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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寶釵教兄

  清早。

  喜鵲喳喳亂叫,又有沙沙的灑掃聲自庭院里傳來。

  陳斯遠倏然轉醒,只覺右側半邊膀子酸麻無比,轉頭便見那香菱貓兒也似蜷縮在自個兒懷里。一只手搭在自個兒胸口,右腿還壓在自個兒小腹處。3

  陳斯遠忍著酸麻,忽而笑了下,暗忖這丫頭果然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初來乍到便這般沒睡相。轉念一想,又或者是果然信了自個兒是好人,這才短了拘束全無防備?

  穿越一遭,前世種種只記得零星,唯獨這紅樓記得清清楚楚,如此想來,莫不是自己前世愛煞了這紅樓中千嬌百媚、最終又千紅同哭萬艷同悲可憐女子?2

  自己來這一遭,總不會照舊還是落得個‘白茫茫一片真干凈’吧?5

  思忖間陳斯遠禁不住臂膀酸麻,略略抽動,懷中的香菱便倏然轉醒。迷茫地瞧了一眼陳斯遠,待瞧清楚那張臉,香菱頓時‘呀’的一聲爬起來,俏臉好似蒙了紅布一般,囁嚅道:“大爺…我…我怎地睡死了過去?”

  陳斯遠故作蹙眉甩著臂膀道:“還是呢,半邊身子讓你壓得不過血,這會子酸麻的緊。快別說旁的,先給我揉捏揉捏。”1

  香菱慌忙應下,待陳斯遠坐起身形,緊忙探出一雙素白小手為其揉捏。

  木著的半邊身子略略緩過來,陳斯遠見香菱悶著頭鵪鶉也是,尤其眉心那一點胭脂紅似火,便瞧著外間的天色道:“什么時辰了?”1

  香菱回首觀量一眼道:“大抵是卯時過半。過會子伺候了大爺洗漱,我須得去廚房給大爺取了早點來。”

  “不急。”頓了頓,陳斯遠說道:“待取了早點回來,你去尋個嬤嬤將臉上汗毛絞了去。”

  “啊?”香菱頓時驚呼一聲。

  絞去臉上汗毛又叫開臉兒,貼身丫鬟被主子收了房才會如此作為。

  她雖懵懂,卻早就見識過薛蟠那廝尋了丫鬟胡天胡地,算是知了人事兒。因是香菱眨眨眼不禁暗忖,好似昨個兒只挨著睡了一宿,并不曾有什么肌膚之親,自個兒怎么就要開臉了?

  陳斯遠尋思著說道:“那薛蟠是個混不吝,我料定此人必定心有不甘,說不得還會再生波折。”

  原是怕自個兒又被薛大爺搶了回去啊。

  香菱禁不住心下略略暗喜,抬眼瞥向陳斯遠,眼見其眉目俊俏,心中又生出幾分異樣來。她年紀與陳斯遠相差仿佛,情竇已開。之前幾年在薛家,入目的是薛蟠那等腌臜貨色,只存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心思,全然不曾想過旁的。

  而今換作隨了陳斯遠,單是品貌,那薛大爺便與其有著云泥之別,加之待自個兒又極好,香菱難免心下怦然。

  低低應了一聲,香菱隨口道:“大爺可好些了?”

  “過血了,偏生愈發酸麻。”

  “那我再揉捏揉捏。”

  香菱說罷不再言語,只是眉眼時不時偷偷瞥上陳斯遠一眼。

  一回兩回也就罷了,待又瞥將過來,陳斯遠便笑道:“總瞧我作甚?”

  香菱嗤的一聲悶頭笑了起來,說道:“大爺笑起來沒那般咄咄逼人了,瞧著便應了那句‘霞姿月韻’了。”

  陳斯遠朗聲而笑。兩世為人,見此情形又豈不知女兒家的心思?他探手食指輕點了下香菱眉心的胭脂,說道:“生得如何全靠爹媽,可不是我說了算的。好多了,這會子倒是真的餓了。”

  香菱停手,起身落地道:“那我伺候大爺洗漱。”

  “嗯。”

  …………………………

  梨香院。

  柳燕兒伏在幾上嚶嚶哭泣,左臉上赫然印著鮮紅巴掌印。寶釵湊坐一旁,正低聲安撫著。3

  關鍵是地位問題,古代丫鬟的地位就是低,有多少心眼,人家棒棒兩拳,什么心眼也沒用,

  薛蟠這樣的只能服從暴力,而夏家就是暴力,薛蟠不敢還手,夏金桂才能治的了薛蟠,

  堂中薛蟠赤足單一,那中衣上身敞著懷,露出巴掌大的護心毛來。此時擰眉瞪眼、睚眥欲裂!1

  “憑什么?”薛蟠嗡聲道:“媽媽,當日為了那香菱,兒子與那姓馮的大打出手。原本前幾年便要收房,偏媽媽橫加阻攔,只說年歲未到。如今眼看到了年歲,到嘴邊的鴨子卻飛了,憑什么?”

