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習練樁功,偶爾與晴雯、香菱幾個繾綣一場,陳斯遠收心養性,關起門來潛心讀書。
一徑到得正月十五方才歇了一歇。因老太妃喪期未過,是以賈家也不敢太過操辦。榮國府關起門兒來擺了席面,連東府的賈珍、尤氏都不曾相請。
陳斯遠不愿浪費光景,干脆推說偶感風寒,與幾個丫鬟用了些湯圓,便又挑燈夜讀。
到得正月十七日,忽有冬梅來回話兒,說是張高功業已回轉。陳斯遠心下大喜,轉天便乘車往城外去訪。
那張高功是有的高功,卻并非食古不化之輩。陳斯遠殷勤求肯,說了內中難處,又畢恭畢敬奉上五百兩簿儀,張高功非但順勢應承下來,還嘀咕一番,幫著陳斯遠出謀劃策。
陳斯遠自是千恩萬謝,至傍晚方才回轉榮國府。
此行得了兩包藥粉,陳斯遠雖游戲花叢,素日里卻沒少積陰德,此番正好用上。當下便尋了王夫人身邊兒的大丫鬟玉釧兒,遞過一包藥粉,細細囑托一番,隨即以利相誘,道:“此事完結,來年你想法子脫身,我給你安置個管事兒的差事。”
玉釧兒捏著藥包沉吟半晌,抬眼說道:“遠大爺無需如此,不沖旁的,單只沖著遠大爺當日救了我姐姐,這事兒我也要幫襯一回。
我身契在賈家,實在不好去外頭為管事兒。只有一樁…這藥粉果然不會害了人去?”
陳斯遠肅容道:“你只管放心,若是出了事兒,你便將我供出去。”
玉釧兒這才舒了口氣,斂衽一福道:“既如此,那我這幾日就著手安排。”
陳斯遠應下,目視玉釧兒匆匆而去,心下琢磨著要不要過后給玉釧兒補些銀錢,總不能平白使喚人。
這頭交代好了玉釧兒,陳斯遠又去尋鴛鴦,奈何鴛鴦的嫂子染病,今兒個鴛鴦告假往外頭去瞧其嫂子了,陳斯遠只得暫且作罷。
卻說玉釧兒別過陳斯遠,悄然將藥粉掖在汗巾子里,一路疾行回了王夫人院兒,便見夏金桂身邊兒的大丫鬟寶蟾正笑著與王夫人說些什么。
“…姐兒身子硬實著呢,我瞧著這幾日就會抬頭了,說不得再有一個月便能翻身了呢。”
王夫人笑著回道:“硬實就好,硬實就好…就是苦了金貴,她身子可將養好了?”
寶蟾道:“姑娘到底年歲小,產育后難免虧了氣血。先前依著穩婆的話兒,姑娘坐了雙月子,年前方才出來。太太先前又送了不少滋補之物,瞧著非但氣色好了,連身子也豐潤了少許呢。”
王夫人笑著應下,又問過些許尋常事兒,便打發檀心開了錢匣子,賞了寶蟾兩枚銀稞子。
寶蟾察言觀色,忙說夏金桂給寶玉帶了信兒,當下別過王夫人,便往西路院的綺霰齋而去。
王夫人又吩咐玉釧兒,待寶蟾臨行前帶一些滋補之物,自不多提。
忙到未時,玉釧兒送過了寶蟾,回轉房中時,恰好王夫人午睡剛起。
玉釧兒便伺候著王夫人梳妝,誰知王夫人忽而說道:“寶丫頭一去十幾日,怎地還不見回?算算再有幾日就是她生兒,明兒個你去個信兒問問,看看寶丫鬟何時回來。”
玉釧兒乖順應下。
轉天玉釧兒尋了小廝給薛家老宅送了信兒,誰知晌午便得了回信兒,玉釧兒雖不知緣由,可聽聞寶釵染病不良于行,頓覺內中蹊蹺。
她回轉房中,原原本本說與王夫人,頓時惹得王夫人蹙眉不已。
再是內宅蠢婦,這會子也覺察出不對了。那日方才定計,不過兩天寶釵那丫頭就跑回了薛家老宅,先前正月十四便問了一回,加上此番已經兩回了,王夫人哪里不知寶釵推脫之意?
王夫人一邊廂狐疑不已,自忖此事賈家只有自個兒知道,斷不會走漏了風聲…那難不成是王家走漏的消息?
