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水鏡的光華再度亮起,陳業幾乎是立刻便察覺到了對面的異常。
水鏡那頭的飛廉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精氣神,那股生殺予奪睥睨天下的魔尊氣焰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臉上甚至有種難以言喻的疲憊與滄桑。
陳業心中一動,閃過一個荒誕的念頭。
難道說,就在這短短時間里面,這位膽大包天的魔尊去跟那頭守門黑犬拼了一命,結果被按在地上狠狠教訓了一頓?
若真是如此,陳業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膽量。
陳業自問,面對那頭恐怖的黑犬,自己唯有退避三舍的份,絕不敢與之硬碰硬。
但哪怕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這場談判終究是要繼續進行下去。
陳業打起十二分精神,飛廉若是真輸了一場,脾氣估計更差,怕是更難達成共識。
然而,接下來的談判卻順利得有些反常。
飛廉魔尊沒有提出任何條件,之前陳業所說的一切都點頭答應,一副心累了,不想再浪費時間的感覺。
這模樣,就連一旁觀陣的青鱗長老都忍不住暗中傳音提醒:“陳宗主,小心有詐。”
陳業自然也覺得事情蹊蹺。他凝視著水鏡中的飛廉,試探性地問道:“尊主,請恕晚輩無禮。你當真愿意遵守約定?”
“怎么?”飛廉的聲音里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不耐煩,“非要本座獅子大開口,你們心里才踏實?這般疑神疑鬼,反復算計,到底你們是魔頭,還是本座是魔頭?”
被他這么一搶白,陳業一時竟也無言以對。他只能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言為定。我等里應外合,共破禁制。尊主脫困之后,百年之內,正魔兩道,互不侵犯。至于破陣之法,容我等仔細研究一番,再行告知。”
飛廉魔尊竟然沒有絲毫催促,只是隨意地點了點頭,便算是應下。
似乎只要能讓他離開,其余的事情都不再重要。
最后,陳業又提了一句,建議飛廉不要再于歸墟之內妄動殺戮,以免那股血腥氣刺激到守門的黑犬。
誰也不知道那頭黑犬的行動范圍是否僅限于門前。一旦它被血腥味引動,在歸墟中四處游蕩,那恐怕將是此間所有生靈的滅頂之災。
陳業生怕飛廉又去招惹黑犬,不小心真把里面的囚徒給放出來了,那便萬事皆休、
飛廉魔尊對此深以為然,完全沒有懷疑陳業這話的真偽。
在他眼中,陳業與那黑犬是同樣的來歷,都是從仙界下凡,陳業的提醒自然是有道理的。
至于飛廉關心的天道殘缺的問題,如今水鏡另一邊全是正道修士,也不是聊此等秘密的好時機,飛廉也不著急,等到真脫困而出,他有足夠的時間向陳業打聽。
因此,飛廉大手一揮,直接驅散了周圍環繞的那些龐大海獸。
那些龐然大物如蒙大赦,雖然依舊畏懼地對著飛廉叩首,但心中真正感激的,卻是水鏡中的那個年輕人。它們聽不懂人類復雜的交涉,但最后那句勸告,卻清晰地傳入了它們的腦海——是那個年輕人,救了它們的命。
當水鏡的光芒緩緩熄滅,陳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迎著白鯨艦上眾人復雜萬分的目光,他拱手道:“諸位,幸不辱命。”
不管飛廉最終是否會遵守約定,至少陳業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短暫的沉寂后,甲板上爆發出了一陣壓抑不住的歡呼。
那些年輕的天心島修士,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紛紛向陳業投去混雜著崇拜與狂熱的目光。即便是那些老成持重的前輩,此刻也紛紛上前,向陳業連連道賀,神情中滿是發自內心的敬佩。
之前,聽聞有人稱陳業為當今正道魁首,不少人心底里其實是有些不以為然的。
畢竟陳業太過年輕,修為也不過是通玄境,這樣的“魁首”,難免讓人不服。
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陳業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在與合道境魔尊的對峙中不落下風,并最終促成了和談。這份功勞,所有人都親眼見證。
再聯想到他過往的功績,大半個魔門的覆滅都與他脫不開干系。出道至今不過三年,卻已數次撼動整個修真界的格局。
這樣的人物,如果他都不算正道魁首,那誰又有資格呢?
修為低?
那只是暫時的。
陳業修行三年不到便從一介凡人直逼化神,再給他百年光陰,踏入合道之境又有何稀奇?
等到那時候,陳業便是第二個張奇,號令天下修士,誰敢不從?
陳業此刻卻顧不上旁人的想法。
即使飛廉答應得爽快,但誰又能保證他當真會遵守約定。陳業必須將明日就當成決戰之日來應對,誰也不知道那歸墟會不會在下一刻便被打開,里面的真仙就要出來滅世?
