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會經歷多少磨難?
沒有人知道,對于二十歲的亞辛來說,在過去的幾年中,她所遭受的磨難,遠遠超出她的想象。
三年前,她還是金邊的中學生,只有十七歲的她還憧憬著人生——什么戀愛啦,什么大學啦。
她會在做夢的時候,夢到自己變成電影里的女主角,在長安的街頭漫步,在公園里與戀人跳舞。
那時候,她總以為人生是有無數可能的,可是突然,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
從金邊市被驅逐出來以后,亞辛從來沒有做過夢,因為在過去的三年中,她所經歷的現實生活,比夢幻更令人感到荒誕不經和無法理解。
直到現在,她仍然記得,自己隨著家人被驅逐的前一天夜里,睡在那個倉庫的水泥地上的時候,她卻做了一個駭人的夢。
在夢境中,她迷迷糊糊地走進了一個深邃、潮濕而且黑暗得沒有一點光線的山洞,不斷地摸索向前,想尋找一條出路,但山洞卻越來越窄,最后已經無法再向前走。
她想退回來,又找不到來路,她在窄洞中,進退兩難,忽然又似乎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個棺木中被困住。她感到非常恐怖,心里想要大聲叫喊,卻又喊不出聲。她在夢中不斷地 掙扎…
忽然間她感到似乎已經醒來,但周圍仍是一片漆黑,又似乎仍在夢中,她感到流了一身汗,滿身像泡在水里,衣物都濕透了。
第二天早上,她把夢境告訴父親,父親默然不語,心中的憂慮無法排遣。他們都不知道這個夢境究竟暗示些什么。
但是他隱隱的覺得難道他們的未來,就像女兒的噩夢所預示的一樣,是一家人這一生最后的一次旅程,是一條沒有盡頭的不歸路 直到現在,亞辛都覺得,有些事情是有征兆的。
就像那個夢一樣,其實,還是和夢不一樣,因為她的弟弟、父親死去之后,甚至連棺木都沒有,就那樣隨意的埋下了。
這天,太陽還沒有完全升上地平線,一陣響亮的敲擊鐵皮桶的聲音,把集中點里人從睡夢中叫醒。村干事用鐵皮做的傳聲筒,大聲通知集中營中的人們,立即到集中點的廣場上集合開會,聽他們作報告。
這里既沒有禮堂,也沒有座位,在露天進行的,對于此,亞辛和集中點里的人早就已經習慣了。
與他們站在廣場上不同,一位皮膚黝黑的村長,居高臨下站在木臺上,俯視如下面這群三五成群、雜亂地聚集在橋下的“被統治者”,似乎感到有點躊躇滿志。
等所有人都到齊以后,臺上的村長,表現出一個作慣報告的風范,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水,清清喉,咳了一聲,然后就開始講話。
“我發現,最近大家開荒的勁頭不高,這是絕對錯誤的,我必須再次強調,我們之間,并不是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來說話的,你們也不要妄想我們會和你們平起平坐。我們是戰勝者,而你們是戰敗者,戰敗者必須向勝利者低下頭來學習。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們是我們的俘虜,對我們必須無條件服從。”
說到這里,他以嚴厲的眼色向聽講者一掃,才繼續說下去:
橋上的那位“戰勝者”,不管臺下的人們的感受如何,繼續得意洋洋地說:
“大家聽著,現在是你們接受改造的時候了,在新的社會里,誰是英雄,誰是好漢,誰有沒有真正的本領,不再根據你有什么學歷,什么文憑,什么頭銜。什么博士、碩士,見他媽的鬼去吧!以后是根據這個…”
他把手上的鋤頭一拍,繼續口沫橫飛地說著,至于說什么,臺下的人壓根就沒有理會,因為每天都在開會。
臺下的聽眾在會議開始時,聽著在臺上演講的人的演講,一無所知的他們似乎明白了那把鋤頭的偉大功用,恍然大悟似的肅然起敬,然后跟著鼓掌、歡呼。
“村子西南的那一大片草地,就是你們獲得新生的地方!你們要去開荒耕種的地方,你們首先要把那片土地上的野草鋤去,然后再翻土、耕種,大家都要參加勞動,不勞動者不得食。”
其實,對于這一切,人們早就已經麻木了,因為在過去的三年之中,他們每天聽到鄉政府干部敲鐵皮桶上下工,聽著他們在那里強調著——他們需要改造的戰敗者。
采用集體勞動的方式,由組長帶領大家在指定的地區鋤草墾荒。只不過,一開始的時候,他們并不知道,在野地里是有地雷的。
而村長也從未向群眾說明,在村后面的那一片荒草地,是充滿著危險的地雷區,來提醒大家小心。
