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比云層更高,比星空還遙遠的所在。
穿過那混沌不明的區域,便會來到一片破碎之地。
仿佛是有雙可怕的手掌將一整個世界揉碎,然后將碎片隨意地撒在虛空。
依稀可見亭臺樓閣,翠峰流溪,這些極盡奢華之物如今都已經殘破不堪,還有許多腐敗惡臭之物飄散其中。
這里便是仙界,曾經的天庭所在。
在這無數碎片之中,懸浮著一座尚算完整的宮殿。
其中矗立著一株半死不活的參天神樹,扭曲的枝干上已經沒剩幾片黃葉,但其根須依舊牢牢地抓住大地,將好幾塊不同的天庭碎片連接在一起。
神樹之下,一頭通體雪白的鹿,正靜靜趴在地上。
它的皮毛光滑如最頂級的絲綢,在混沌的光影中流轉著溫潤的寶光。頭頂那對晶瑩剔透的鹿角,分叉繁復,宛若冰雕玉琢的藝術品。
然而,就是這樣一頭看似祥瑞的白鹿,身前卻趴著一群衣衫襤褸,身體腐壞破碎的傀儡。
他們身上的氣息或飄渺,或熾烈,或厚重,但無一例外,都強大到了足以讓凡人驚訝。
他們,至少都是合道境界的修士。
他們,都是當初飛升仙界的“前輩高人”。
有威震一世的劍仙,如今仙劍斷折,半截身子都被某種力量腐蝕得只剩白骨;有顛倒眾生的幻術宗師,如今雙目空洞,只有殘破的幻象在她周身無意識地明滅。
是天道破碎之后四萬八千年來,叩開仙門、白日飛升的傳說!
只是,飛升之后,他們迎來的并非逍遙長生,而是變成尸體一般的傀儡,變成眼前這頭白鹿的奴仆和藏品。
而就在覆海大圣將那馴鹿捏碎之時,仙界中的這頭白鹿便站起來了。
這曾經的祥瑞口吐人言,滿懷憎恨地說:“區區凡人,不識天數,非要與天庭為敵,罪該萬死啊!”
只可惜,身前的這些傀儡無一人回應,只有白鹿在自說自話。
在原本的計劃里,陳業將會簽下生死契約,成為他的傀儡,然后白鹿將會賜予陳業一門專門害人的神通,讓他趁著覆海大圣不注意,將這位上古妖仙害死。
別以為凡人對仙人毫無辦法,只要你的神通秘術足夠厲害,弱小的蟲子也能殺死真仙。
這破碎的仙界便是明證,誰能想到,不過是地藏王菩薩發了瘋,天庭與靈山就都毀了呢?
又有誰能想到,天庭與靈山的破碎,正是從南極仙翁的死亡開始。
白鹿正是南極仙翁的坐騎,當初他親眼看著覆海大圣將自家主人的仙體打得崩解離析,直接將其魂魄打落凡間。
南極仙翁一死,天庭震怒。
老壽星都死了,諸天神佛人人自危。
后來,天庭派兵緝拿覆海大圣。
明明是二郎顯圣真君親自帶兵,明明天庭兵強馬壯,明明只是對付區區一個覆海大圣,一場大勝偏偏打成了慘勝。
二郎神所養的哮天犬都死了,天兵天將更是傷亡慘重。
沒人能想到,區區一個覆海大圣竟然會如此難纏。
白鹿更想不明白,為何已經勝了,卻只是將覆海大圣鎮壓封印,而不是送到剮龍臺上剝皮抽筋?
