比談判還嚴肅,根本沒辦法套話。
關鍵的是,什么招都不接,就像太監一樣。
早知道,進門的時候就該點薰香。
正暗暗罵著,門外傳來說話聲。
于季川?
林思成耳翼微顫,站了起來。
于季瑤暗暗的翻了個白眼,也站了起來。
但兩人等了好一陣,差不多快有三分鐘,于季川才進來。
不過并非他一個人,后面還跟著一位,身姿窈窕,風韻猶存。
任丹華。
兩人進了茶室,眼中閃過一絲愕然。
于季川為什么故意說話,又為什么等了三四分鐘才進來?
因為他們以為,兩人肯定發生了點什么,至少要留出時間,讓他們收拾場面。
但這會再看:林思成衣衫齊整,衣服上連個褶皺都沒有。
于季瑤倒是穿的不多,香肩外露,下擺皺起,幾乎露出了大腿根。
額頭見汗,面色潮紅,但這是純熱的,而非發生了什么。
但再是速窨,也要一個多小時了,就干坐著?
于季瑤你哪些勾人的本事呢,就沒使出來一點?
暗暗轉念,任丹華解開了風衣。于季川手疾眼快,接過去掛上了衣架。
身材更好,更有韻味。眼角一勾,桃花眼瞇成了兩道縫。
“林掌柜,抱歉!”
一聲問候,又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任丹華知道,林思成肯定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
不是她們不尊重林思成,遮遮掩掩,屢次試探,而是因為干的是殺頭的買賣,小心才能使得萬年船。
“任總言重!”
林思成自然明白,伸手握了握,十指相交,指尖傳來一絲溫熱而又滑膩的感覺。
可能是走的急,也可能是車里開了空調,女人的手心出了汗。
身上也出了汗,散發著一股淡雅而又精致的脂粉味。隱隱約約之中,還夾雜著一絲絲中藥味。
有中藥味不奇怪,說不定她是貼了膏藥,也更有可能是在調理身體,剛剛才喝完湯藥,
但這一種不是,不是膏藥,更不是調埋身體的藥。
林思成輕輕的抽了一下鼻子:蟬蛻、露蜂房、烏梢蛇、旋覆花、鉤藤…三蟲定風飲?
這味方劑,只治一種病:頑哮,西醫稱之為:激素抵抗性哮喘。
風痰伏肺,觸感即發,突發突止,咽氧如蟻行,胸悶如窒息。
西醫基本沒什么特效藥,只能靠中醫下猛藥緩解,三蟲定風飲就是其中一種。
得這種病的人唇甲紫紺,眼瞼浮腫,吸氣時鼻翼如蝶振翅,呼氣時山根(鼻梁)顯青紋,末調哨笛音,似風過窄隙。
再看任丹華:顴骨泛赤如朱,眉間青筋懸針,唇色淡如敷粉。呼吸雖輕卻有力,語聲低微卻平緩。她的肺好的不能再好,頂多只是有些月經不調。
但這只是其次,關鍵在于,這個味道有點熟悉?
努力的回憶了一下,林思成的瞳孔禁不住的一縮:想起來了。
那個在潘家園,抱著錢箱撞了唐南雁的女人,身上就有這么一股味道。
比任丹華身上的更濃,更沖。
之前,林思成不是沒有憧憬過,順藤摸瓜、尋絲覓跡,一點一點的查線索,遲早有一天能把那女人挖出來。
但他從來沒幻想過,會這么快,這么直接?
因為分工:在盜墓團伙中,杵頭是油水最低、賺錢最少,風險還最大的一環。
支鍋只需要提供資金,遙控指揮。掌眼只需要尋龍定穴,鑒定估價,爬桿子只需要打洞下坑,開棺起貨。掮作只需要聯絡上下,出貨銷贓。
唯有杵作,不好賣的你得想辦法賣,壞了的你得想辦法補,補好了還得想辦法出。
露的面最多,接觸的外人也最多,暴露的風險最大,賺的錢還最少。
而那女人,是標準的“鷂子”。看她對付馬山那次:單槍匹馬,直闖死敵的老巢,截了上千萬的黃貨,依舊能全身而退,可見其風格?
穩、準、狠、精。
這樣的人,她會盜、會偷、會搶、會截,但唯獨不會倒什么尾貨。
但偏偏,她就是個倒尾貨的?
林思成壓根就沒想過:最終能摸到那女人尾巴,竟然靠的是一縷中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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