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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章 伺機而動

  “耙——”

  正月下旬,本該回暖時節,此刻卻無比寒冷。

  關中大地,無數農民在地頭翻地,等待回暖后育苗播種。

  漢軍收稅較高,但比起此前唐廷治下,卻寬容了不少。

  糧食夠吃,也無官吏兵卒騷擾,日子相較關東,可謂太平。

  除此之外,漢軍從不征發徭役,而免去徭役的這種做法,直接讓百姓省去了許多麻煩事。

  唐朝的徭役主要分為兩類,一種是每年二十天天的正役,從事修路、筑城、運輸等公共工程。

  一種是地方官府臨時征發的勞役,如修繕官署、治河等,時間靈活但易被濫用。

  盡管制度設計合理,但在實際執行中,仍存在諸多問題。

  比如正役雖然名義只有二十天,但往返路程并不算入其中,故此百姓服正役的時間,短則一個月,長則兩三個月。

  不僅如此,由于正役由衙門官吏通知,故此必要的打點是不可避免的。

  倘若不提前打點,得罪了官吏,被安排在了農忙時節去服役,那將導致田地荒廢,威脅家庭生計。

  除此之外,地方官吏常超額征發,中唐后雜徭甚至成為常態,遠超正役負擔。

  杜甫《石壕吏》中“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的描寫,其實就是自中唐以來,大唐百姓被徭役逼得百姓家破人亡的慘狀。

  劉繼隆到來后,將所有徭役廢除,改為征募。

  盡管工價不高,但卻不影響百姓,而城里和狹鄉的平民也因此有了其他收入。

  “你們啊,好好珍惜當下吧。”

  “耶耶我年輕時候,衙門每個月要征發四五個月的勞役,哪來時間為自己開墾荒地啊。”

  “如今漢王準許我們開墾荒地,還發良田給我們生活,放在曾經,那都是夢里才敢想的事情…”

  長安城西十余里外的某處官道旁,杵著鋤頭的五旬老農與兒孫交代著曾經的不容易。

  在他面朝的田間,則是有四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人正埋頭翻地。

  少年人聽到老農這番話,紛紛開口道:“不就是服役嘛,我等又不是沒有服過。”

  “耶耶您放心吧,等今年農忙結束,我們就去西邊開荒去,爭取每人開一畝荒地!”

  “我不去開荒,我要是當工人,聽說衙門募工,每日有十五枚錢呢!”

  “十五枚錢?那能買什么啊…”

  “十五枚錢能買的東西不多,可我們又不是去干一天,干兩個月不就好幾百錢了?能買一石麥子了!”

  “這么多,那我也去!”

  少年人們熱熱鬧鬧的聊著,手上的活計卻沒停下。

  見他們說要去打工,老農也道:“你們以為那工這么好干?”

  “我聽說農閑去的人多了,沒點關系都尋不到活計,你們啊…還是老老實實開荒吧。”

  老農的話,宛若一桶涼水,把幾個少年人熱忱的心給澆滅。

  然而這才是現實,不管時代如何變遷,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人情,有人情就會有人情關系社會。

  因為老農的話,田間安靜了下來,少年人們埋頭干活,而老農休息了片刻,隨后也加入了隊伍。

  爺孫五人好不容易翻了三畝地,便見遠處官道上突然出現了漢軍的騎兵,于是紛紛張望而去。

  “駕、駕、駕…”

  百余名騎兵疾馳而去,沒有半點停留。

  少年人們臉上流露向往,老農則是沉默著,不多時繼續招呼少年人們繼續干活。

  不過似乎是因為漢軍的經過勾起了少年人們心中的熱血,他們先后開口道:

  “實在不行,等我十八歲就去當兵。”

  “沒錯,聽說去軍中可以識字,每年能省好幾千錢呢。”

  “識字算什么,主要還是軍餉,我聽說漢軍普通步卒每個月能拿一千三百錢,騎兵每個月一千八百錢。”

  “一個月的軍餉,都能買兩三石糧食,夠吃三四個月了。”

  “而且我還聽說,漢軍每日能吃一頓肉,操練還能吃牛肉。”

  “我長這么大,還沒吃過牛肉呢。”