他曾向天庭表示不滿,但卻不了了之。
如今想來,有許多不尋常之處。
南極仙翁并非一般的神仙,作為福祿壽三仙,掌管的是凡間與仙神的壽數。雖然成仙之后都是長生不老,南極仙翁一般不用管,但并非真的管不著。
作為老壽星,怎么可能如此輕易就死了。
哪怕仙體被毀,神魂仍在,只需要一顆仙丹,一顆蟠桃,便可以重新活過來。
但南極仙翁死得太徹底,就連神魂都落入地府,直接被送入了輪回。
白鹿曾經向天庭和地府申訴,想要將主人救回,結果沒有任何回應,一切消息如同石沉大海。
再后來,靈山和天庭都亂了起來,更無人在意南極仙翁的死活,就連南極仙翁留下的遺產都被天庭眾仙瓜分干凈。
白鹿作為南極仙翁的坐騎,差點要被別人騎在身上。
當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為何天庭眾仙和靈山諸佛一個個隕落,而且死得都莫名其妙,甚至是悄無聲息,直到被發現時,天庭重臣都少了三分之一。
直到天庭破碎,白鹿也沒弄明白真相。
如今想來,多虧了自己知道得不多,否則早就死了。
那場大戰打得天昏地暗,白鹿甚至分不清楚究竟誰是造反,誰在平叛。
往日有恩怨的,也渾水摸魚地報著私仇。
白鹿就看到三壇海會大神用火尖槍洞穿了托塔天王的胸口,文殊菩薩被自己的坐騎青獅咬斷了手掌…天上大亂,眾仙隕落。
白鹿只能選擇躲起來。
幸虧南極仙翁死得早,白鹿作為南極仙翁的坐騎,屬于無人在意的小角色,竟然被他熬到了最后。
等到他從廢墟中走出,看到的就是諸天神佛的尸骸,還有已經破碎的仙界。
在天庭破碎的四萬八千年里,白鹿想了許多辦法,勉強將一棵蟠桃樹救活,用其根須牽連這些天庭的碎片,勉強有了一處立足之地。
但垂死的蟠桃樹并不能維持四萬八千年,白鹿不得不在這破碎的天庭中尋找各種寶物,用來養活這株僅存的蟠桃樹。
天兵天將的尸骸作為養料,還有兜率宮散落的丹藥…原以為破碎的天庭也是一個未開發的寶庫,但白鹿卻發現,許多東西早已不見了。
那些有名有姓的諸天神佛都不見蹤影,或許是死了,但他找不到尸骸。
玉帝,王母,真武大帝統統不見蹤影,只能見到那些小角色的尸體。
白鹿不確定他們是死了,還是失蹤了,但想來連天庭都碎成這個樣子,那一戰必定非常慘烈,即使這些仙界大能死了也并不奇怪。
管不了許多,自己先活下來才是關鍵。
再后來,就是凡間終于有了人煙,開始出現修士。
那時候,仙凡兩界還是徹底隔絕。白鹿只是有所察覺,卻并不能干涉凡間。
直到終于有凡人修煉成仙,飛升仙界。
白鹿將這凡人擒下,等問明白了凡間的變遷,便將其殺了,作為肥料澆灌這株蟠桃樹。
后來,又陸續有人飛升。
有些沒能闖過那破碎不堪的區域,死在那無盡亂流和險境之中,有些僥幸得活,卻遇到了白鹿。
沒能明白法力與靈氣之差的修士,只能算是假仙。
白鹿對付這些假仙是不費吹灰之力。
殺了一批,又控制了一批,四萬八千年下來,便聚集了眼前這一大群傀儡。
只是沒想到,有一天覆海大圣會解開了封印。
當時,白鹿心生感應,連忙取來兩顆寶珠。這是從“千里眼”的腦袋中挖出來的眼珠,這倒霉鬼不知道死在誰的劍下,腦袋都被砍了下來。
白鹿知道千里眼的眼珠子神異,便煉制成了法寶。
只有通過這兩顆珠子可以看穿仙凡兩界的阻隔,看到凡間發生的一切。
然后白鹿便看到了覆海大圣那龐大的蛟龍之軀,看到了許多凡人匯聚到他的身邊。
只可惜白鹿只找到千里眼的眼珠子,沒找到順風耳的耳朵。
能看見,卻聽不清凡間的一切。
而且仙凡阻隔,法力也無法跨越這遙遠距離。因此,白鹿創造出的分身才會如此呆板,只能按照之前設定好的命令行動。
結果就被陳業給逃了。
覆海大圣與他乃是血海深仇,白鹿自然不能坐以待斃,誰曾想陳業這凡人竟然能逃過一劫。
“可惜我不能親自下凡。”
真仙下凡的動靜太大,根本瞞不過覆海大圣。
即使覆海大圣被封印四萬八千年,白鹿也沒有信心可以勝過對方。
破碎天庭才是他的主場,只有在這里才有可能抗衡這位妖族大圣。
只是,不能任憑覆海大圣在凡間積蓄力量,更不能讓凡人變成他的傀儡。
念及于此,白鹿朝眼前的幾個傀儡走去。
“爾等都來自凡間,想來有不少門人弟子都是你們的晚輩。下凡去吧,是回到各自的宗門,以‘飛升祖師’之名,重掌大權!”