時不我待。
當云麓仙宗的陣法宗師們盡數抵達時,白鯨艦便熱鬧起來,對歸墟的全面勘測正式開始。
無數小舟被放出,圍繞著歸墟反復巡游,甚至鉆入海底巖層之中,分析地脈水脈的變化。
大半個月后,在莫隨心與龐朵朵兩人幾乎耗盡心神的聯手卜算之下,歸墟的第一個陣眼終于被推算出來。
研究陣法,最怕的便是無從下手。
這個陣眼的出現就如在無盡的黑暗中點亮了第一盞燈,瞬間照亮了所有人的方向。這歸墟禁制荒廢已久,無人主持,只要能順著這根線摸下去,就一定能抽絲剝繭將其徹底解構。
接下來的日子里,整個白鯨艦徹底變了模樣。
甲板上、船艙里,密密麻麻地刻畫著符文與陣圖,靈光交織,幾無落腳之處。上百位來自各大仙門的陣法修士,不分晝夜地進行著激烈的爭論與演算,空氣中充滿了神念碰撞的嗡鳴。
陳業也沒有閑著,他主動承擔了一部分最繁雜的計算。
同時,他將自己從魔門搜刮來的所有秘法典籍,全部攤開在了眾人面前。那些來自魔道的奇特思路,像是給一臺精密運轉的機器注入了截然不同的燃料,一次又一次地為眾人帶來了全新的啟發。
這份毫無保留的坦誠,也換來了所有人的傾囊相授。在這一刻,門戶之見被徹底拋棄,整個正道聯盟,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
但即便如此,常規的推演,還是太慢了。
面對那浩如煙海、遠超此世任何已知陣法的前人筆記和秘術精要,時間成了最奢侈的東西。
終于,一位來自云麓仙宗的老修士,在一道無論如何也解不開的難題前停了下來。他枯坐了三天三夜,忽然抬起頭大笑一聲。
然后他取過一枚光陰箭,直接插入自己的眉心。
本來便花白的頭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為全白,臉上瞬間布滿深刻的皺紋,仿佛在剎那間走過了無數光陰。
但他面前那張繁復的陣圖,卻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
他發出一聲狂喜的大笑,迅速在圖上添上了關鍵的一筆,隨后便力竭倒下。
眾人連忙上前,卻發現他早已油盡燈枯。
陳業想要將其神魂招入萬魂幡,卻發現他的神魂也早已衰老不堪,陳業想要注入香火之力維持,卻發現其神魂直接煙消云散。
白鯨艦上所有修士都沉默不語。
陳業拿起了那位修士最后描繪的陣圖,果然是最關鍵的一筆,困擾眾人多日的難題迎刃而解。
陳業無奈嘆息一聲,心中充滿遺憾,若是自己早一刻注意到,或許在他動用光陰箭前就能保住他的神魂。
此時,有人走到陳業身旁,安慰道:“賢弟無需責怪自己。張師兄我了解,他本就已經壽元將盡,此生將陣法看得比命還重,最后一刻能在陣法之道上有所突破,他也能瞑目。”
正如余慎行所說,這位張道友即使溘然長逝,臉上依舊帶著笑意。
而這位的消亡,仿佛讓所有人都受到了感染。
第二位,第三位…一個個正道修士取出光陰箭,毫不留情刺入自身。
二十年。
三十年。
五十年。
一張張年輕的面孔迅速蒼老,一道道挺拔的身影變得佝僂。有人在一夜之間白頭,也有人在極致的推演中稍不留神,便壽元耗盡,整個人在光芒中化作飛灰,神魂俱滅。
黃泉宗在不斷煉制延壽丹,但終究是杯水車薪,人參果散發的靈氣也并非無窮無盡,采集多日之后已經開始無以為繼。
陳業很努力想要挽救眾人的神魂,但最終還是有不少人將自己徹底燃盡。
明知道光陰箭可能讓人丟掉性命,但沒有人退縮。
倒下一個人,立刻有另一個人補上他的位置,繼續他未完成的推演。
陳業記不清楚他們花費了多少時日,只知道上百位修士,最終有三十七位耗盡了壽元,連神魂都無法維持,過半人不得不拋棄腐朽的肉身,入陳業萬魂幡中休養,靠著香火續命。剩下的也都近乎油盡燈枯,幾乎耗盡了壽元。
但最終,這張千年以來最繁復宏大的陣圖得以完成。
五蘊真人將陣圖徐徐展開,陳業只看到億萬飛虹化作無數繁復的大陣,每一個都堪比酆都城的守護陣法,但這樣的大陣在圖上不過是其中一塊基石。
不知道多少個陣法相互迭加交纏,構成比星河還要璀璨的一張陣圖。
陳業從開始便親自參與,但如今也只能看懂十分之一。
五蘊真人對陳業說:“此陣能逆轉星海,將天星之力引導至歸墟之中,名為逆辰星海大陣。只有如此,才有可能破開歸墟的禁制,并將里面的真仙鎮壓。”
陳業捏緊了拳頭,終于完成了陣圖的繪制,但他根本沒有休息的時間。
繪制陣圖只是開始,布置陣法又是一項極其艱難的任務。
即使天心島的鮫人弟子已經在歸墟四周做好了布置,但想要成功完成如此龐大的陣法,依舊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
而且,在布陣這事上,云麓仙宗的諸位陣法宗師怕是不能親力親為了。
光是設計陣圖就讓眾人近乎油盡燈枯,這大海深處到處都是可怕的水壓,讓他們進入海中布陣,等于讓他們送死。
此時,天心島掌門鮫月真人一把搶過陣圖,對陳業和五蘊真人說:“終于好了,等了這么久,也該讓我天心島的小子們出一份力了。”
五蘊真人沒有拒絕,確實只有天心島可以頂著萬噸重壓,將這陣法布置好。
但天心島的弟子有幾個能看懂這張陣圖呢?