  他們臉上浮現向往,老農也頷首道:“當兵好,等你們能當兵,估計天下也太平了。”

  “我看官軍不是漢軍對手,要不是去年鬧了旱災和蝗災,說不定漢王早就打過去了。”

  “你們長大后若是真的能當兵,倒也不失為好出路,至少娶個女子安家還是妥當的。”

  娶妻生子,這是頭等大事,但不管哪個時代,都會有男子受限財力而無法娶妻生子,延續香火。

  不過在老農看來,如今漢王均分田地,應該不存在有人無法娶妻生子才對。

  在他這么想著的同時,遠處官道上,開始陸陸續續出現漢軍的行軍隊伍。

  “耶耶!是漢王殿下出征回來了!”

  “什么?”

  眼尖的少年人們看到了那熟悉的圖案,老農錯愕看去。

  他們不識字,但他們還記得幾個月前漢王殿下南下時的場景。

  如今的場景,與當初如出一轍。

  “漢王殿下回來了!”

  “沒錯!是漢王殿下!”

  “漢王殿下回來了…”

  隨著劉繼隆的大纛出現,官道兩旁的百姓紛紛叫喚著靠向官道,伸著頭仰望隊伍,試圖看到劉繼隆的身影。

  盡管他們不知道誰是那位漢王,但無數百姓都依舊保持著這個姿勢。

  漢軍的隊伍開始從他們眼前經過,有人遞水,有人遞出胡餅,但沒有漢軍兵卒接下,畢竟這是觸犯軍令的事情。

  漢軍的軍紀,早已深入這些兵卒的骨髓,只因為每日的掃盲課,不僅讓他們明白了旗鼓號令,還讓他們知道了軍令的內容。

  比起文盲,知法者才更懼怕法律,也更善于運用法律。

  眼見漢軍兵卒不收,這些百姓臉上笑容更加洋溢,只因為他們愈發確定這支隊伍是漢王的那支隊伍。

  這倒不是留在關中的漢軍對他們怎么了,只是因為他們鮮少能看到漢軍,所以用軍紀來判斷漢軍,成了關中百姓的必修課。

  “骨碌碌…”

  車輪壓過官道,本喜歡騎馬的劉繼隆,如今也不得不坐在了馬車里,只因需要他處理的政務著實太多。

  六輪馬車內,劉繼隆在羅隱的幫助下處理政務,而這其中最為緊要的,除了關中水利的修葺,便是關東正在爆發的戰事。

  “黃巢居然這么輕易攻破了洛陽關隘,如今還已經圍攻洛陽五日有余,奇哉怪哉…”

  拿著安破胡送來的奏表,劉繼隆是沒想到,黃巢竟然那么輕易就攻破了洛陽南三關。

  只是他略微思考,一想到被大唐能打些的將領不是在防備自己,就是被自己俘虜關進了臨州大獄,他便釋懷了。

  “殿下,洛陽可不容易攻打,恐怕沒有數月之功,難以被黃巢攻下。”

  “我們倒是可以趁這個時機,派人前往關東對皇帝噓寒問暖,趁機遞出臺階。”

  羅隱適當開口,而他這番話也并非空穴來風。

  洛陽不比關中,可以說是真正的易守難攻。

  只要有足夠的兵力,加上守城將領布防得當,堅守幾個月并不困難。

  若是遇到王世充這種存在,便是李世民都需要耗費一年半載,才能將其攻破。

  類似安史之亂,一個多月便攻入洛陽那種事情總歸是少數。

  “黃巢圍攻洛陽,這對我們確實有好處,他越晚打下洛陽,我們施展手段的時間就越長。”

  劉繼隆收起這封奏表,隨后看向羅隱道:“吾親自手書一封,你挑選有能之人前往關東,尋到皇帝行在后,看看能否緩和吾與朝廷關系。”

  羅隱眼前一亮,連忙作揖:“殿下放心,臣定不負眾望。”

  君臣對答間,劉繼隆寫下一封手書,隨即轉交給了羅隱。

  羅隱小心翼翼收起,緊接著看向劉繼隆,卻見劉繼隆望向馬車外,目光是那一群群仰望馬車的農戶。

  “昭諫,你覺得百姓秉性如何?”