一邊廂又倍感無力。她如今在榮國府自是說一不二,可寶釵跑回了薛家老宅,王夫人縱使有天大的能為也使不上。
思量良久,王夫人咬咬牙,尋思著總要想個法子將寶釵請回來。
又暗忖,寶釵怕是對自個兒有了提防,寶玉也不好相請。略略盤算,大觀園里只陳斯遠、黛玉兩個與寶釵親厚。前者不用多提,心思詭詐,只怕自個兒當面提及必惹其生疑;倒是后者能琢磨一番。
因是王夫人就道:“玉兒身子骨可大好了?”
玉釧兒回道:“林姑娘大愈了,昨兒個還往園子里游逛了一番呢。”
王夫人捻動佛珠若有所思,盤算著二十一是寶釵生辰,下月十二是黛玉生辰。寶丫頭能躲過自個兒生辰,總不好連黛玉生辰也躲過吧?
便說道:“算算再有二十幾日就是玉兒生辰,寶丫頭染了風寒,料想到時也好了。你想著點兒,二月初十往薛家老宅送個請柬。她們姊妹如今都大了,聚一回少一回的,可不好錯過了。”
玉釧兒不知王夫人算計,笑著回道:“太太說的是,一早兒撞見四姑娘,四姑娘正悶悶不樂呢。念叨著園子里的姑娘越來越少,不似往常那般熱鬧了。”
梳妝罷,玉釧兒又問:“太太想用什么茶?”
王夫人思量道:“將娘娘賞的暹羅茶沏一盞來。”
玉釧兒應下,扭身去沏茶,待滾水沖開,趁著四下無人矚目,玉釧兒悄然自汗巾子里翻出藥粉,悄然彈了一捏入內。旋即趕忙收好,待粉末化入茶水之中,這才繃著小臉兒端了茶盞而回。
茶盞擺在桌案上,玉釧兒守在一旁鼻觀口、口觀心,偷眼觀量,眼見王夫人用蓋碗撇開浮沫,緩緩啜了一口,面上并無起疑之意,玉釧兒這才暗自松了口氣。
櫳翠庵以東,曲洞里。
一雙柔荑高舉,被一只大手緊緊按在巖壁上。丹唇被噙,鴛鴦喘息嚶嚀,長長的睫毛抖動不已。待良久,二人唇分,鴛鴦已然羞得不敢睜開眼,俏臉兒紅得好似能沁出血來一般。
好半晌睜眼看,只掃量一眼滿臉壞笑的陳斯遠,鴛鴦便宜嗔宜喜地推了其一把,嗔怪道:“遠大爺欺負人!”
陳斯遠逗弄道:“小娘子落在我手里,合該讓我欺負一輩子。”
鴛鴦大羞,別過頭去嚶嚀一聲便要遁走,誰知卻被陳斯遠一把扯住,低聲說道:“別急著走,我還有要事求著姐姐幫襯呢。”
鴛鴦偷眼往其腰下瞥了一眼,頓時囁嚅著說不出話兒來。
誰知陳斯遠卻將其攬在懷中正色道:“此事緊要,總要讓姐姐聽了緣由才好決斷。”
當下他便將王夫人接連打黛玉、寶釵主意的事兒說了一遭。前一樁鴛鴦知道,還是她跟老太太報的信兒。后一樁卻是初次聽聞,只把鴛鴦驚了個瞠目結舌。
“太太這般肆無忌憚,就不怕過后被攆去跪佛堂?”
陳斯遠冷笑道:“她仗著娘娘與王子騰的勢,老爺又遠在江南,老太太又能奈她何?事到如今,寶妹妹躲去了老宅,林妹妹卻無處可躲。為今之計,唯有促成林妹妹早日出閣。”
鴛鴦心下怦然,她這會子也二十出頭了,放在尋常百姓家,只怕兩三個孩兒都有了。前頭陳斯遠讓其將差事交了,鴛鴦心下便隱隱有些猜測,而今聽他親口說了,想著不多久便要隨著林姑娘一道兒嫁過去,鴛鴦頓時又羞不可抑。
陳斯遠此時自袖籠里將另一包藥粉翻找出來,塞在鴛鴦手中,低聲將自個兒的盤算說了一遭。
鴛鴦接過頓時眉頭緊蹙,說道:“遠大爺…老太太待我不薄,我可不能害了她。”
陳斯遠賭咒發誓道:“用了不過是犯瞌睡,保準沒旁的事兒。若我存心害老太太,立時便讓雷殛了!”
