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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站在先賢的肩膀上

  晴空萬里,白云悠悠,車外的樹影不住倒退。

  從介休到霍州,差不多六十公里,將將開了一個小時。

  四天前就和郝鈞聯系過的,林思成剛才打電話只是確認一下。

  郝鈞不可謂不重視,安排的人來的更早,前天就到了霍州,整整等了兩天。

  剛下國道,路邊的一輛酷路澤鳴了一下笛,隨后,下來了一男一女。

  都很年輕,男的三十左右,女的二十六七,相貌很是出脫,兩人也長的極像。

  趙修能和商妍瞅了瞅,都覺得這兩位很面熟。再仔細回憶:這不就是去年冬天修復中心揭牌時,送了一盆瓷胎畫琺瑯玉石玉蘭盆景當賀禮的那對兄妹?

  這兩位的爸好像是郝鈞的朋友,姓陳,家里在榆林開礦,特有錢。同時,他們的父親還是陜省有名的收藏家…

  正努力的回憶,趙修能猛的一頓。

  記起來了:陳陽焱,陳總。

  張安世墓盜掘案,陳陽焱被于大海做局,要不是林思成,陳總別說開礦,早進去了。

  轉念間,大奔靠了過去,林思成下車。

  “兩位陳總,抱歉,讓你們久等!”

  “林老師,應該的!”

  陳道清連忙握住林思成的手,腰往下一勾,“正值年中總結,這段時間礦上安全大檢查,我爸實在脫不開身,不然他親自就來了。

  但來的時候特意囑咐我,一定要跟林老師說聲抱歉…還說下次要能幫上什么忙,您直接給他打電話就行。”

  “陳總太客氣了…”

  寒喧了幾句,林思成又介紹。都不算陌生,簡單問候了一下,幾位相繼上車。

  窯址離縣城很近,下了國道,差不多開了六公里。

  陳道清昨天聯系過,縣文化局、文物局、并白龍鎮,林林總總五六位領導,早早的就等在村口。

  下了車,又是一陣寒喧。

  提前交待過,陳道清只介紹趙修能,說是他父親的藏友,也是京城的瓷器修復專家,因慕名霍州窯而來,想參觀一下。

  至于林思成,提都沒提。

  商妍暗暗咋舌,只是陳道清,當地就搞出了這么大陣仗,如果來的是陳焱陽陳總呢?

  轉念間,她使了個眼色,林思成輕輕點頭。

  榆林不但有煤,還有油和汽。煤山西多的是,油和汽卻極缺,因為要煉焦。

  兩地又離的這么近,除了公對公,免不了和陳焱陽這樣的礦老板打交道。自然而然,就成了當地的座上賓。

  如果來的是陳焱陽,至少會來一位縣領導,更說不定會派人到國道口迎接…

  客氣了好一陣,一群領導帶著他們進了村。

  遺址就在村里,村口立著石碑,除了窯址名稱不同,剩下的保護單位、立碑時間,和介休洪山窯的那一塊一模一樣。

  大致介紹了一下,一群領導簇擁著陳道清和趙修能,順著水泥道往上走。

  沒走多遠,商妍和趙修能齊齊的一怔愣。

  就在村南邊的臺地上,屹立著一座饅頭型的窯爐。

  內部構造是什么樣的,暫時還不知道,但看旁邊的煙囪,兩人當即就能推斷的出來:這座窯是雙煙室,煙道應在底部,而且很長。

  不然,煙囪不可能單獨修在外面,不可能修這么大,這么高。

  由此可以斷定,這座窯必然燒的是高溫瓷。

  轉念間,一群人上了臺地,到了窯爐前,一位文物局的科長負責講解:

  “1970年,中國古陶瓷研究會會長、中國考古學會理事,故宮古陶瓷研究室主任,陶瓷組組長馮先銘先生來霍州考察,首次發現陳村窯。”

  “之后,馮先生推斷,陳村窯即古文獻中屢次提到了霍州窯。初步推測,面積應該在數萬平方…”

  趙修能點點頭:“那為什么沒有發掘?”