  劉繼隆詢問羅隱,羅隱聞言沒敢立馬回答,而是小心翼翼道:“百姓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他借用《荀子·哀公》中的這句話來回答,可劉繼隆并不滿意,因為他詢問的是百姓的秉性。

  不過羅隱避重就輕,甚至有些偏題的回答,倒也能說明他對百姓的看法。

  劉繼隆前世學過不少有關政治的東西,其中階級矛盾無疑是必談的一個政治問題。

  每個時代的階級矛盾各有不同,如果真的要劃分,其實就是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

  劉繼隆如今也是剝削者,因為時代背景和生產力決定了他不可能成為什么解放者。

  不過他可以在剝削的同時,盡可能的開放百姓的眼見,開放他們的思想。

  開放思想,無疑需要更多識字的人,而漢軍如今的官學體系,實際上還是服務于統治者的一套體系。

  想要真正開放思想,那就得把學習的門檻降低。

  精英式的官學體系,只適用于快速培養一批平民學子,但隨著這批平民學子成為官吏后,新的剝削便開始了。

  劉繼隆很清楚,但是他需要這群人,所以他沒辦法。

  唯有結束戰亂,他才能繼續推廣官學,而歷史上也有對應的例子給他抄寫,那就是朱元璋的社學制度。

  不過朱元璋的社學制度雖然很好,但受限于明朝糟糕的財政問題,延續不過百年便開始宣告流產。

  劉繼隆所想的,就是依靠社倉制度,多多培養教習下鄉,衙門只負責教習俸祿,不再負責學子的紙筆硯墨。

  只要停下提供紙筆硯墨的制度,衙門就可以省出大筆開支去安排教習下鄉。

  不過問題也擺在眼前,紙筆硯墨造價高昂,平民無疑無法負擔如此沉重的壓力。

  所以自己必須先解決紙筆硯墨的成本問題,起碼要將價格打下來些才行。

  五六十年代的掃盲手段,劉繼隆也曾考慮過,但他思考過后便覺得不現實。

  首先建國初的文具物價是國家統一定價,價格低廉,只要不買鋼筆和書包,采用布包和鉛筆,普通百姓在文具上的消費也不過三五塊錢,而當時一個農民每天上工,一個月的工分就價值六塊錢。

  生產力的不同,讓劉繼隆只能拋棄這種快速掃盲的方式和手段。

  所以擺在他眼前的,只有招募大量教習下鄉掃盲這一條路可走。

  相比較學子紙筆硯墨的價格,教習的俸祿便顯得很便宜了。

  不過在推廣這種變相的基礎教育前,劉繼隆還是得繼續走精英路線,培養出一批毫無背景的官吏才行。

  想到這里,他伸出手翻出國子監的奏表,從中看到了去年畢業的大學學子數量。

  兩千八百余人,這是隴右官學每年向他交出的一份答卷。

  他拿起奏表開始一份份處理起來,時間飛速流逝。

  一個時辰后,隨著馬車漸漸停下,羅隱也開口提醒道:“殿下,到長安了。”

  “嗯。”

  劉繼隆放下毛筆,起身走下馬車,見到了長安明德門外的文武百官。

  “參見殿下…”

  以高進達、崔恕等人為首的官員開始躬身行禮,劉繼隆微微頷首,上前安撫道:

  “三川已經收復,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

  高進達與崔恕對視,似乎想說什么,但苦于四周人多,二人都閉上了嘴。

  劉繼隆見狀便猜到了他們的心思,于是草草安撫了前來迎接的官員,隨后便重新返回馬車,乘車前往了漢王府。

  高進達等人跟隨他前往漢王府,兵馬則是由王建、李陽春、馬懿、高淮等人調遣進入早早準備好的城內軍營中。

  走入長安,透過車窗,劉繼隆可以感受到長安正在漸漸地恢復往日繁華。

  一種新的氣象將關中籠罩,便是普通百姓入城買賣,也不再佝僂身形,而是昂首挺胸。

  從眼下變化來看,竇斌將京畿治理的不錯,這讓劉繼隆十分滿意。

  與此同時,隨著時間推移,他也來到了漢王府門前,并停車走入了王府。

  高進達、崔恕、羅隱、陳瑛、竇斌等人跟上了他的腳步,不多時眾人走入王府大堂,等待劉繼隆入座并示意后,才先后入座。

  “吾清楚你們想說什么,是不是覺得吾沒有必要多此一舉的去緩和與唐廷關系?”