鴛鴦趕忙抬手掩了陳斯遠的嘴,說道:“你既這般說,我信了就是…放心,老太太如今還要我貼身伺候,不過是往其茶水里下藥,保準萬無一失。”
陳斯遠笑道:“那便全靠姐姐了。”
當下纏著鴛鴦好生輕薄,直到其求饒不迭方才罷休。
鴛鴦自去給賈母下藥不提,陳斯遠施施然回轉清堂茅舍,甫一入內便見晴雯噘了嘴蹙眉不已。
陳斯遠心下不解,香菱為其解了銀鼠皮大衣裳,悄聲說道:“方才后門婆子來說,晴雯的表兄來找。她去見了一回,回來就不高興了。”
又是多官!
莫看先前多官、多姑娘不管晴雯生死,晴雯嘴上說著往后再不往來。可陳斯遠熟知晴雯性情,她素來刀子嘴豆腐心,若多官真個兒過不下去,斷不會有不管之理。
當下陳斯遠尋了晴雯好一番問詢,晴雯這才癟著嘴開了口,道:“表嫂卷了家財,跟著個跑口外營生的商賈跑了,表兄好不容易尋了份后廚的差事,誰知飲酒誤事,將廚房燒了個干凈。如今飯莊要告他,他走投無路,只得來求我。”
陳斯遠細細問詢,晴雯遮掩著說了一番,陳斯遠半是聽聞半是忖度,這才將多官夫婦的事兒猜中了大半。
那多官嗜酒如命,旁的一概不管;多姑娘風流成性,先前在府中便與眾多仆役有染,待二人被趕出榮國府,無以為繼之下,多姑娘便干起了半掩門的生意。
起初還好,有那不講理的客人,多官還能出面回護一番。可有道是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時日一久,多姑娘眼見多官任事兒不做,每日只顧著醉生夢死,頓時愈發瞧不上多官。
恰有個老相好年前來京,攛掇著多姑娘一道兒往口外討生活,多姑娘干脆卷了家財,與那人消失無蹤。多官找尋兩日無果,干脆也不找了,將家中余下財貨典當了,每日醉生夢死,直到再無余錢度日,這才找了份活計。
誰知不過三日就惹了大火,將飯莊后廚燒了大半,他躲回家中又被青皮每日叨擾,無奈之下只得厚著臉皮來求晴雯。
陳斯遠便道:“先前不是說好不搭理他了嘛?這回又給了多少銀子?”
晴雯小意道:“到底是親戚一場,我給了二十兩。”
陳斯遠嘆息一聲兒,戳了下晴雯的額頭道:“你倒是好心,卻不知惹了麻煩事兒。你且瞧著吧,等這銀錢沒了,他一準兒還來尋你。”
晴雯咬著貝齒道:“事不過三,幫急不幫窮…若他果然糾纏不休,還得求著大爺幫我打發了。”
陳斯遠瞧著晴雯咬牙切齒的小模樣,不禁愈發寵溺,摟著其好一番上下其手,這才笑著應下。
一夜無話,待轉過天來,陳斯遠用過早點,照常往書房里去讀書。
誰知才到辰時,便有小丫鬟蕓香顛顛兒跑來,吵嚷道:“大爺大爺,大事不好,前頭亂成一鍋粥了!說是老太太、太太好似魘著,至今還昏睡不醒。二姑娘、二奶奶請了太醫來瞧看,卻全都束手無策!”
陳斯遠登時舒了口氣,心道玉釧兒、鴛鴦果然妥帖。
當下陳斯遠蹙眉起身,說道:“好端端的怎么會魘著?快替我更衣,我須得去前頭瞧瞧!”
香菱、晴雯不知內情,唬著臉兒緊忙伺候著陳斯遠穿戴齊整,隨即隨著陳斯遠快步往前頭而來。
陳斯遠也不去管王夫人如何,出了園子便直奔榮慶堂而來。須臾過穿堂兜轉過來進得內中,繞過屏風便見邢夫人、李紈、挺著肚子的鳳姐兒、二姑娘迎春、三姑娘探春、四姑娘惜春,乃至黛玉、湘云、邢岫煙等俱在。
眾人嘰嘰呱呱眾說紛紜,一個關切老太太昨兒個吃了什么,一個追著問王太醫緣由,幾個小的更是急得紅了眼圈兒。
唯獨黛玉、迎春雖繃著臉兒,卻若有所思。待瞧見陳斯遠,二女與其對了下眼神兒,頓時心下明了。
邢夫人、鳳姐兒早與陳斯遠勾兌過,眼見王太醫支支吾吾半晌也說不出個緣由,邢夫人便道:“既不知緣由,想來定是魘著了,須得找高人破解一二!”
話音落下,四下又是吵嚷不已,此時大老爺賈赦入內,便嚷嚷著要去能仁寺尋高僧做法。
話音才落,鳳姐兒就道:“能仁寺高僧能不能破解尚且不知,上回二姑娘魘到了,不是請了位張高功來?卻不知這位張高功可還在?”