  “一是征收工作難度大:窯址完全與村莊重迭,地塊零碎狹小,光是現有的入戶調查,登記的地塊就有三百多處。”

  “二是地形復雜,發掘難度大。”

  林思成暗暗點頭:確實有這兩方面的因素。

  直到2021年,霍州市政府才將窯址納入發掘規劃,并推動成立聯合考古隊,提供政策支持和資金保障。

  即便如此,考古隊剛進村,就和村民干了好幾仗。

  其次,因為技術限制,考古條件不成熟:即便到2022年,由山西考古院聯合北大、復旦,并尋求國家文物局支持,才首次展開發掘。

  除過這兩點,最主要的原因,是缺乏關鍵性推動因素。

  說直白點,當地不了解,也沒意識到霍州窯在歷史中的作用和影響力:

  在元代,霍州窯是全國唯一的細白瓷生產中心。同時,還是金、元兩代的貢窯。

  所以,2023年發掘完畢后,當年就評選為中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等科長介紹完,要了幾頂安全帽,幾個人挨個進去看了一下。

  其它人只是走馬觀花,但林思成足足看了半個小時。

  從火膛,到窯室,到煙道,再到窯屋。

  即便早有預料,但林思成還是松了一口氣:雖然屬明代晚期,結構有所變化,但他格外篤定:這座窯爐,與河津固鎮宋窯一脈相承。

  看完后,已是下午五點多,縣賓館安排了晚宴。

  借口第二天還要到其它地方考察,都沒怎么喝酒,大概八點,宴席結束。

  天還不怎么黑,林思成把所有人召集到陳道清的套房。

  踏進門,趙修能和商妍又愣了一下:好多箱子。

  大的小的,方的長的,擺滿了客廳。

  “這些都是這些年,縣文化部門從陳村遺址收集到的。有些直接是從遺址里撿的,有的則是村民主動上交。

  而這兩箱白瓷,則是這幾天來,文物局和鎮政府從陳村村民手中有償征集來的,麻煩陳總!”

  “林老師你客氣!”陳道清謙虛的笑了笑,“鎮領導稱,因為時間倉促,好多村民還不知道消息,所以暫時就收到了這么多。

  完整器有多少不好說,瓷片肯定還有,如果后面還需要的話,他們再征集…”

  “肯定要,而且是越多越好,謝謝陳總!”

  感謝了一句,林思成一口接一口的開箱子。

  趙修能和商妍往前一湊,起初,兩人并沒有在意。

  因為前幾口,全是粗白瓷。

  胎體厚重,胎質較為堅硬,黑色雜質斑點隨處可見,一看就知道瓷泥淘洗不精。

  施了化妝土,雖薄卻不均勻,顏色要么偏黃,要么透青。質量和品相比中午看過的介休窯稍好點,但也好的有限。

  仔細瞅了瞅,趙修能拿起一片碗底:“包漿不厚,氧化程度比較淺,像是明代中晚期?”

  林思成豎了個大拇指:論鑒瓷,趙師兄的功力還是相當深厚的。

  而后,他又打開兩口,趙修能瞇了瞇眼睛:白地繪黑花,繪赭紅彩?

  再看最后兩片:白瓷珍珠地劃花?

  如果依舊是明瓷,那當然不稀奇,稍大點的民窯都能燒的出來。但看這兩片的氧化程度,十有八九是金元時期。

  金代的白瓷珍珠地刻花,就趙修能知道的,之前就只有定窯燒過。如今又多了一處,河津窯。

  至于元代,壓根就沒燒過這玩意,之前沒有任何發現,直到林思成勘測出古垛遺址。

  關鍵的是,無論是裝飾、刻工、繪彩,這兩片與永濟古城撿到的那些瓷片都非常的像。

  正準備問,林思成又打了一口。只是一眼,趙修能的眼睛猛往外突:

  厚圓唇、斜直壁、深腹、碗底積釉…這難道不是玉壁底碗?

  特別是完好的那只,無論造型、胎質、胎色,與水總工那只碗壓根沒區別。

  無非就是水總工的那只燒成了,箱子里的這一只燒廢了。

  驚疑間,林思成繼續開箱,趙修能跟著一瞅,眼都直了。

  這些都是什么,卵白玉?

  白釉蓋缽,白釉玉壺春,白釉鋬沿盞,白釉深腹碗,白釉刻花淺盤…

  特別是最后那兩件,就只剩個底座的破碗和淺盤,與林思成在永濟花了八十萬買到的那只卵白玉碗,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一樣的胎,一樣的底,一模一樣的釉色,甚至一模一樣的薄…至少趙修能看不出來,哪里有區別?

  再從頭看起:胎體潔白堅致,釉層稀薄光亮,釉色潔凈明快…這幾件,難道不是卵白玉?

  唏,不對…年代不對。

  乍一看很新,但這是因為埋藏環境缺氧,老化程度低。侵淫了一輩子,趙修能至少敢斷定,這幾件不是金,就是元代。

  金代還好說一點,如果硬杠,說是從南宋那邊運過來的,也不是不可能。

  但元代,哪來的細白瓷?