  劉繼隆開門見山,高進達等人聽后頷首,并且由高進達表達道:“殿下,我軍雖受旱災、蝗災等災害,以至于關中糧草不足,但依靠隴右和三川,依舊能儲存足夠多的糧食,供給大軍東征。”

  “臣以為,著實沒有必要與唐廷緩和關系,反正自我軍歸義返唐來,唐廷助力甚少,掣肘甚多,這是諸鎮都看在眼里的。”

  “即便殿下不舉唐廷旌旗,也不會有人能怪罪殿下。”

  高進達這話倒是沒有問題,大唐這些年調撥給隴右的資源,其實也不過四五十萬貫。

  隴右為大唐守邊,保障了關內道和京畿道安全,一個藩鎮干了京西北八個鎮的活,拿的錢卻只是他們零頭的零頭,最后還要被針對。

  大唐的手段都被諸鎮看在眼里,便是唐廷也很難說劉繼隆有負圣恩之類的話。

  不過即便如此,劉繼隆卻還是想要安穩發展一段時間,把手中的五個道給消化干凈,然后再東進攻略天下。

  這樣很慢,但慢有慢的好處,只要把內部問題解決,劉繼隆就有自信能在三年內平定天下,而他身后的二十六萬漢軍就是他的底氣。

  深吸口氣,劉繼隆剛想開口,卻見王建腳步匆匆的走入正堂,面色凝重。

  “殿下,南蠻突襲了我軍的清溪關。”

  聞言,劉繼隆眉頭微皺:“情況如何?”

  “尚未有軍情傳來,但清溪關有五千步卒,雖無火器,但也不是南蠻能輕易攻下的。”

  王建的話倒是十分自信,但漢軍有這份自信的底氣。

  “傳令給張武,若有捷報,第一時間通稟。”

  “末將領命!”

  交代過后,劉繼隆這才看向了高進達他們,開口說道:“向唐廷講和,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

  “如今黃巢在東都鬧得不可開交,而東都之中的聚集的世家豪強,恐怕多于長安數倍。”

  “倘若黃巢在洛陽大鬧,那我軍收拾這些世家豪強就輕松多了。”

  劉繼隆在等,等黃巢把世家的屋頂給掀翻,屆時他這個建議開窗戶的,就會成為世家豪強所擁簇之人。

  盡管劉繼隆記得,黃巢在歷史上攻入長安時,也曾禮賢下士,但世家豪強終究看不上他,如此刻的蕭溝等人看不上劉繼隆一樣。

  結果就是黃巢得知這些世家豪強與唐廷仍舊暗通款曲后,幫助唐軍擊敗黃巢,將黃巢趕出長安后,黃巢才受了刺激。

  結果就是,黃巢奪回長安后,立馬對這群人大殺特殺,甚至連長安城內的百姓都不放過,只因為長安的百姓也支持唐軍。

  對于這點,劉繼隆倒是可以推波助瀾,完全不需要黃巢體驗一次失敗。

  “可還有事?”

  他回過神來,目光審視眾人。

  高進達與崔恕聞言緘口,李袞師則是作揖道:“殿下,官學暫時無法開辦…”

  “為何?”劉繼隆皺眉詢問,李袞師則是回應道:“只因紙筆硯墨不足,故此無法及時開辦。”

  “紙筆硯墨不足,那就想辦法,可以取石磨為條,取筷子般木頭一分為二,將石墨放入其中,刷樹脂合上,以此書寫。”

  劉繼隆提出的就是早期鉛筆,不過效果并不好,他在山丹時就試過。

  如今情況緊急,也就顧不得那么多了。

  他必須現在立刻培養一批青年學子,在他們掃盲差不多后,舉兵東進河東或河淮。

  李袞師將劉繼隆提出的這個辦法記下,接著便沉默不再開口。

  劉繼隆見狀詢問高進達:“去歲隴右秋收的糧食,若是要將其中七成運到長安,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能運抵多少石?”