眾人立時看向陳斯遠,陳斯遠故作沉吟道:“這…我也不知張高功是否還在,不如我這就往城外跑一趟?”
大老爺賈赦一錘定音,道:“就這么辦,遠哥兒快去快回。”
陳斯遠別無二話,扭身離了榮慶堂,往前頭乘車直奔城外而去。虧得這幾日不曾降雪,陳斯遠一來一回用了半日光景,至午后未時方才請了張高功來榮國府。
陳斯遠領著張高功入內時,恰撞見賈璉眉頭緊蹙禮送一胖大和尚出府。須臾,賈璉從后頭追上來,陳斯遠便問:“二哥,情形如何了?”
賈璉搖頭道:“那和尚牛皮吹破,偏生神神叨叨做法半晌,也不見起色。”
陳斯遠心道:能有起色就怪了,張高功的獨門秘方,豈是一個和尚能破解的?
說話間一行三人過了穿堂,那張高功手捧拂塵掃量垂花門一眼,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驚詫道:“孤陰生煞!”
陳斯遠與賈璉驚詫不已,忙上前追問,誰知張高功卻蹙眉搖頭,道:“如今下斷言還太早,且等老道瞧過善信再說。”
三人過垂花門,沿著抄手游廊而行,不一刻進得榮慶堂里。刻下一眾小的業已散去,獨留了邢夫人、李紈照看——鳳姐兒因有孕在身,這會子也回了房。
賈赦親自來迎,引著張高功入內觀量,那張高功掐指點算一番,頷首道:“果然是孤陰生煞。”
旋即神神叨叨掐訣念咒一番,趁著無人注意,指甲彈了一抹香粉在賈母鼻尖,這才道:“聽聞府中太太也魘著了?快帶老道去瞧瞧。”
賈璉不疑有他,忙引著張高功往王夫人院兒而去。張高功如法炮制,偷偷給王夫人彈了解藥,出來后又往大觀園兜轉一番,尤其在瀟湘館駐足良久,這才招呼賈家主子往輔仁諭德廳議事。
少一時,賈赦、邢夫人、鳳姐兒、賈璉、陳斯遠、迎春齊至,賈赦上前問詢道:“敢問道長,母親與弟妹因何夢魘?可有破解之法?”
張高功略略稽首,胡謅道:“此乃孤陰成煞,引邪祟入府,老太太與太太身子單弱,扛不住邪祟,這才著了道。老道做了法事,驅散了邪祟,料想過不多時兩位善信便會轉醒。不過,此番只是權宜之計啊。”
賈璉極為上道,趕忙問道:“敢問道長,何為孤陰成煞,又有何破解之法?”
“這…”張高功掐指點算一番,說道:“天地運行,以陰陽相濟為太和;家宅安寧,以氣場澄澈為根基。方外人言夢魘,實則乃是陰陽交錯、魂魄受擾。
老太太年高,太太操勞,二人陽氣漸衰,本為陰邪易擾之體。
貧道方才查探一番,問過四下仆役,言那瀟湘館乃是林姑娘居所。略略點算一番,便算出林姑娘身具草木之胎,前世久居離恨天,飲灌愁海水,先天便帶郁結之氣。
今生寄人籬下,情志常結,肝氣郁而不疏,更使孤陰之氣日盛。《太平經》有言:“獨陰不成,獨陽不生,陰陽離隔則戾氣生”,林姑娘之孤陰如寒潭凝冰,既耗自身形神,其散逸之氣更如陰霾覆宅,擾動長輩魂魄,是以夢魘頻發,此乃氣場相克之必然。
張高功頓了頓,又道:“解此困局,唯以陰陽相濟為要。
女子屬陰,得陽剛之氣相配以成太和,此乃自然之理。林姑娘若于少艾之年及時合偶,得良人陽剛之氣調和自身孤陰,便如寒谷逢春,郁結之氣可疏,戾氣可消。
夫君為夫星,得匹配則夫星明耀,既能固林姑娘自身形氣神三寶,其祥和氣更可凈化家宅,驅散邪祟,使老太太、太太魂魄安寧,夢魘自止。
此非臆斷,蓋因陰陽交泰則萬物昌,氣場澄澈則百祟消,實為治家安宅之常道。”
話音落下,賈赦唬了臉兒道:“原來如此…只是此事老夫不好擅專,須得問過母親才好。”
話音才落,便有大丫鬟琥珀匆匆跑進來道:“大老爺,老太太醒了,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