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詔王宮,到處都是身形高挑的輕甲護衛。
偏殿里面,黃銅鑄成的龍形雕塑,盤在一根根大柱之上,每一條龍背上都有十八盞燈盤。
今夜所有龍燈全部點亮,用的俱是最上品“芬陀利華”燈油,嗅不到多少煙味,反有一股蓮花香氣,把整個偏殿,照的通明如晝。
這燈油還是當年吐蕃所贈。
在此燈油香氣的浸潤下,本來是手掐念珠,默念經文的好時候。
但是,段忠手上的念珠,已經停了好一陣子了。
他剛剛聽到國君給出的消息。
有一批提前出發,來到南詔的大唐使節團被劫殺。
這個是在意料之中,想必鄭回在車馬上做了偽裝,偷偷運送進城的那些尸體,就是大唐使節團的。
段忠緊接著卻聽到了。
里面還有三十七具尸體,屬于吐蕃!
鄭回拿出來一團如金餅般的廢鐵。
段忠認得清楚,那正是熾日輪的殘骸,有這個在,可謂是個“鐵證”。
堂堂吐蕃大祭師,加上三十六名大僧,是他這次圖謀大事中,一批重要援手。
就這么死光了?!
不過是讓他們去殺個使節團而已。
難道大唐現在派出來的使節團,已經不是文官加衛士。
而是一堆千挑萬選的殺手頭子嗎?!
“這次的事情確實難辦。”
異牟尋緩緩開口,他并未穿著國君的正裝,只是一套金青色的錦緞長袍,頭戴金冠,耳下也墜金。
夾在耳垂上的金飾,像是拇指大小的貝殼,上面描繪著白族的獨特紋樣。
“我們與大唐結盟,使節團卻在境內被殺,與吐蕃雖然破了盟約,到底還沒有想跟他們開戰。”
“若照實說,是他們兩方碰上,互相攻殺,我們沒有插手,那也得他們兩邊能夠相信才好啊。”
異牟尋說道,“我知道兩位愛卿各有妙手,因此讓兩位來商量,這次南詔要如何應對,既能說清這件事情,也不能有失我南詔的體面。”
鄭回說道:“我想,可以主動請大唐派第二批使節前來,委婉表示,會全力配合第二批使節,查證第一批使節的遭遇。”
段忠這時開口:“如此行事,豈不是自滅威風?”
“國君剛剛還說了,不可失了我南詔的體面。”
段忠的念珠重新轉動起來。
“老臣想,吐蕃那邊,國君不必主動提及此事,由老臣以一封私信夾在佛經之中,代為解釋。”
“吐蕃真正看重的是盟約,只要國君愿意跟吐蕃重新結盟,加上老臣的一封私信,應該足以將此事掩蓋過去。”
“然后一同面對大唐那邊,表明是大唐使節主動襲擊吐蕃使節,雖說他們兩國多有交戰,但身為使節,竟然在南詔境內,有如此行徑,過錯也絕不在我們南詔身上。”
鄭回一笑:“義王是要把吐蕃的駐軍重新請回來嗎?”
“非也。”
段忠直視異牟尋,面露誠懇之色,“老臣錯失天時,身已老矣,只愿為國籌謀。”
“當初我們搶先攻打大唐,險些被唐軍反攻到王城之下,不得不跟吐蕃結盟,才換取后來大勝,自然要諸多退讓。”
“但是這回,我們南詔大可以按兵不動,雖然跟吐蕃重新結盟,但也仍然向大唐示好。”
“大軍開動,必然損耗國力,哪里是輕易可以決定的事,只要我們跟兩邊都有盟約,而我們自身又不動,兩邊也不會妄動大軍來招惹我們,反而要對我們更加看重。”
異牟尋感受著段忠的眼神之誠摯,不由神色微動。
他雖然一直提防段忠,但光以這一番話來說,實在是合情合理。
這樣的做法,似乎真是最切合南詔國的利益。
雖然之前,民間流言,到處刺殺那些事情,加上吐蕃高手秘密入境,有段家暗中指使,圖謀不軌的嫌疑。
但正如段忠自己所說,他家已經錯過機會了。
那可是大祭師!
吐蕃平白折損了這種程度的高手,也不可能再樂意給段忠派出強援。
況且,如果自己愿意跟吐蕃重新結盟,吐蕃又有什么必要,繼續扶持段忠呢?