  “這…”高進達沉吟,隨后從袖中取出袖珍算盤敲打起來,不多時便開口道:“所用人力次數不少于三十萬,挽馬車二十萬輛,需時四個月,損耗在四成左右,能運抵一百二十萬石左右。”

  “除此之外,還需要額外撥付二十萬石豆料和五十四萬貫錢。”

  從隴右運送糧食到長安,耗費確實不少,損耗率也只比從江南走運河到洛陽,轉陸路到長安少半成。

  這么算,水運確實很節省成本,竟然在路程是隴右兩倍的情況下,只多出半成損耗。

  此外,由于漢軍免除徭役,改為征募,所以起運糧食還有額外成本。

  不過劉繼隆并不在意,畢竟錢發下去后,還會以各種方式回到國庫中,改徭役為征募是進步。

  漢軍這么高的稅率,免除徭役并無不妥。

  思緒間,劉繼隆開口道:“起運二百萬石,看看最終能運抵多少,只要趕在入秋前運抵長安便可。”

  “是…”高進達趁機應下,劉繼隆則是目光環視,眼見無人開口,他便示意眾人離去。

  “臣等告退…”

  眾人告退,依次起身離開了正堂。

  等待他們走后半刻鐘,劉繼隆才見到了趙英走入堂內。

  “如何?近來可有什么動靜?”

  他詢問趙英,卻見趙英搖頭道:“蕭溝這些人聽聞賊兵包圍洛陽,近來便都失去了心氣,無心作亂。”

  “呵呵…”劉繼隆忍不住笑出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吾倒是期盼看到他們得知洛陽告破時的表情。”

  趙英聞言嘴角上揚,顯然與劉繼隆想到一起去了。

  在他笑的同時,劉繼隆放下茶杯,輕聲道:“派人跟著羅隱。”

  “您不放心他嗎?”趙英立馬回過神來作揖詢問,劉繼搖搖頭:

  “值得吾信任的人不多,他諫言雖為吾好,但更多卻是為他自己。”

  “對于這些人,他們的諫言可以采用,但卻不能全用,更不能按照他們的計劃,一步步來。”

  羅隱的建言很好,劉繼隆也準備采用,但多年的經歷告訴他,人性最為詭譎,難以揣測。

  他身為漢軍的舵手,船該怎么走,還是得順從他,而不是幾個謀士。

  對此,趙英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隨后便恭敬退出了正堂。

  他離開后,劉繼隆起身往內院走去,不多時便出現在了內院的門口,見到了帶領全家女眷迎接他的封徽。

  “虎頭他們放假沒回來?”

  劉繼隆看著充滿韻味的封徽,以及其他六名妾室,忍不住詢問起了自己的幾個子嗣去處。

  封徽搖了搖頭,上前為劉繼隆更衣,用樹枝為他去了去風塵。

  “快開學了,那孩子快馬回去了,其它幾個孩子也是一樣。”

  劉繼隆聽后錯愕,算了算時間,只道:“我還是回來太晚了。”

  “郎君軍務繁忙,家中瑣事皆有妾身在,不必憂心。”

  封徽試著開導他,目光卻時不時看向劉繼隆身后。

  她是個妙人,自然知道行軍打仗十分苦悶,所以每次劉繼隆回來,她都會刻意看看,看看劉繼隆是否會帶新的女眷回來。

  不過劉繼隆自她臨盆以來,內院便沒再添過女子。

  倒不是劉繼隆不好女色,只是政務繁忙,而且他自己惜命。

  內院八名女眷,已經足夠他折騰了,更何況這些女眷不過二十七八,最大的也不過三十三四,正有韻味。

  “今夜我去細君那歇息。”

  劉繼隆低頭在封徽耳邊說著,雖然是老夫老妻,但封徽還是面頰微紅,抬頭仰視起了劉繼隆。

  雖三十有七,可劉繼隆看上去不過二十八九,依舊風姿葳蕤,貌若神人。

  “好…”

  封徽輕聲應下,隨后便見劉繼隆大步走入內院,不多時內院大門也被張嫂派人關上了。

  在劉繼隆返回長安的同時,蕭溝他們自然也在明德門迎接了他,故此看到了他風姿卓越的模樣。

  待到天色漸黑,蕭溝、豆盧瑑、裴澈等人便聚集到了一起。

  昏暗的屋內,三人面孔暴露在油燈前,表情異常難看。

  “劉牧之南征大捷,高駢此人竟如此無用!”