不管覆海大圣要用這些凡人做什么,總之先破壞他的計劃肯定沒錯。
至于凡人的生死,白鹿并未放在心上,最好打起來,讓覆海大圣將凡人屠了,說不定還會有幾個驚才絕艷之輩能給這位妖族大圣帶來些許麻煩呢。
若是運氣好,真掌握了這些凡人修士的宗門,那白鹿又有許多手段可以借他們之手施展,保證讓覆海大圣吃些苦頭。
話音方落,白鹿心念一動。
剎那間,周遭的廢墟之中,幾道幽暗的流光破空而來,懸浮在那些傀儡面前。
斷裂的長戟,布滿裂痕的寶鏡,染血的佛珠…諸多寶貝,都是諸天神佛曾經用過,但如今已經被污穢,靈性缺失,多半已經不堪大用。
但正因為沾染了這破碎天庭的污穢之氣,其惡毒之處不亞于真仙下咒。
若是找準機會偷襲,覆海大圣也要吃虧。
這位雖是蛟龍,卻并沒有齊天大圣那身銅頭鐵骨的本事,這龍鱗終究是不如老君煉丹爐里燒一燒。
“帶上這些。”白鹿的聲音冰冷地補充道,“若是遇到了那條妖龍,便用這些法寶對付,平日切記收藏仔細,不可輕易動用。”
說完這句,白鹿又輕輕一搖鹿角,幾道霞光亮起,落在這些傀儡身上。
原本衣衫襤褸,身體殘破的傀儡,一下子就變得仙風道骨,仿佛是天山真仙一般。
白鹿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用蹄子踩在蟠桃樹的根須之上。
那蟠桃神樹的殘根,仿佛被注入了某種指令,有無數光影匯聚于眼前的虛空。空間如水波震蕩,隨后打開了門戶。
那是一道極不穩定的空間裂隙,借用蟠桃神樹之力強行貫穿仙凡兩界的私密通道。
那幾具傀儡再無半分遲疑,一個接一個,沖入了那道扭曲的裂隙之中。
等到這些傀儡全部進入其中,白鹿便趕忙關閉了通道,但那半死不活的蟠桃樹還是掉了好幾片葉子。
天庭破碎,萬物凋零。
但白鹿沒得選,只有破碎的天庭依舊可以提供修行所需。
如今的凡間太過脆弱,真仙的舉手投足之間就能毀掉凡間,而且無時無刻都被凡間驅散,根本不是久留之地。
仙界再混亂不堪,也只有這里能夠容納白鹿長久生存。
隨著空間裂隙徹底關閉,凡間便有數道不起眼的流光落下。
一道光芒落在那海邊斷崖的蜃樓派上,一位婀娜多姿的女仙顯露真形,正是蜃樓派第三代掌門幻璃。
原以為,會馬上受到一眾徒子徒孫的歡迎,然而她落到那山門之上,看到的卻是滿目破敗。
蜃樓派早已空蕩蕩,沒有任何活人氣息,仿佛還被人洗劫了一輪。
山門被毀,殿宇坍塌,藥園被掘地三尺,連靈脈都透著一股被強行抽干的枯竭感,就連護山大陣都被拆了大半。
“怎會如此?!是誰滅了我蜃樓派?!
怒喝聲中,她廣袖一揮,萬千道五彩煙霞如狂怒的龍蛇,沖天而起,將方圓百里的云層都攪得支離破碎。
幻彩煙霞籠罩下來,將整座山崖包裹,將一切遮蓋。
與此同時,在遙遠到連海鳥都無法企及的大海深處,一道截然不同的流光墜落海面。
在那光芒中,一道身影踏浪而來。
他并未施展任何驚天動地的神通,只是在緩步行走,口中哼唱著古老而空靈的歌謠。
然而,他足尖所及之處,洶涌波濤便被馴服,化作一片不起漣漪的琉璃鏡面。
那是一位長相俊美的男子,一襲月白色的鮫綃長袍在無風的海面微微浮動,銀發如融化的月光,披散至腰間。一雙眼眸比海水還要湛藍,這是鮫人血脈的外顯之相。
如此異象,早已驚動了天心島的修士。
數艘艦船乘風破浪,如利箭般駛來,將這不速之客團團圍住。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死寂中,那鮫人男子終于停下了歌聲。
他環視著這些緊張的后輩,大聲問道:“千年未曾歸鄉,爾等,已不認得我了么?”
天心島修士看得出他是鮫人血脈,只是天心島中何時多了這樣一位同族。
有人大聲問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這鮫人男子嘆息一聲,自我介紹道:“天心島第六代掌門海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