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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庭院春風欲何去

  酉時過半,車馬逐漸停下。外間有仆役尋過來說了幾句話兒,紫鵑答了兩句,扭身來便推了推瞌睡的黛玉。

  “姑娘,咱們到了。”

  黛玉倏忽醒來,抬眼便見湘云枕在丫鬟翠縷肩上,嘴角尚且涎著一絲經營口水。

  黛玉呻吟出聲兒,車廂內熏籠蒸騰,烤炙得黛玉小臉兒通紅。她嗓子略顯干澀,清了清嗓子才問道:“什么時辰了?”

  一旁雪雁取了懷表道:“回姑娘,酉正一刻了。”

  黛玉點頭,又道:“這是到了安瀾園?怎地這般安靜?”

  紫鵑就道:“方才仆役說,咱們是到了安瀾園側門兒,這會子遠大爺正與內府翟郎中說話兒呢,料想過得片刻便能入園。”

  上元期間安瀾園連辦五日燈會,圣上恩準皇親貴胄與黎庶同樂,只是這王公貴胄自然不會與尋常百姓一樣走南邊兒的正門、角門。

  陳斯遠與內府郎中翟奎多有往來,還是虧得陳斯遠獻計,才讓翟奎打理萬客來營生,據聞因其差事辦得好,燕平王已然為其表功,有望年內便要內府總理副大臣。

  有這等關系在,陳斯遠自然不用領著一眾姑娘去南門擠。

  果然,過不多久,便有仆役來催著眾人下車。黛玉圍了斗篷,喚醒酣睡的湘云,這才扶著丫鬟下了馬車來。

  落地抬眼一瞧,便見此地乃是安瀾園西側門,陳斯遠正在門前與個內府官員攀談著什么。

  寶琴不知何時湊過來,掃量翟奎一眼便道:“遠大哥果然手眼通天,此人乃是內府郎中翟奎。”

  “翟奎?”黛玉問了一嘴。

  寶琴就道:“當日哥哥繼領皇商差事時,曾百般請托,這才請了這位翟郎中吃了一頓酒。便是那日,我才隔著屏風瞧了一眼。據聞翟郎中如今極得信重,不日便要升遷總理副大臣,說不得來日還要轉任戶部侍郎呢。”

  湘云卻道:“再怎樣也不過是個五品郎中。”

  寶琴哭笑不得道:“云姐姐真個兒是不食人間煙火,豈不聞縣官不如現管?說來這五品實權郎中,比那空架子的侯府、伯府還要強了百套呢。”

  湘云有些懵懂,想起二叔、三叔來,料定這翟奎定然是比不過的。不過待想起襄城伯府,頓時又蹙眉不已。心下暗忖,這襄城伯府可不就是個空架子?如今連爵位都丟了個干凈。

  思忖間鳳姐兒將人一并聚攏了,除去幾個姑娘家,總計十三個丫鬟、婆子,另有八個小廝隨行。

  鳳姐兒本意將人聚攏在一處游逛,平兒卻道:“我方才隔著門遠遠眺望,眼見內中已然人山人海,咱們這一群人游逛起來,難免為人潮阻斷。奶奶,我看莫不如吩咐了下人仔細跟好,再定下光景一并離開。”

  鳳姐兒一琢磨也是,當下便分派人手。此時陳斯遠與翟奎交代完,領了個隨行的內府小吏來,招呼眾人一并入園。

  黛玉用過晚飯便上了馬車,暈暈乎乎至今,便覺有些內急,當下卻不好言說,只一個勁兒往陳斯遠這邊廂瞟。

  奈何陳斯遠忙著與小吏說話兒,卻不曾瞧過來。黛玉正急切間,便見陳斯遠領著人進了一處景觀。

  寶琴最喜游歷,且太上時便開放過安瀾園,便指著此處說道:“此為曲園風荷,據聞是仿照西湖曲院而建,你們快瞧,那便是九孔橋。只可惜這會子才開化,若是夏日里,滿池荷花,想想便讓人心醉。”

  須臾過得九孔橋,橋下一排居所,原本是安置畫作的如意居,今上登基后將內中畫作搬去了皇城,此地便空置了下來。

  此時陳斯遠回轉身形,小吏得了賞賜樂顛顛而去。陳斯遠到得鳳姐兒近前,朝著眾人略略頷首,說道:“打點好了,此地騰出來給咱們歇腳,二嫂子不若先帶著大伙去更衣。”