  豆盧瑑咬牙開口,裴澈也沉聲道:“近來府內有人傳稟,劉牧之聞天子東遷,且哀且嘆。”

  “今日觀他模樣,不似傳聞中那般,顯然只是想要借此機會,逼迫朝廷為他洗清叛臣身份。”

  “絕不可能!”豆盧瑑氣得發抖,可蕭溝卻皺眉道:

  “話雖如此,但朝廷若是真的能與其講和,哪怕只是緩兵之計,朝廷也能趁此機會調撥兵馬南下,將黃賊趕出洛陽。”

  “這…”聽到這話,豆盧瑑漸漸冷靜了下來。

  劉繼隆固然可恨,但他畢竟是朝廷的節度使。

  節度使打入都城也不是第一次了,這對大唐來說,雖然丟臉,卻沒有丟失威嚴。

  可黃巢不過是個屢次不第的平民,若是讓他打入洛陽,那朝廷可真就是任人欺負了。

  藩鎮攻入長安,這種事情雖然少見,但并不稀奇,諸鎮尚能理解是隴右強大而朝廷失利。

  可若是泥腿子打入長安,那就說明即便沒有反正,隨便幾伙盜寇也能欺負朝廷,這才是真正的人盡可欺。

  羅隱說過,朝廷已經沒有實力拒絕劉繼隆遞出的臺階,畢竟朝廷丟失關西五道后,收上來的賦稅連對付黃巢都費勁,拿什么對付隴右。

  趁此機會和解,反而能保全唐廷最后一絲尊嚴。

  “某等,要不要書信將此事轉告至尊?”

  蕭溝小心詢問,豆盧瑑與裴澈對視,眼底閃過糾結之色,最后只能頷首。

  見狀,蕭溝便與二人談起了如何書寫奏表的事情。

  半個時辰后,三人先后離去。

  翌日,蕭溝繼續與那偽裝樵夫的諜子通信,不過還是與上次一樣,蕭溝的信不到兩個時辰便被趙英送到了劉繼隆眼前。

  一夜的精神氣爽后,劉繼隆拿著這份蕭溝等七十余名臣子聯署的書信仔細翻閱,嘴角玩味。

  “他們竟在信中如此夸贊吾,倒是令吾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劉繼隆將書信裝回信封,感嘆著蕭溝等人為了讓朝廷與自己和解,竟然把自己夸成了忠臣良將,郭子儀再世。

  這信中內容,便是他本人都不好意思繼續看下去了,總之只要意思到了就行。

  “殿下,需要修改嗎?”

  趙英小心詢問,劉繼隆聞言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那位至尊,如今東遷何處了?”

  “據被策反的那些諜子交代,皇帝如今在鄭州河陰休整,康承訓已經率軍把控住了武牢關。”

  “不過眼下康承訓兵馬拉的太長,雖然可以依靠運河補給糧草,但府庫之中早已沒有錢糧,因此無法出兵收復洛陽,只能暫時依托運河防守。”

  趙英話音落下,劉繼隆輕聲笑道:“他們缺糧,既然如此,那我們也得表表心意。”

  “把這封信改一改,就說吾猜測天子東遷,必然缺乏衣食,故此在同州準備了十萬石糧食,三千匹錦緞。”

  “只是苦于朝廷偏見過大,擔心船只被官軍襲擊,故此不敢送出。”

  “若是朝廷和解,這些裝滿糧食的舟船,必然通過黃河送往鄭州。”

  他玩味笑著,趙英卻尷尬道:“殿下,這會不會太多了?”

