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鏡之中,陳業這張臉顯得過分年輕絲毫看不出來是正道大派的掌門至尊。
飛廉魔尊卻沒有半點大意,反而臉色凝重地注視著對方。
方才因尋到“蛟龍”而升起一絲脫困的希望,如今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說這世上有誰最令他忌憚,除了那個已經身死道消的幽羅子之外,便是眼前此人了。
即便是清河劍派,也得往后稍稍。
只因陳業的崛起太過詭異,每一步都在常理之外。任何尋常修士,只要行差踏錯一絲,都該是魂飛魄散、萬劫不復的下場,可他偏偏就走到了今天,走到了能與自己隔著禁制分庭抗禮的地步。
這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飛廉心中浮現這四個字,這便是天道氣運所鐘之人。
更何況,自己還曾被這小子結結實實地暗算過一把。那段被天雷追著劈的日子,其中的痛苦當真刻骨銘心,至今想起來,神魂深處都還會泛起難以磨滅的刺痛。
他這一生所有為敵者都比陳業修為更高,但這些人加起來的分量,都不如此刻鏡中的這個年輕人。
他依舊端坐于那血肉王座之上,身形未動分毫,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
看似古井無波,但以飛廉為中心,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壓卻悄然散開,讓周圍的海水仿佛都變得粘稠起來。那些剛剛從廝殺中幸存的海獸,本能地將龐大的身軀匍匐得更低,瑟瑟發抖。
面對陳業,飛廉也難以完全收斂自己的情緒。
兩人隔著水鏡對視,幽暗的海底陷入了一片死寂。
最終,還是陳業先打破了沉默。
“前輩,”他的聲音通過水鏡傳來:“你想出來,我們想進去。既然彼此都被這歸墟所阻,我們便有了合作的理由。”
開門見山,直接得不帶一絲一毫的客套。
飛廉的嘴角極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與其說是冷笑,不如說是嘲諷。
“合作?”他緩緩開口,聲音平淡而悠長,“陳宗主說得真是大度。不知道的,還以為當初在雷罰之下苦熬了數月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前輩是大人物,”陳業的回答同樣直接,“理當不會與我這等小小的通玄境修士計較過往恩怨才是。”
飛廉靠在王座上,單手支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
“我若是非要計較呢?”
“那晚輩便要問一句,”陳業不卑不亢,目光直視著飛廉,“當初我在閣下面前與人賭斗,前輩又為何要三番兩次地暗中加害?我知道,前輩當時是收了別人的好處,要在斗法中拉偏架,這是魔門的作風,我認了,所以我從未怨天尤人。”
他頓了頓,語氣一轉,變得銳利起來。
“那么現在,前輩是想講道理,還是講利益?不妨先定個調子,免得你我浪費彼此的時間。”
飛廉的雙眼微微瞇起,陳業的態度比他想象中要強硬得多。
但他豈是輕易服軟之人?
“你憑什么認為,我需要與你合作?”他輕笑一聲,姿態慵懶得仿佛在閑談,“我若是在此地待得膩了,大可以去推開那扇大門。想來,里面的那位存在脫困時的景象,定然是一場萬年難遇的盛大煙火。我活了數百年,還未曾親眼見過那等場面,如今倒是個不錯的機會。”
這話說的云淡風輕,卻無異于宣告要與整個世界同歸于盡。
然而,陳業沒有回應,只是揮了揮手,水鏡的畫面便忽然一轉。
歸墟之外,深海的景象呈現在飛廉的面前。
無數仙舟法艦如星辰般羅列,而在那幽暗的海床之上,一座覆蓋極廣的超級大陣正在緩緩成型。無數符文如呼吸般明滅,勾連成一片不知道綿延幾百里。
即使是隔著水鏡看上一眼,飛廉魔尊也能感受到這個陣法的威壓,讓他這個合道境也心驚膽跳。
合道境雖強,卻也難以與真正的天地偉力正面對抗。而陣法,正是將天地偉力化為己用的最好方法。
飛廉嘴上發出一聲嗤笑:“呵,真是好大的陣仗。陳宗主這是將整個正道的家底都搬來了?怎么,是準備用人命來填平這歸墟么?想法不錯,只可惜,愚蠢了些。”
他嘴上說著不屑,心中卻已是波瀾起伏。
陳業竟然已經能調動整個正道的力量?這才過去幾年,這小子當真已經成了能與清河劍派媲美的正道魁首?