  鳳姐兒笑道:“還是遠兄弟想的周全。”說著又朝黛玉瞥了一眼,這才將各自游逛之事說將出來。

  陳斯遠聽罷忍不住朝著黛玉瞥了一眼,黛玉頓時羞得別過頭去。

  “那我先帶大伙去更衣,過會子咱們分開來游逛,戌時末還在此地匯集,而后一道兒回府。”

  陳斯遠點頭應下,鳳姐兒便領著人先進了如意居。

  過得一盞茶光景,便有黛玉羞怯著打內中出來,身邊兒除了紫鵑、雪雁,還跟著兩武婢。陳斯遠吩咐小廝慶愈留下照看,單領了個護院隨行。

  上元時節,漫說是舉辦燈會的安瀾園,便是京師各處都有京營巡視,那作奸犯科之輩自然膽寒,多帶些人手防的乃是宵小之輩。

  俄爾,黛玉到得近前,陳斯遠略略端詳,便見黛玉外裹了一件銀鼠皮的大衣裳,當下便道:“年前給妹妹的狐裘怎地不穿?”

  黛玉嗔道:“狐裘自然極好,只是我如今還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又不是皇親國戚,哪里好穿狐裘招搖過市?”

  陳斯遠笑道:“也罷,那就留著妹妹過二年再穿。”

  探手相邀,黛玉便隨著陳斯遠往燈會方向行去。轉過前方竹林,陳斯遠搭眼一瞥,眼見黛玉攏袖藏手,便打袖籠里尋了個手爐遞過去:“呶,妹妹拿著暖手用。”

  黛玉接過來道:“哪里就冷死我了?偏你要費心思拿了此物。”

  陳斯遠笑道:“今兒個風大,有備無患。”

  又過一處板橋,前方便是燈會。便見兩邊屋舍支了攤子,有內侍扮做商販叫賣不休。瞥見陳斯遠一行,那內侍便道:“公子、姑娘可要挑一盞花燈?三錢銀子打底兒,樣式新鮮,保準姑娘喜歡。”

  陳斯遠偷眼黛玉,眼見姑娘家躍躍欲試,便扯了黛玉的衣袖上前,挑了一盞兔子燈,說道:“妹妹看,這個可好?”

  黛玉搖搖頭,卻指著一盞獅子燈道:“我瞧著這個更好一些。”

  陳斯遠便抬手摘下獅子燈遞給黛玉,黛玉提了燈柄,低頭瞧著歡喜不已。陳斯遠面上莞爾,又朝身后紫鵑、雪雁等說道:“你們若是有瞧上的,只管過來拿,我一并會賬。”

  紫鵑、雪雁兩個歡喜不已,湊上前嘰嘰呱呱計較一番,各自挑選了一盞蓮花燈。

  上元時節,安瀾園各處雖挑了花燈,可集中處卻在濂溪樂處、水木明瑟等幾處。此地游人如織,宮闕屋檐、樹木上都挑了宮燈,更有內造宮燈橫亙街市半空,一時間展眼望去到處都是花燈,瞧得人目不暇接。

  黛玉提了獅子燈隨著陳斯遠往前行去,轉眼四下人影憧憧、人聲鼎沸,黛玉心下暗自著惱。方才四下僻靜,她心下羞怯,卻不好與陳斯遠說些什么;如今人多了,她更是不好與其說話兒。

  如此一來,豈不是只能四下游逛了?

  正思量間,陳斯遠抬手一指,說道:“妹妹快瞧,那走馬燈瞧著眼熟。”

  不待黛玉回神,陳斯遠扯了其衣袖到得近前,黛玉抬眼端詳,便見其上繪制的乃是西廂記。

  一排走馬燈下,有個老內侍支著銅鍋,糖漿在銅板上游走,轉眼間便成了條鱗爪分明的龍。黛玉望著那團金燦燦的糖龍,頓時想起幼時在蘇州,父親也時常買了糖畫哄其開心。

  此時老內侍叫賣起來,陳斯遠瞥得黛玉意動,便道:“妹妹不若試試手氣,說不得便能轉到糖龍呢。”

  “好。”黛玉笑著應下。上前隨手一撥,轉了幾圈兒卻只轉到了一只大公雞。

  黛玉略略蹙眉,有些失落。陳斯遠輕咳一聲兒,悄然湊到那老內侍身旁,偷偷摸摸遞過去一枚金瓜子,眼見那老內侍心領神會,這才與黛玉道:“一錢銀子轉三回呢,這才頭一回,說不得下一把就能賺到大龍呢。”

  黛玉蹙眉道:“我自小運道便不大好,在蘇州時也曾撲買糖畫,每回都是父親多使了銀錢才買得,從未轉到過。”

  陳斯遠笑道:“運道一說虛無縹緲,沒準兒妹妹如今早就轉運了呢?”

