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一門雙侯,實則這保齡侯的爵位合該是湘云之父的。奈何天不假年,湘云幼時父母早亡,這爵位便落在了如今的保齡侯史鼐身上。
湘云之母所留嫁妝,都是隨著湘云婚嫁而行。倘若湘云未曾出閣便夭亡,那這嫁妝便會歸于湘云母家;若湘云出嫁后亡故,且并無子嗣遺留,那這嫁妝就合該抬回保齡侯府。
如此想來,保齡侯夫人與襄城伯府謀算的,是湘云出嫁后亡故。如此一來,湘云的嫁妝便理所應當回歸保齡侯府…卻不知史鼐一家子允了陳家什么好處。
見陳斯遠思量罷了,寶釵又低聲說道:“是以老太太勃然大怒,前幾日便打發璉二哥早早將云丫頭接了回來。”頓了頓,又道:“好似那日老太太還給保齡侯府去了一封信,當日保齡侯府回了信兒,老太太看完惱得一日不沾水米。還是鳳丫頭勸慰一日,隔天才略略用了些吃食。”
陳斯遠略略思忖便道:“莫不是老太太舊事重提?”
寶釵道:“那就不知了…不過即便是舊事重提,保齡侯夫人也不曾應允。”
是了,史鼐一家子既然想要謀算湘云的嫁妝,又怎肯讓湘云嫁給寶玉?賈母位份再高,如今也是賈家人,再管不得史家事兒。仔細回想,好似年里單只是忠靖侯夫人來了一遭,保齡侯一家子卻不見蹤影,由此可見史鼐一家與賈家隔閡漸深。
陳斯遠回過神兒來,與寶姐姐道:“妹妹是掛心湘云?”
寶釵欲言又止,嘆息著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些時日我與云丫頭朝夕相處,心下自是不忍來日云丫頭落得那般田地。”
陳斯遠盤算道:“湘云如今年歲還小,出閣總要再過上三五年。妹妹也知時過境遷,今時今日是如此,來時來日就未必如此了。”
寶姐姐一點便知陳斯遠所言,便笑道:“就算你明年高中,過上三四年,只怕還在館閣之中。”
陳斯遠笑道:“我尚未出仕便已操持數樁大事,妹妹以為來日我入了仕,會不如現下?”
是了,不拘是兩回開埠,還是那逐漸鋪滿各大城池的萬客來,再有愈發炙手可熱的膠乳營生,無不展露著陳斯遠的才情、能為。白身時尚且如此,料想入仕后定會一展所長。
雖只是心下奢望,可想起陳斯遠曾允諾來日定會為自個兒求個誥命,寶姐姐頓時心潮起伏,一雙水杏眼不禁水潤起來。眼看四下無人,便悄然勾了勾陳斯遠的手兒,嫻靜笑道:“從前我心下一直想著未來夫君封侯拜相,如今卻轉了心思。”
“轉了心思?”
寶姐姐道:“我如今只愿你我平安康健、廝守終生…”
陳斯遠被那溫聲細語激得心下癢癢,把玩著寶姐姐的柔荑一時間說不出話兒來。
想那原文中寶姐姐三不五時便敦促寶玉上進,而今跟了自個兒,敦促之語再不提及,反倒情深義重、關切有加…可見寶姐姐的真心從未落在寶玉身上!
正要說些什么,忽而聽得稚嫩童生嚷道‘哪里跑’,旋即便有兩頭鹿打翠嶂中躍出,其后綴著提了童弓的賈蘭。
兩頭鹿慌不擇路,眼看著朝二人奔來,寶姐姐駭得不知所措,陳斯遠便攬著其往一旁躲避。喲喲鹿鳴聲中,兩頭鹿錯身而過,賈蘭愕然戳在不遠處。
待二人瞧過去,賈蘭趕忙躬身施禮,又聽得后頭傳來李紈呵斥聲,頓時不知所措起來。陳斯遠隱晦朝其擺擺手,賈蘭立馬一溜煙而去。
陳斯遠這才看向寶姐姐道:“可還好?”
寶姐姐笑著搖了搖頭,說道:“蘭哥兒瞧著倒是愈發歡脫了。”
陳斯遠道:“這才是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模樣。似往常那般一門心思攻讀書卷,未免有些泯滅人性。”
說話間李紈已然往北去追賈蘭,又有寶玉快步朝這邊廂而來。二人趕忙分開,寶玉瞥見二人,立時興沖沖而來。
待到了近前,寶玉笑著道:“遠大哥、寶姐姐,聽說今兒個要去逛燈會,不知可否算我一個?”