  不看元代官窯青花瓷,胎都快比得上手掌厚了…

  心臟止不住的跳了一下,趙修能猛的抬起頭。

  商妍比他還夸張,瞪著眼睛張著嘴,緊緊的盯著林思成,跟凍住了一樣。

  怪不得勘測出固鎮窯址,發現實驗樣本極少的時候,林思成一點兒都不慌?

  更怪不得他明明料到主管部門會卸模殺驢,卻讓王教授順水推舟,終止了合作協議。

  以及在車上,林思成笑著說過的那一句:別氣,馬上就能報仇…

  現在再想:他早就知道這兒有足夠多的實驗樣本。

  但這只是其次,關鍵在于眼前的這些細白瓷,說明山西不但在宋代燒過卵白玉,在金代和元代也同樣燒過?

  這不就等于,歷史,又一次的被林思成改寫了?

  “沒那么夸張!嚴格來說,這些并非卵白玉,只能算是工藝褪化后的仿燒品,就像北午芹的青白瓷,上八畝的黃白瓷…”

  說著,林思成屈指一彈,“錚”的一聲脆響,然后又是“喀嚓”一聲。

  定睛再看:大半完整的那只玉壺春,被林思成一指頭彈成了七八片。

  兩人愣住:“怎么這么脆?”

  “霍州細白瓷的瓷土成份和河津細白瓷一模一樣:高鋁低鈣土,鋁含量在38以上,燒成溫度極高,需要達到一千三百度以上,才能使瓷胎完全燒結。”

  “但到金代,因為煉焦技術失傳,只能用煤燒,窯溫至多一千二。其次缺少鈣之類的微量元素助溶劑,導體胎體中殘留大量未熔融的鋁晶體顆粒,形成松散結構…

  再者,霍州窯細白瓷秉承卵白玉的工藝,追求“薄如蟬翼”的視覺效果,薄胎通常小或等于1mm,缺乏抗彎折的物理支撐。從表面看非常完整,但內部已存在肉眼不可見的應力裂紋,所以一彈就裂…”

  林思成耐心解釋,趙修能和商妍默不作聲,四顆眼珠嘟碌碌的轉。

  不用問,兩個人肯定在想:又沒來過,更沒有研究過,你怎么知道這么清楚的?

  “書上有寫,《格古要論》(明代):霍窯極脆,彈之可碎!《博物要覽》(明代)中也有相關記載。”

  “除此外,現代論著中記載的更多:陳萬里(中國古陶瓷學者,故宮研究員)著,《調查平原、河北、山西三省古代窯址報告》,《邢、定二窯與北方窯》。

  還有孫贏洲(中國古陶瓷學者,故宮研究員)著,《談北方九窯》(1965年)。

  以及馮先銘著《中國陶瓷史·宋瓷(1975年)、《宋元清的瓷》(1968年),《金元六窯》(1963年)等等論著。

  特別是馮先銘先生撰著的《山西卷》(瓷窯考察),其中明確提到:霍州陳村窯創燒于北宋末,起初疑似煉焦燒瓷,后技藝失傳,改用煤燒。因窯溫不足,所以極脆…”

  林思成每說一本,兩人的眼睛就睜大一分,聽到最好,兩人除了干瞪眼,委實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要知道,這些全是大部頭的專項研究著作,一本動輒就是十幾幾十萬字。像《中國陶瓷史》,足足一百一十萬。

  總不能,林思成全背了下來?

  全背下來不可能,但確實學過,需要用的時候,他肯定能想起來。

  林思成甚至能回憶起來,具體是哪一天。

  記得也是夏天,他正在故宮西墻補青花罐,王老太太背著手進了門。身后跟著兩個助理,每位的懷里都抱著好厚的一摞書。

  “咚”的一聲,兩摞書撂到了林思成面前,老太太往躺椅上一靠:

  “這些是三位老師生前對全國各地的古窯址進行調查,遍閱全國地方志書,走遍全國二十多個省、三百多個縣市、一千四百多處古窯址,才有了這些系統性的論著。你好好學,不懂就問…”

  看看滿滿一下桌子論著,林思成眼睛都直了:這不得有上千萬字?

  但還沒得及說話,老太太麻利的卷起一本書,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三位老師走遍全國,傾注了一輩子的心血,沒覺得苦。

  老太太我跟著三位老師上山下河,鞋磨破了幾百雙,沒覺得苦。擱你這,空調吹著,好茶喝著,讓你看看書,你覺得苦了?”