  黛玉笑而不答,只抬手又撥了一回。那老內侍得了金瓜子,偷偷摸摸手伸向案板下,便見那指針滴溜溜轉了幾圈兒,晃晃悠悠便停在了大龍之上。

  身后紫鵑、雪雁一并合掌贊嘆:“中了中了,姑娘好運道,第二回便中了大龍!”

  黛玉面上滿是訝然,抬眼去看陳斯遠,不待說些什么,那老內侍便笑呵呵道:“這位姑娘好運道,咱家自打擺了這攤子,姑娘還是頭一個只花費一錢銀子就能轉到大龍的呢。”

  說罷,老內侍提了一勺糖稀,隨即筆走龍蛇,須臾便畫了一副大龍,有用薄刃撬開,樂呵呵遞將過來,道:“姑娘拿好。”

  “嗯。”黛玉雀躍著接過來,捏在手中翻轉著看了半晌,這才笑著與陳斯遠往下一處游逛去。

  二人并肩而行,一路走馬觀花。黛玉舍不得手中的糖畫,只小口舔了,嘗了嘗滋味兒便罷。

  待四下略略安靜,她方才說道:“你方才是舍了銀稞子還是金瓜子?”

  陳斯遠道:“妹妹瞧見了?”

  黛玉笑道:“我又不是瞎的,你尋了那老內侍勾兌,便是背過身去,只要不是個傻的便知你定然用了手段。”

  “常言道錢能通神嘛,你看佛陀還說與世無爭呢,各處廟宇還不是爭搶香火、燈油?”

  黛玉道:“使詐買來的運道可不作數。”

  陳斯遠停步正色道:“妹妹著想了,誰說買來的運道就不是運道?旁人買不來,只能說明旁人沒有咱們有錢。”

  黛玉費解不已,說道:“若是旁人也使了銀錢呢?”

  陳斯遠負手,面上一副理所應當,說道:“那我便使更多銀錢,到時候就看誰的銀錢多。”

  黛玉掩口嬌笑道:“果然是錢能通神。”

  說說笑笑之際,眼看前方人頭攢動,圍攏了好大一圈兒,又有各色花燈時而掛起,時而用桿子挑下來。

  黛玉便道:“瞧著好似是猜燈謎的。”

  陳斯遠略略蹙眉道:“妹妹可要過去瞧個熱鬧?”

  黛玉道:“遠遠瞧著就是了,可不好過去亂擠,免得生出事端來。”

  陳斯遠略略思量,便說道:“既然如此,不若我出個燈謎,妹妹來猜可好?”

  “好啊。”

  陳斯遠清了清嗓子,說道:“樹兒睜開眼,小子屋下眠,良心缺一點,日落殘兔邊——打四個字。”

  黛玉蹙眉復述一遍,頓時朝著陳斯遠瞪眼。

  陳斯遠抬手輕咳,道:“這燈謎說不得往后還有用,妹妹若猜到了,也不用說出來。”說話間抬起手遞過去,道:“寫下來就好。”

  黛玉面上宜嗔宜喜,扯了陳斯遠的大手寫下四個字:相見恨晚。

  眼見黛玉果然猜到了,陳斯遠面上頓時止不住的綻出笑意來。

  黛玉眼珠一轉,也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那我也出個燈謎吧。聽好啦,木目跨于心,古人做反文,小和尚光頭,凄慘無淚水——也打四個字。”

  陳斯遠略略思忖,探手便要抓了黛玉的柔荑,誰知黛玉卻羞赧著悶頭就走,只道:“此謎底太過淺白,你猜到便猜到了,也不用說與我聽。”

  林妹妹這是害羞了?陳斯遠面上莞爾,趕忙追黛玉而去。

  這安瀾園雖廣闊,舉辦燈會之地卻不大,算算大抵能有大觀園大小。陳斯遠生怕黛玉羞怯之下再不理他,便絕口不提方才的謎底。

  只一路走馬觀花,走走停停,陪著黛玉四下游逛。

  就這般隨意游逛,黛玉漸漸褪去起初的拘謹,話兒也多了起來。待到得一方水榭,眼看岸邊有賣用于放置水中的蓮花燈,陳斯遠便扯了黛玉過去采買。

  誰知甫一到得近前,便聽得水榭中傳來吵嚷聲。二人舉目望去,黛玉不禁愕然道:“聽著怎么是鳳姐姐?咦?璉二哥怎地也來了?”