陳斯遠頓時頭大如斗!寶玉可不是個省心的主兒,誰知夜里逛燈會時他會鬧出什么事兒來?就算不鬧事,單只是妨礙自個兒與林妹妹就討人嫌。
好似知曉陳斯遠所思所想,寶姐姐就道:“寶兄弟哪里聽來的?我還要守制,今兒個是不去的。再說遠大哥也并非直奔燈會,過會子還要去城外工坊呢。”
寶玉卻不知深淺道:“年里憋悶在府中也不曾游逛過,聽聞鳳姐姐那工坊極廣闊,我正想去瞧瞧呢。”
陳斯遠思量道:“寶兄弟可問過太太了?”
“這…”
眼見寶玉面上遲疑,陳斯遠便語重心長道:“看來是不曾問過,那寶兄弟還是先問過太太吧。若太太點了頭,一道兒去逛燈會自然無妨。”
寶玉頓時蹙眉不已。因著夏金桂才查出有了身孕,王夫人近來可沒給寶玉好臉色,更是吩咐下來不許寶玉亂走。這會子去問王夫人,定然是不許的。想明此節,寶玉頓時臊眉耷眼,氣悶不已。
“罷了,那燈會也沒什么可逛的,我去尋湘云耍頑一會子!”別過二人,寶玉悶頭匆匆往蘅蕪苑而去。
寶姐姐與陳斯遠相視一笑,寶姐姐就道:“我再去瞧瞧媽媽。”
陳斯遠應下,算算時辰,也合該會同鳳姐兒往工坊而去了。
陳斯遠回返清堂茅舍略略小憩,待辰時過半,陳斯遠拾掇齊整,雀躍著往前頭而來。
到得儀門外便見鶯鶯燕燕三五成群。如今是二姑娘迎春管家,自打昨兒個得了信兒,迎春便安置好了車馬。除去打發了隨行仆役、小廝,又從自個兒身邊兒調了三個武婢隨行,就是生怕夜里燈會上生出事端來。
正待登車之際,卻打角門出來一主一仆。二姑娘迎春緊忙迎過去,略略說過幾句,回身便與鳳姐兒道:“鳳姐姐,老太太發了話兒,說是此番也帶云丫頭去散散心。”
鳳姐兒眼見湘云繃著小臉兒愁眉不展的模樣,便笑道:“我早說要帶著你,偏你自個兒要憋悶著。快別耷拉著臉兒了,出去游逛就要歡快些。”頓了頓,又道:“林丫頭自個兒一輛車,你去與林丫頭擠一擠吧。”
湘云嘆息著應下,領著翠縷上了黛玉的馬車。
不一刻角門打開,車馬陸陸續續打府中行出,一路逶迤朝城外而去。雖說是打著查看工坊的名號,可也不好舟車勞頓累著一眾姑娘家,陳斯遠自然早有安排。
車馬出城不過三里,此地有一莊子。陳斯遠提早使了銀錢,早已將莊子包下。除去他自個兒與王熙鳳,余者盡數在此歇息。
車馬到得莊內,隨行仆役四下散開,莊中男丁早就避了出去,留下的只有婦孺。黛玉、湘云、惜春、寶琴等下了馬車,湘云便納罕道:“遠大哥哪里尋的莊子?瞧著極齊整。”
陳斯遠留下的小廝慶愈便笑道:“回姑娘話兒,此地乃是奉宸院郎中曹學楨的莊子,我家大爺早幾日拜訪曹郎中,便定下借了這莊子,給姑娘們歇腳。”
惜春湊過來笑道:“遠大哥有的是法子,他既邀咱們來,定然早早安排妥當了。”
說話間又有兩個韃靼裝束婦人過來,與莊子管事兒婆子嘀嘀咕咕說了一通。
寶琴瞧見了,立時訝然道:“怎地還有蒙兀女子?”