  “多?”劉繼隆輕笑:“具體起運多少,是我們說了算。”

  “自長安往鄭州去,這段黃河水文復雜崎嶇,黃巢又占據了孟津關和雒水的不少舟船。”

  “屆時大不了就說大部分沉沒于黃河,亦或者被黃巢劫掠便可。”

  “你帶我手令去找高進達,讓他準備五千石糧食和二百匹錦緞就足夠了。”

  “是!”聽到劉繼隆這么說,趙英這才舒緩了口氣,轉身去尋找高進達去了。

  在他尋找高進達的時候,羅隱卻正在與高進達推薦出使關東的人選。

  他恭敬站在高進達面前,字字斟酌道:“下官以為,若是派遣毫無出身的官員,恐怕會引起朝廷擔心。”

  “既然如此,不如以侍郎蕭溝、員外郎陸龜蒙及韋莊三人為使,走河東陸路前往關東。”

  面對羅隱的舉薦,高進達微皺眉頭:“這三人中,蕭溝與韋莊都出身名門,陸龜蒙雖說世代簪纓,但終究不是名門,恐被輕視。”

  “下官想要的,便是如此。”羅隱毫不掩飾道:

  “陸龜蒙有大才,雖支持殿下,卻也懷念盛唐,若是不讓他被唐廷的官員輕視,他如何知曉殿下對他的恩惠有多沉重?”

  “不止是陸龜蒙,下官以為,最好多派些出身貧寒、耕讀傳家的官員前往,讓他們清楚我大漢與唐廷的區別!”

  羅隱一句“我大漢”,瞬間便讓高進達松動了。

  他與崔恕不一樣,更偏向李商隱的性格和政見,但即便如此,他們依舊希望劉繼隆能以“漢室”身份來登基稱帝,取代大唐。

  若不是如此,他和李商隱也不會一個煽動陳靖崇去攻打漢陰縣,一個去為劉繼隆譜族譜了。

  劉繼隆不想是一回事,他們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如今羅隱一口一個我大漢,如何能讓高進達不歡喜?

  不過對于羅隱,高進達還是暗中有些提防的。

  如果不是羅隱的諫言,自家殿下恐怕已經在籌劃攻打山南東道或河東道了,根本不會繼續向唐廷服軟。

  羅隱的獻策,可以說是為了大漢,但他更多是為了他自己。

  高進達從不覺得“以貌論人”是好詞,但羅隱現在的手段,搭配上他那略微丑陋的矮小外貌,高進達也不得不提防他。

  “此事由你擬個奏表,若是沒有問題,再由某轉呈殿下。”

  “是…”羅隱恭敬應下,不等他起身,卻又聽到高進達繼續道:

  “起居郎的差事,你暫時不用做了,殿下提過你有功,故此拔擢為正五品上,門下省給事中。”

  “下官遵令。”羅隱清楚,這看似是劉繼隆的安排,實際上是高進達的安排。

  正五品上的門下省給事中,雖然是門下省的核心官員之一,負責審核政令、監察政務、封駁詔書。

  但與劉繼隆隨身的從六品起居郎相比,可以說是明升暗降。

  羅隱有些失望,但一想到他家族之中從未出過正五品的官員,他還是恭恭敬敬的對高進達行了一禮。

  “只要還在廟堂中,某便不必擔心出不了頭…”

  羅隱重整心情,而這時趙英也走到了堂外。

  “高都督,殿下手書。”

  趙英話音落下,羅隱也識趣作揖:“既然如此,那下官先行告退。”

  “去吧。”高進達頷首示意他離去,羅隱則是在與趙英交錯時,目光掃視了他一眼。

  趙英時常跟在劉繼隆左右,沉默寡言,旁人說不出他身份,只知道他是護衛殿下的“驍騎”別將。

  ‘驍騎’是劉繼隆效仿李世民‘百騎’的制度,共八百精騎,主要負責護衛他日常安全。

  八百驍騎,基本都是烈屬出身,精通齊射、文章、算術,雖然沒有讀過大學,但也都是各小學的佼佼者。

  “能掌管驍騎,這個趙英定不是一般人物,只可惜生人勿進,不然倒是可以從他突破…”

  羅隱略帶惋惜,但面上波瀾不驚,直到離開門下省衙門才收斂起了心神。

  “這是殿下手書。”

  趙英將書信遞了出去,而高進達雖然不知道趙英具體身份,但趙英大概的身份,他們心中都有底。

  劉繼隆善用間客,從利用牙商成立三仙樓,再到成立都察院,劉繼隆一套對外,一套對內的手段,把不少官員收拾的服服帖帖。

  隴右與朝廷決裂后,三仙樓被搗毀,大部分諜子隱于民間,對外的手段已然消失。

  這種局面下,劉繼隆肯定會繼續重建一套對外的手段,趙英大概率就是管理這些諜子的人。

  “五千石糧食,二百匹錦緞?”