  陳斯遠定睛觀量,借著水榭兩旁掛著的花燈,便見賈璉面上訕訕,身旁還跟著張金哥。

  陳斯遠頓時樂了,心道賈璉這貨倒是毫不掩飾,這是得了新歡便忘了舊愛?

  正猶豫要不要避開呢,鳳姐兒身旁的平兒眼尖,往這邊廂瞥了一眼,立馬招手道:“遠大爺、林姑娘!”

  陳斯遠與黛玉對視一眼,黛玉還俏皮地吐了吐舌頭,道:“怕是躲不過去了。”

  陳斯遠笑著寬慰道:“二嫂子在外頭素來給璉二哥留情面,咱們過去打個圓場就好。”

  二人便不情不愿上了水榭,那賈璉瞧見二人,霎時間好似瞧見了救星一般,上前熱絡扯了陳斯遠的手道:“為兄方才還在掃量,不想遠兄弟就在左近。”

  張金哥自知身份,當即朝著二人斂衽一福。陳斯遠搭眼觀量,便見鳳姐兒身旁除了平兒,還跟著小惜春。至于寶琴、湘云,想來是往旁的地方游逛去了。

  陳斯遠咳嗽一聲兒道:“璉二哥怎么想起來燈會了?”

  賈璉訕笑道:“一早兒原本要跟著你們一起的,誰料有貴客登門,這才耽擱了。到了夜里,我想著老太太放心不下,便來此地尋你們。”

  鳳姐兒聞言不陰不陽道:“喲,那我倒要承二爺的情了。回頭兒尋了婆子掃聽掃聽,卻不知今兒個是哪位貴客登門。”

  哪兒來的什么貴客?賈璉不過隨口扯謊找臺階罷了。

  賈璉生怕鳳姐兒當場撕破臉,咳嗽一聲兒就道:“那邊廂我還不曾游逛過,我先帶著金哥瞧瞧,待過后咱們再聚。”

  “好說,二哥莫忘了戌時到西門左近的如意居,咱們一道兒回府。”

  “再說再說。”賈璉胡亂一拱手,扯了張金哥就走。

  那鳳姐兒冷眼瞧著賈璉遠去,直恨得銀牙暗咬。當下哪里還有心思游逛燈會?只重重哼了一聲兒,這才與陳斯遠說道:“遠兄弟,我這會子有些冷,打算先回去歇著。勞煩你領著惜春游逛。”

  陳斯遠應下,鳳姐兒便領了平兒朝著賈璉追去。

  人一走,惜春這才咋舌出聲兒道:“鳳姐姐瞧著臉色都青了,璉二哥要自求多福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揉了揉惜春的觀音兜道:“小孩子家家的,少理會大人的事兒。”

  惜春嗔惱著避開,癟嘴道:“遠大哥莫要再揉亂我發髻,我如今也算是大姑娘了。”

  黛玉便在一旁打趣道:“我看是人小鬼大。”

  兩個姑娘家嬉鬧一番,陳斯遠就道:“過了水榭,前頭還有一處燈會,咱們游逛過便往回走吧。”

  惜春道:“方才瞧見云姐姐、琴姐姐便往那處去了,咱們也去瞧瞧熱鬧,聽說有鰲山燈呢。”

  多了個惜春,黛玉再不好與陳斯遠并肩而行,于是他自個兒走在前頭,兩個姑娘家挨在一處跟在后頭。

  轉過水榭,果然便見前頭立起來碩大的鰲山燈。假山上又架起棚子來,有赤膊上身的漢子掄起膀子來打鐵花。

  惜春瞧得眼熱,合掌跳腳之余便催著上前觀量。誰知三人才走了一段,便有小螺慌慌張張來尋,瞥見陳斯遠等,趕忙跑過來道:“遠大爺,不好啦,云姑娘與人吵嚷起來,這會子正鬧得不可開交呢!”

  湘云與人吵起來了?陳斯遠忙問:“你說清楚,湘云與誰吵起來了?”

  小螺道:“是…是襄城伯府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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