慶愈回道:“我家大爺請來的,今兒個一早莊子里殺了年豬,宰了兩頭羊、一頭鹿,早早兒烤炙上了,晌午姑娘們便能吃上塞外特色。”頓了頓,又扭頭與黛玉低聲道:“大爺知林姑娘不喜這等吃食,還買了一車洞子菜,請了淮揚館子的大師傅來掌勺。”
黛玉頓時心下熨帖,笑道:“也不必為我這般費事。”
惜春卻道:“誰不知此番咱們是沾了林姐姐的光?遠大哥如此費心,林姐姐回頭兒只管私下道謝便是,也不必當著我們的面兒說這些。”
黛玉頓時羞惱道:“四丫頭,仔細你的皮!”
惜春咯咯咯笑著藏身寶琴身后,作怪也似求饒道:“好姐姐快饒了我這一遭吧!”
嬉鬧間,婆子來尋,說業已安置好了更衣處,眾人便紛紛去更衣。莊中二進宅子早已騰空,黛玉等略略小憩,旋即便有丫鬟來知會,說是午宴業已備齊。
鶯鶯燕燕移步正房,便有丫鬟托著烤炙好的各色菜肴奉上。新宰的年豬做成燒肉,剛滿三個月的羔羊肉烤炙得色澤金黃,又切成片擺盤;鹿肉也烤炙了,配著各色洞子菜小炒流水般奉上,惹得湘云與惜春齊齊驚嘆,都說過會子要多吃一些。
黛玉四下觀量,不見陳斯遠與鳳姐兒,便尋了慶愈過問。
慶愈笑著回道:“工坊中還有要事,小的分割了一些吃食,已經打發人送去了。大抵申時左近,大爺與二奶奶便回了。”
黛玉蹙眉道:“你在此間,遠大哥身邊兒可留了人伺候?”
慶愈回道:“大爺說不用人伺候,命小的留在莊子里伺候林姑娘。”
黛玉嗔怪道:“我身邊兒跟著丫鬟、婆子,哪里就要你伺候了?莊子里又沒旁的事兒,你只管去工坊伺候他就好。”
“這…”
黛玉略略瞪眼,叱道:“還不快去?”
慶愈心道,這林姑娘可是來日主母之一,萬萬不敢開罪了,于是緊忙躬身應下。轉頭取了馬匹,一路打馬往幾里外的工坊而去。
卻說工坊偏房里。
陳斯遠與鳳姐兒相對而坐,桌案上食盒鋪展開,幾樣烤炙肉食,幾樣洞子菜小炒,又有一壺燙熱了的菊花白。
二人一邊吃用一邊說著話兒,鳳姐兒就道:“虧得遠兄弟說服王爺寬限了時日撫,若不然此番便要蝕本了。方才管事兒的回話,說萬客來訂單再有三五日就齊全了,年后也能稍稍歇一歇。”頓了頓,又憂心道:“就是這一過年,訂單便少了大半,也不知過完年會如何。”
陳斯遠笑道:“二嫂子平素也打理營生,豈不知各類買賣營生都有淡旺季之說?年后是淡了些,不過到三月里就會回暖,二嫂子不用太過掛心。”
鳳姐兒一琢磨也是,笑著道:“是這個理兒,我那布莊便是如此。來,我敬遠兄弟一杯。”
“好說。”
二人共飲一杯,鳳姐兒又提了酒壺為其斟酒。恰此時慶愈趕來,陳斯遠單顧著與慶愈說話兒,待聽聞其是聽了黛玉的吩咐才來的,一旁鳳姐兒頓時笑道:“瞧瞧,這林丫頭愈發會疼人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也不應聲,心下暗忖,也不知黛玉這會子開沒開竅。心中雀躍之下,扭頭又抄起酒盅來一飲而盡。
“哎?”鳳姐兒叫得遲了,陳斯遠飲罷方才納罕道:“二嫂子有事兒?”
鳳姐兒咬著下唇不知如何分說,蓋因陳斯遠手中的乃至她自個兒的酒盅。鳳姐兒心下暗忖,若是說破不免二人尷尬,莫不如裝作糊涂遮掩過去。
略略猶疑,便笑著道:“遠兄弟怎地自個兒喝了起來?”說話間隱晦將陳斯遠的酒盅抄起:“也不說一道兒飲了。”
說罷鳳姐兒一飲而盡,陳斯遠心下莫名,低頭端詳一眼,卻見自個兒的酒盅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抹胭脂。
古怪方才鳳姐兒叫出聲,敢情自個兒用錯了酒盅。換做尋常人只怕會尷尬不已,偏生陳斯遠是個臉皮厚的,當下面上不動聲色,依舊與鳳姐兒相談甚歡。
說著說著,不知怎地便說起慧紋來。賈母那炕屏,惹得鳳姐兒艷羨不已,陳斯遠便笑道:“二嫂子若真心喜歡,來日慶生我送你一架便是了,保準不比慧紋差了什么。”
鳳姐兒納罕追問,道:“近來不曾聽聞過哪家女子繡工堪比慧娘,卻不知出自誰人手筆?”