  “不苦,不苦!”林思成連忙陪笑,“我就是怕學不好!”

  “能學多少是多少,你先學了再說!”

  老太太慢條斯理,“光學鑒定,你成就再高,也就是個民間的富家翁。修復學的再好,也就一介匠人的水平,如果留在故宮,頂到天也就是個副研究員。”

  “但考古不一樣:保護文化遺產,構建民族歷史,提振文化自信,存續文明火種,重塑民族精神…前兩者只是匠,后者卻是師,你選哪個?”

  “林思成,你天賦這么好,千萬不要急燥。要選對路,要沉下心,要耐得住性子…假以時日,未嘗不能達到馮先生的高度。”

  馮先銘,中國古陶瓷研究先驅,第一學者?

  呵呵…老太太,你真看得起我?

  剛一撇嘴,腦袋上又挨了一下:“沒出息,學不學?”

  林思成老老實實點頭:“學!”

  一學就是四年,不敢說對全國所有的古窯址了如指掌,但只要是學過的,他就有印象。

  比如介休窯,比如霍州窯。

  1970年,馮先銘先生到山西考察,首次發現陳村窯。之后初步論證:白龍鎮陳村窯就是史料中多次提到的彭窯和霍窯。

  《格古要論》(明初·曹昭著):元朝戧金匠彭均寶效古定器,故名曰彭窯…土脈細白,與定器相似…

  馮先銘注:兩者相去甚遠。

  定窯用高硅土,霍窯則為高鋁低鈣土。前者釉色呈象牙白,白中閃黃,后者潔白如雪,偶有黃白向青白轉變。

  高鋁低鈣,釉色潔白,偶有黃白,或轉青白…看,是不是和固鎮窯的精白瓷很像?

  《博物要覽》(明·谷應泰):元時,彭君寶建窯于霍州,名曰彭窯,又名霍窯。胎細而膩,釉面澤潤,薄者如脫胎,透如蟬翼,彈之可碎。

  馮先銘注:霍窯白瓷含鋁量過高,因窯溫不足,所以質脆。

  又注:霍窯初創時為洞坑式扇形單火膛,雙煙室,煙道極長,燃料疑似為焦煤。

  洞坑式,雙煙室,燃料為焦煤…看,是不是和北午芹發現的唐窯,又一模一樣?

  除此外,馮先生又提到:霍州白瓷的燒造工藝、結釉因素,與明代德化白瓷、永樂甜白釉、明中蛋殼杯、成化斗彩等極為相似。

  并且推測,晚明景德鎮制瓷大師昊十九獨創的卵慕杯,就是借鑒了霍州的脫胎瓷。

  而霍州窯的影響有多大?

  元代,中國唯一的細白瓷窯口,沒有之一。

  且為金、元兩代貢瓷,收藏在各大博物館,被誤認為出自其它窯口的珍品,是河津瓷的幾十倍。

  所以2023年發掘后,被評選為當年中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

  之后系統論證,并非如古籍中記載,霍窯創于元代,而是創于宋末。之后興于金,盛于元,衰于明末。

  恰恰好,到宋末金初,河津細白瓷工藝失傳,轉而燒黑瓷。林思成由此推斷,八十年代國家文物局發掘介休窯后的推斷應該是錯的:霍州窯燒造工藝并非自介休窯,而是河津窯。

  為了驗證,他先去了一趟介休,專門看了介休白瓷。結果沒出意外:霍州白瓷和介休白瓷基本關系。

  也因此,在河津找到五處窯址,卵白玉樣本卻少的可憐的時候,林思成卻出奇的大方:六家平分。

  因為他很清楚:實驗樣本多的是…

  所以,當在永濟收到那只白釉碗,林思成就知道:河津肯定有卵白玉窯。如果最后沒找到,那就想辦法發掘霍州窯。

  還好,功夫不負有心人。

  他更沒有透視眼,站北午芹的山頂上掃一圈,就知道埋在地下好幾米深的窯爐是什么結構,而且能分毫不差的畫出來。

  只是因為馮先生的書里寫的清清楚楚:洞坑式、雙煙室,長煙道。

  2023年,霍州窯細白瓷窯址發掘后,和馮先生推測的一模一樣:

  看,是不是洞坑式,雙煙室,且煙道極長?

  所以自始至終,林思成都沒覺得自己有多厲害,有多牛。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站在先輩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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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熊貓文學    重生鑒寶:我真沒想當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