“前輩慧眼如炬,”陳業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此陣,的確是為了將歸墟徹底封絕,甚至在最壞的情況下,將其從世上抹去。但此乃下下之策,非我所愿。若是前輩愿意合作,我們或許能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飛廉眉頭緊鎖。
他想不通。按理說,正道那些門派,一個個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歸墟這等被蜃樓派藏了千年的地方,他們不好奇么?就不想進來探一探,看看里面究竟藏著什么寶貝?
陳業一句話就要將此地徹底封禁,其他人難道就不懷疑他想私吞其中的秘密?
這小子的威望,難道真的已經高到了這種地步?
不論事實如何,飛廉清楚地意識到,在這場隔空對峙中,自己已經失去了談判的籌碼。
被困在歸墟的人是他,需要直面那頭恐怖黑犬的人是他,若真打開那扇門,第一個面對那位未知“真仙”怒火的人還是他。
任何一個選項,都是他先倒霉,然后才輪到外面的正道修士。這是一個同歸于盡的選擇,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動用。
好漢不吃眼前虧。
飛廉心中迅速做出了決斷。他唯一的目標,就是脫困。只要能離開這該死的歸墟,他依舊是合道境的天下第一人。到時候,再跟黃泉宗,跟陳業慢慢算這筆賬也不遲。
念及于此,他身體前傾,神色恢復了平靜。
“那么,陳宗主認為,我們該如何合作?”
“里應外合。”陳業解釋道,“我們將合力破開這歸墟禁制,只開一道縫隙,讓前輩得以脫身。待前輩重獲自由,我們再將此地徹底封鎖,免得那位真仙脫困。如此,豈不是兩全其美?”
飛廉聞言,反而笑了。
“說得倒是好聽。”他搖了搖頭,目光變得銳利如刀,“小子,別跟我來這一套。你我都是魔門出身,面子那套虛的遠不如拿到手的好處來得實在。這水鏡之術,分明是天心島的手段,你們早就守在這里等著我。禁制一破,我沖出去面對的,怕不是你的笑臉,而是十面埋伏吧?”
“前輩乃合道境修士,天下第一人,還會懼怕區區埋伏?”陳業反問。
“我懼不懼怕,是一回事。你們會不會這樣做,是另一回事。”飛廉的聲音冷了下來,“凡事未雨綢繆,才是正道。本座需要一個保證。一個能讓我確信,離開歸墟之后,得到的是自由,而不是一頭撞進你們精心布置的陷阱里的保證。”
“我可以對天發誓,你我合作打破歸墟的禁制,我會放你離開此地,絕不阻攔。但你我需要約定,離開歸墟之后,百年之內,正魔兩道互不侵犯。”
這是陳業能想到的最合適的條件,不給飛廉保證,他是絕不會合作的。百年時光,足夠解決許多問題。
說不定正道這邊就多幾個合道境,到時候飛廉就不足為慮了。
飛廉也聽出了陳業的意思,若是正道真多了幾個合道境修士,那他的末日就到了。
仙界的情況還是一團亂碼,飛廉根本不敢飛升離開凡間,一旦讓正道的幾位掌門晉升合道,那他必定會被圍剿,到時候未必是對手。
哪怕一百年不夠讓這些人突破,眼前這個小子可是三年不到就已經接近化神境界,給他一百年?飛廉都不敢確定五十年后自己是不是陳業的對手。
這個條件,不能答應。
飛廉嘲諷道:“百年時光,你倒是打了一個好算盤,但那跟要我的命有何區別?我還不如打開歸墟之門,大家同歸于盡。說不定,我賣了這個人情,門中那位真仙還會感恩戴德,給我不少好處呢。”
陳業激將法般說道:“尊主此言差矣,區區百年而已,對你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
“少來這套,你難道以為我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那種性子?你自己也該清楚,修魔道之人,能到如今,每一個都是不要臉只要實惠的。”