  高進達錯愕看向趙英:“這是否太少了些?”

  “足夠了。”趙英回應,同時將劉繼隆那套說辭擺了出來。

  高進達聽后頷首,覺得劉繼隆說的也對。

  如今兵荒馬亂的,誰知道東西是起運了,還是被搶了。

  反正只要有一批送達,這件事便難以查實了。

  不過高進達還得安排安排,至少不能讓蕭溝、豆盧瑑等人知道劉繼隆的安排,最好讓他們也以為調撥的糧食和錦緞是十萬石和三千匹。

  高進達在沉思,趙英見他不語,當即作揖轉身離開了。

  在他離開的同時,一個在劉繼隆意料之中,又在劉繼隆意料之外的人出現在了劉繼隆面前。

  “殿下,不如讓臣出使東都,說不定能勸降黃郎君。”

  漢王府正堂,陳瑛恭敬對劉繼隆作揖,顯然還念著昔年與黃巢的舊情。

  對此,劉繼隆卻搖搖頭道:“人一旦掌握權力,與從前便不是一個人了。”

  “可他們的家眷都在長安,他們…”

  陳瑛還想據理力爭,卻被劉繼隆一句話掐滅了心思:

  “他成長如此,真的還會在乎這些家眷?若是在乎,他也不會取消吾的旗號,打自己的旗號了。”

  劉繼隆的目光緊盯陳瑛,不等他反駁,便繼續說道:

  “他現在有多少女人,又有多少女人為他誕下了子嗣?”

  “區區幾十名家眷,就想要換他上百州縣,十萬兵馬…若是你,你會換嗎?”

  說實話,劉繼隆還挺佩服黃巢的,至少劉繼隆在遭遇家眷被人拿捏這種事情前,他是無法做出決斷,舍棄家人的。

  黃巢應該早就想好了,不然也不會從一開始打著自己旗號,然后突然改旗易幟。

  “那至少,他的家眷…”

  陳瑛不知道該怎么說,劉繼隆聽后卻笑道:“你家殿下,什么時候成了用家眷威脅他人的梟雄了?”

  他既然清楚家眷威脅不了黃巢,自然不會做出這種有損名聲的事情。

  更何況在他看來,黃巢所部,不過土雞瓦犬罷了。

  當今天下沒什么能阻擋他,唯有這傳承數千年的世家貴族制度阻擋著他。

  如果他只是想要天下,他只需要等待今年秋糧征收,便可以揮師東進。

  但若是那樣,宋元兩代的士大夫制度與門蔭制度仍舊會延續下去,自己無非是重新走了一遍輪回罷了。

  明清平民通過科舉崛起,固然出現了不少貪官污吏,但在制度上是種進步。

  哪怕平民官員產生的貪官污吏很多,但其中總是會冒出海瑞、況鐘、周忱、楊繼宗這樣的人物。

  哪怕是貪官污吏,但也是吃過苦,下過鄉的貪官污吏,知道百姓的底線在哪。

  “殿下,他的家眷,我能帶走嗎…”

  陳瑛的話讓劉繼隆思緒回到了現實,但他搖搖頭,拒絕道:

  “人你是不能帶走,但他們就住在宣陽坊,待官學開辦后,他們也能正常參學。”

  “你若是想去看他們,隨時去看。”

  陳瑛聞言拱手,躬身作揖:“謝殿下隆恩…”

  “去當差吧,叫你來長安,可不是讓你講人情世故的。”

  劉繼隆拿起毛筆與奏表,下達了逐客令。

  陳瑛見狀也恭恭敬敬退出了衙門,心里卻被劉繼隆那些話說的思緒萬千。

  待他步伐走到門前時,他忍不住回頭看向身后的漢王府,眉宇間寫滿憂愁。

  “人會變,那殿下您也會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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