鄭回看到這一幕,心中暗叫不好。
好個段忠,三言兩語,又撬動了國君的心思。
“國君,你與吐蕃最大的矛盾,可不只是出不出兵,而是治政想法的不同。”
鄭回連忙說道,“吐蕃如今形勢也急迫,要的不是一個按兵不動的盟友,而是一個理念相似,共同侵奪大唐的戰友,并將這個戰友推在前面。”
“他們當年已經品嘗過那樣的滋味,貪心已熾,難道會因為如今國君一個按兵不動的盟約,就感到滿足了?”
他幾乎是在明示,就算異牟尋示好,吐蕃依然會扶持某些人篡位。
段忠輕笑,手中念珠轉得愈發流暢。
“一國之人,何止千萬,政令百萬,非出一孔,于國而言,哪來什么數十年不變的理念?”
“鄭公此言,未免有些虛無縹緲,太急于為大唐謀利了吧。”
段忠轉向鄭回的時候,目光稍顯一抹凌厲。
“大唐想要收復失土,這回派出使節,不也是想要我南詔出兵攻打吐蕃,互為呼應嗎?”
這話又是一番實話。
異牟尋眼珠動了動,視線微垂。
這么一點細小變化,卻顯然是心思動搖的更明顯了。
鄭回心中暗急。
他早知,異牟尋也未必對歸附大唐之事有多堅定。
但是至少,異牟尋當年兵敗之后,這些年逐漸養成的治政思路,已經不是不斷掠奪唐人,強充國力那一套。
這個人作為南詔國君,不管對南詔國內的唐人,還是對大唐邊境的唐人,都是一件好事。
如果這時候犯了糊涂,將來段忠上位…
鄭回忽然想起府中的幾位客人,那個在海東來看法中,已經算是曲折,但在自己看來,仍然過于野蠻粗暴的謀劃。
原本他雖然參與這個謀劃,心中卻還有幾分無奈。
現在卻急著想聽到,有人過來通報義王府出事的消息。
鄭回還沒等到人,但他等到了聲音。
一個遠遠飄過來的聲音。
“義王段忠,長安海東來,特來南詔,尋爾一戰!”
這個氣若洪鐘的聲音,恐怕已經傳遍十里。
眾人身在王宮,竟然也能聽得清字句。
“三月十五,城南翠巖,生死相邀,切勿失約!!!”
異牟尋臉色一變。
鄭回立即道:“義王,這聲音好像是從你家那邊傳來的?”
他話說一半的時候,段忠的身影已經不在殿中。
異牟尋看向那道一閃而去的殘影,瞇了瞇眼,目光轉向鄭回。
“鄭公,這是怎么回事?”
鄭回面露苦思之色。
“微臣與王上說過,那些吐蕃僧人,很可能就是死在海東來手上。”
“但我也不知,他怎么會在王城中,還直接對義王府下手…”
鄭回恍然道,“莫非他們內衛已經查出,吐蕃那批大高手,跟義王聯系緊密?!”
異牟尋心頭微震:“大唐內衛,果然可怖。”
這個南詔國君,不由懷念起了先王的時代。
那個時候,大唐內斗那么兇,有高手也都趕緊先用來殺自己人了。
光是皇子、公主、皇帝互斗,食客高手,就不知死了幾許。
現在大唐內斗的烈度,可比那時候低得多了。
短短幾十年,真是時移世易啊。
異牟尋不由問道:“愛卿,你看這場約戰,段忠會不會接?”
“在我南詔,刀客對決風氣之盛,幾不亞于長安。”
鄭回說道,“若是尋常刀客挑釁將領,倒可以不接,更別說是挑釁義王。”
“但是,海東來他本身也是位高權重,內衛統領,號稱大唐第一高手。”
“以他的身份,這樣公開邀約,恐怕舉國上下,都希望義王光明正大,接下此戰。”
異牟尋點頭道:“這是于公,段忠名望之高,也很有一部分是因為他號稱南詔第一高手,他得保住。”
鄭回繼續說道:“于私而言,海東來殘暴狠辣,名聲極惡,號稱所過之處,血海滔滔,連身上的衣服都是血水所染。”
“他去了趟義王府,段家一定有了損傷,義王雖有定力,在某些事情上,卻還是不能容忍的。”
異牟尋面露贊同之色。
他離開王座,踱步穿過大殿,走向門口。
殿內的燈光到了門口,仍然強于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到殿外。
背靠這樣的光亮,異牟尋沉思之后,也似有些慨然起來。
“既然如此,孤王索性公開下一道旨意,讓段忠,好好為三月十五備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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