飛廉可絲毫不在意旁人如何看自己,只要實打實的好處夠了,名聲再差又如何,都已經當魔頭了,誰還在意什么名聲。
這世上,修為高才是一切。
“尊主,你也該知道,我代表的是正道,而不是我一個人。百年互不侵犯,這是我與諸位掌門商議過的結果,不能有絲毫退讓,若是你不愿意,那我等只能將歸墟完全隔絕。”
陳業也是寸步不讓,他料定了飛廉不敢冒險。
先不說歸墟里面那位是敵是友,光是那守門的黑犬就能要了他的命,如今是飛廉處于劣勢,拖延時間對陳業來說反而是好事。
多一天時間,這大陣布置得就越完善。
談判已然陷入僵局。
飛廉很清楚,陳業這小子說得句句在理,所以才會絲毫不讓。
主動權從一開始就在對方手上,是他被困于歸墟,是他想要逃離此地,想要在言語上讓陳業服軟,那幾乎不可能。
既然如此,那就換一種方式。
飛廉的念頭飛速轉動。他這一生斗法無數,深知一個道理:任何看似無懈可擊的對手,都必有其罩門。只要找到了那個弱點,自然就能將陳業拿捏。
只見飛廉冷哼一聲,對陳業說:“那便讓我考慮考慮。”
說吧,彈指間擊碎了水鏡,然后便帶著獸群退去。
等到遠離了那片區域,飛廉才從儲物袋中取出一物,正是那半截殘頁。
這寶貝能映照一切生靈的生平,能窺見其根腳來歷,洞悉其過往種種。
只要仔細研究,便能從這生平中得知其秘密與弱點,自然可以將對方拿捏。
飛廉能輕易將眾多海獸變成傀儡,也是多虧了這殘頁的幫忙,若非有這件寶貝,他就要耗費更多的時日了。
現在,顯然就是動用此寶的時候了。
陳業是魔門出身,僥幸成了正道魁首,這小子修行速度之快也是駭人聽聞。
飛廉不信陳業沒有秘密,尤其是見不得人的秘密。
只要能得知這些,談判之時自然就能逼他讓步。
飛廉靜下心神,將陳業的形象化作意念,投入到這殘頁之中。當初他就是如此操作,便將幽羅子生平給映照出來。
片刻間,殘頁便有了變化。
飛廉面露冷笑,他已經準備好,陳業尿床的小事都不會放過,保證不會有絲毫的遺漏,要將這小子的秘密全部挖出來。
然而,下一瞬間,預想中的長篇大論并沒有出現。
沒有名字,沒有生辰八字,沒有出生記錄,也沒有恩怨情仇,什么都沒有。
殘頁上,只顯示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一瞬間,飛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讓他整個人如墜冰窟。
他座下的血肉王座,都因他身體瞬間的僵直而發出一陣輕微的咯吱聲。
這句話,他見過!
就在不久之前,他用同樣的方法去探查那頭守門的恐怖黑犬,這片殘頁給出的就是這句話,一模一樣,一字不差!
飛廉的思維在這一刻甚至出現了短暫的凝滯。
那個陳業…和那頭黑犬…是同一種東西?
這一刻,飛廉只覺得比推開合道之門時更加震撼。
怪不得!那小子的崛起如此不合常理!
怪不得他總能化險為夷,難怪他短短幾年就超越了旁人數百年苦修。
那小子,他根本就不是人!
他根本就不屬于這個世界!
所謂的天之驕子,所謂的氣運所鐘,都只是表象!其根本原因,是因為他本身的存在,就已經超出了此方天地的極限。
飛廉心念急轉:“這小子,怕不是跟黑犬一樣都有看守歸墟的職責,所以他很清楚里面關著的是誰!這陳業,恐怕也是真仙下凡!”
飛廉只覺得自己可笑,他竟然跟一個“不在五行中”的東西談條件?
用人世間的規矩去約束一個“超出三界外”的存在?
過了許久,飛廉嘆息一聲。
“罷了,人間不值得,那陳業既然是仙界之人,應當知曉天道為何破碎,只要讓他為我解惑,這百年時光也不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