說到底,還是要用光陰箭。
五蘊真人嘆息道:“那就有賴鮫月道友了。”
陳業卻在此時開口道:“兩位,我黃泉宗還有余力。”
只見陳業將手中萬魂幡一震,幾個虛無縹緲的影子從中飛出。
白骨道人,晨光長老等諸多城隍,還有楊崇光這位陰兵統領…他們都是神魂之體,深海重壓對他們影響也不大。
黃泉宗陰兵眾多,若是都用光陰箭來掌握基礎的陣法之術那也能幫得上忙。
哪怕只是打打下手,也能緩解眾人不少壓力。
陳業坐鎮白鯨艦中,與兩位掌門一起將這繁復的逆辰星海大陣拆解成數百個區域,然后向眾人分配任務。
白鯨艦化作一座移動的指揮中心,在茫茫歸墟中穿梭。
每到一處被陣圖標記的位置,便會有飛舟沖出,承載著無數布陣的材料、修士與陰兵前往關鍵節點。
每到一處,都需要調和風水,鎮壓靈脈,再以天材地寶布置陣基,繪畫無數符文。
有的關鍵節點,需要開山破石,將陣基深埋于地底。眾人便聯手施法,將那海底的大山都夷為平地。
有的節點,需要鎮壓妖獸兇魂。一支支小隊被派出去,狩獵那海中異獸,免不了連場惡戰。
如此龐大的工程,傷亡不可避免。
但至少這次不再是油盡燈枯,只要在陳業的萬魂幡上錄了名字,一旦肉身受損,便可以跨越時空回到萬魂幡中休養。
即使不能馬上恢復,至少還留有一線生機。
只是傷亡比預計中更大,若非陳業將北疆的城隍與陰兵都搬了過來,恐怕根本支撐不住就要崩潰。
就連陳業也要化身蛟龍,到大海各處救援。
陳業記不得自己遭遇了多少頭深海的兇獸,就連自己的蛟龍之軀都被咬斷了好幾次。
深海之中沒有日月交替,陳業都已經忘了時間。
只知道飛廉催促了三次,陳業不得不將部分陣圖與他共享,讓飛廉在歸墟之中進行布置,好里應外合。
只是見到陣圖之時,飛廉就忍不住罵了一句:“好大手筆,你們這是準備將歸墟徹底從這世上抹除?”
陳業已經沒有力氣與飛廉解釋,只能說:“歸墟禁制乃真仙所創,若無超越凡俗的力量,談何破陣?”
飛廉也明白這個道理,只能陰沉著臉開始布置。
所幸歸墟中的部分并不算復雜,飛廉所學也足夠完成陣圖。
終于,這座覆蓋千里的“逆辰星海大陣”終于布置完畢,白鯨艦如今就懸停在最后一個需要核心陣眼上方。
這里便是整個大陣的樞紐,只等白鯨艦與大陣相容,以天心島最珍貴的法寶與陣法相融,徹底激活這座“逆辰星海大陣”。
所有參與布陣的修士都聚集到一起,眾人臉上寫滿了疲憊,但每一個人的精神都緊繃到了極點。
陳業站在船頭,看著下方那散發著瑩瑩白光的歸墟。
“諸位。成敗,在此一舉。”陳業的聲音不大,卻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起陣!”
隨著陳業一聲令下,白鯨艦中有億萬光芒流出,交織成三百六十四道光柱,如同一道道橫跨無盡虛空的彩虹,將所有能量盡數灌注到了中央的核心陣眼之中!
一個巨大到無法用視野去丈量的繁復陣圖,在大海深處徹底成型,隨后緩緩升起,化作一個立體的光影將整個歸墟籠罩在內。
“成了!”
白鯨艦上,不知是誰第一個喊出聲來。
瞬間,壓抑了數月之久的疲憊、悲傷、緊張,在這一刻盡數爆發,化作了震天的歡呼!
無數修士相擁而泣,陳業也是身子一軟,差點就站立不穩。
這些日子以來,他也是身心俱疲,若非八九玄功著實玄妙,他恐怕早就支撐不住了。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時,位于白鯨艦指揮中心的水鏡突然打開。
飛廉魔尊滿臉凝重地出現在水鏡之中。
陳業正要詢問,便聽到飛廉魔尊焦急地說:“那黑犬被驚動了,正在朝我這邊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