所以,當第一顆地雷在他們的腳下爆炸時,人們才知道,原來在這片荒廢的田園上勞動,等于以自己的生命,投入一場沒有獎品的賭博。
可是他們壓根就沒有說“不”的權利,因為在過去的三年中,他們看過了太多,早就已經麻木了。
更重要的是,每天只有參加勞動的人,才能得到食物。
可即便是如此,食物也少得可憐,一開始的時候,還有一煉乳罐大米,可沒過幾個月就正式宣布減少糧食供應,之后,有時是兩天每個人發給一煉乳罐大米,有時是三天才發給一次。為了活下去,大家就只好去尋找野菜,一大鍋野菜,加入一點白米,熬成一鍋野菜稀粥。
因為缺乏食物,人們的體力迅速下降,體力下降,又使人體的抵抗力減弱,更加容易染上疾病,這種惡性循環,使整個村子死氣沉沉,大家對一切都失去希望。
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感覺自己就像監獄中的死囚一樣,暫時活著,只是為了等待執行死刑的日子來臨,這種對生存絕望的心理狀態,使難民在染病時,完全放棄了掙扎求生的欲望,只是消極地等待死神的來臨。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人們還是滿懷希望的,最初從金邊出來的時候,有的人帶有半導體收音機,還可以收聽一些外國的廣播,這些廣播成為他們和外面世界的唯一聯系,使得他們的心里不致感到完全與世隔絕,由廣播得來的一些消息,在小道中暗暗地流傳著,給人們帶來了一些希望。
這些消息不管有多少真實性,人們都樂于聽聞和傳播,一些“好消息”甚至可以在難民中輾轉地流傳很多天,直至有新的好消息來代替為止。消息中有一些的確是令人感到振奮的。
什么美國的抗議啦。
什么各國要到直臘接僑啦…
當然,最令人震奮的,還是前政府軍已重新組織起來,并獲得國際支持…”
每次消息不論是真是假,都會在苦難中的人們引起了一陣子興奮,雖然激起了一點點希望,但很快又平復下去了。
隨著時間慢慢過去,人們越來越失去了信心,后來對于這些消息,那也就是充耳不聞了。
因為這樣的消息對他們的現狀和未來處境,并沒有任何幫助。
在這種情況下,失望的情緒在絕望的人群中很快蔓延開去。當每天的大米分配量逐漸減少時,大家便把注意力完全轉移到因食物供應減少,而引起的饑餓和疾病等等現實問題上。
這天,亞辛和往常一樣在田里干活,其實,也就是磨洋工,因為吃不飽飯,所以,大家都盡量減少體力活動,以免消耗體力,盡管村長聲嘶力竭地呼吁大家努力工作,但大家根本不買賬,都是采取消極怠工的方法。
工作時,也是拖拖拉拉,村長他們一走,大家就坐下來聊天,一天下來,大家停下來休息的時間,比工作的時間要多得多,更多的人到了地里之后,只是到處尋尋覓覓,看看能否在野地上找到一些可以充饑的東西。
三年了,村子旁邊的野地仍然是那片野地,即便是開出了荒,也會在很短的時間里重新變成荒地。
和其它人一樣,在村長他們離開后,亞辛就到了雨林中的一片竹林里,今天很幸運,亞辛抓到了一只竹鼠,雖然這里的人很瘦,但是竹鼠卻很肥,看著又肥大大竹鼠,她的口水都流了出來。
“今天能吃頓飽的了…”
就在亞辛利索的把竹鼠裝進竹籠里,這邊剛準備離開的時候,她聽到了腳步聲,就在她下意識的回頭的時候,突然,她被人撲倒了,還不等她尖叫出聲,她的嘴就被人用手掌捂住了。
下一刻,身材瘦弱的她腦海中只剩下了絕望,可就在絕望中,她透過淚水看清楚,對方的穿著,不是黑色外衣,也沒有戴水巾,而是…她見過這種帽子。
是鋼盔!
只有政府軍才會戴鋼盔!
“不要怕,姑娘,我們是真臘政府軍…”
捂著她嘴巴的軍人,盯著她說道:
“你不叫的話,我就會松開手。”
亞辛用力的點頭,在手被松開的時候,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下一瞬間,她的嘴就被捂住了,她連忙搖頭,掙扎。
“不準哭!”
她用力的點頭,終于,再一次被松開手時,她看清楚了,她的眼前居然出現了一隊穿著迷彩服,頭戴鋼盔的軍人。
他們的衣袖上甚至還真臘的國旗。幾年前,當朗諾自封元帥,建立所謂的共和國時,她和很多人一樣,都是充滿敵視的,可是現在,她第一次覺得這個旗,居然如此的親切。
“你,你們終于來了…”
亞辛又哭了,這十幾名軍人看著這個瘦小的孩子,點了點頭,說道:
“是的,我們來了…”
請:m.badaog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