陳斯遠笑道:“二嫂子可還記得晴雯?”
鳳姐兒思量道:“自是記得的,那丫頭素來手巧…莫不是晴雯近來女紅愈發精進了?”
陳斯遠頷首道:“方才繡了一架屏風,我瞧著極好。回頭兒讓晴雯繡一架炕屏,保準二嫂子歡喜。”
鳳姐兒聞言笑道:“那我便等著了。”
用過午飯,二人繼續盤賬。一徑到得申時過了,方才乘車回轉莊子里。
二人進得莊子里,卻不見黛玉等人。尋了丫鬟掃聽,才知是湘云鬧騰著提了弓箭,要去野地里射兔子。
鳳姐兒嗔怪幾句,便要打發人將人尋回來。
陳斯遠眼看天時尚早,便道:“也不用太急,趕在城門落鎖前回城就好。難得出來一回,就讓她們多鬧騰一會子吧。”
鳳姐兒一琢磨也是,便笑著應下。當下鳳姐兒與平兒去后頭歇息,陳斯遠則留在了前頭。
更衣罷,鳳姐兒一路勞頓,自是在房中小憩。只是閉目歇息間,不意便想起方才彼此換過的酒盅來。仔細回味,好似自個兒喝的那一盅…別有滋味。
自打鳳姐兒嫁進榮國府,很是過了幾年舒心日子。誰知近兩年急轉直下,自從賈璉護送黛玉去了一回揚州,回來后這夫妻情分便愈發淡薄。其后賈璉偷鮑二家的、多姑娘,納張金哥、偷情胡嬤嬤,二人間的情分愈淡,直至鳳姐兒心下厭嫌。
平兒早沏好了雨前龍井,蓋碗就擱在旁邊的小幾上,氤氳的熱氣裹著茶香,一旁熏籠里炭火十足,將沉香蒸騰得滿室皆香。她半瞇著眼,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炕沿的暗紋。
腦海中陳斯遠的身形揮之不去,從方才錯拿了酒盅,一徑回想起陳斯遠初來乍到時的稚嫩。
雖明知不對,可鳳姐兒心下兀自悸動不已。
“奶奶…奶奶?”
平兒喚了幾聲兒,鳳姐兒方才回過神兒來,問道:“何事?”
平兒道:“遠大爺說,洞子菜還剩下半車,另有晌午剩下的各類肉食,夜里游逛燈會還不知什么時辰回,遠大爺說不若就在莊子里用了晚飯。”
鳳姐兒回道:“好,打水伺候我凈面。”
鳳姐兒略略梳洗,隨著平兒往前頭來。恰這會子黛玉、湘云等嘰嘰呱呱嬉笑著回轉,丫鬟翠縷手中提了一只灰兔,小螺手里提了一灰一白兩只。
烏泱泱進得屋里,俱都小臉兒凍得通紅。
湘云搶過兔子賣弄道:“鳳姐姐,這兔子可是我射的!”
黛玉揶揄道:“射光了兩壺箭矢,可算中了一發,也不知你展揚個什么勁兒。”
惜春也道:“弓箭還是太麻煩,不若琴姐姐的彈弓好用。”
鳳姐兒納罕道:“彈弓?”
扭頭就見寶琴晃了晃手中之物,卻是尋了個樹杈剝去樹皮,杈上系好了雙股的膠乳,后頭又用鹿皮來兜住石子兒。
鳳姐兒笑道:“哪里來的物件兒?”
寶琴道:“年前聽堂姐說過,我便自個兒尋了物件兒做了一個。”
鳳姐兒拿過來端詳一番,又試著打出去一枚石子兒,頓時贊嘆有加。游玩半晌,眾姑娘也累了,歇息一番又用過晚飯,至日暮時分便乘車往京師回轉。
黛玉身子單弱,困倦著瞌睡不已,偏生湘云嘰嘰呱呱興奮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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