  “你——混賬!”

  薛蟠梗著脖子道:“那姓陳的不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咱們家與賈家世代聯絡有親,我不過搶了個丫鬟罷了,大不了賠他百八十兩銀子就是了,怎么能拿香菱抵賬?我想不通!”1

  薛姨媽氣得渾身哆嗦,指著薛蟠道:“孽障,若不是你四下惹禍,我又何必四下低頭求肯?如今金陵待不住了,莫非你要鬧得咱們連京師也待不住!”

  薛蟠為之一噎,說道:“媽媽說的這都不挨著,哪兒跟哪兒啊?”

  薛姨媽又要訓斥,就聽寶釵說道:“媽媽,不若我與哥哥說清楚吧。”

  薛姨媽情知自個兒氣忿之下與傻兒子掰扯不清,寶釵又素來聰慧,擅說道理,便干脆起身指著薛蟠道:“好生聽你妹妹說話,若再犯了驢脾氣,仔細你的皮!”

  說罷,薛姨媽領著同喜、同貴,又讓鶯兒攙了柳燕兒往外頭去了。內中只余下寶釵與薛蟠兄妹二人。

  那薛大傻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了這不動聲色卻出口如刀的妹妹。眼見寶釵瞥將過來,薛蟠便不自在地胡亂攏了中衣,待鶯兒送來外裳與鞋子,緊忙穿戴了這才站在當場悶聲道:“妹妹要說什么?”

  寶釵嘆道:“哥哥且坐下說話吧。”

  薛蟠不情不愿地落座,不禁又想起香菱來,說道:“香菱這二年愈發出息了,那姓陳的保不齊夜里就辦了好事兒,真真兒可恨!”

  此時就聽寶釵輕聲說道:“哥哥可知,金陵城內勛貴無算,旁的不說,單是那甄家就強過咱們薛家良多,可為何外人提及起來卻只說賈史王薛四大家?”1

  薛蟠道:“這有什么的?咱們四家世代姻親,又同進同退、互為奧援,因此名為四家實為一體。”

  “哥哥說得不錯。”

  “嘿嘿…”

  不待薛蟠說旁的,寶釵又道:“哥哥自小也是讀過書的,可知書上有這么一句‘攻城為下、攻心為上’?”1

  “隱約記得。”

  “那哥哥可知內中緣由?”

  薛蟠眨眨眼,說道:“這卻難不住我。不說金陵,單是這京師外城,高四五丈,寬七八丈,內中屯兵無算,真要硬打,怕是幾萬人填進去也打不下來。”

  寶釵笑道:“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哥哥果然長進了許多。”

  薛蟠憨笑道:“見識的多了,總能有些進項。妹妹怎地說起這些?”

  寶釵斂去笑意,說道:“便以這京師為例,明代元,近乎兒戲般就占了去;太祖、偽清、太宗,更是三度兵不血刃拿下了京師。哥哥可知為什么?”4

  “這…元朝的事兒我沒看過,不過前明倒是知道一二,大抵是人心散了,文武百官只想著開門歸順,全無抵抗的心氣兒?”

  寶釵頷首道:“哥哥一語中的。”頓了頓,目光深邃道:“咱們賈史王薛四大家,就好似這京城,城墻高筑,只要四家一心,外邊廂便是再強的豺狼,想要啃下咱們四家也得崩碎滿口牙。

  如此,那豺狼自然不敢輕舉妄動。于是另行謀算,試圖將四家分拆開來,如此才好逐個擊破。”

  薛蟠茫然道:“妹妹又混說,媽媽與姨太太是親姊妹,王家又是舅舅做主,史家與咱們也是多有往來,哪里就不齊心了?我看是妹妹多慮了。”

  寶釵嘆息著瞥了薛蟠一眼,目光有些憐憫,更多的是自憐。四大家齊心協力?今上御極前或許如此,可自從今上御極,隨手丟了根肉骨頭,四家從此便各有心思了。

  賈家老國公在世時,曾號稱賈半朝,蓋因寧、榮兩國公戰功赫赫,軍中將領半數都是寧榮二公的親兵。

  待今上登基,時任部堂的王熙鳳之父王子肫隱退,偏生舅舅王子騰跳將出來,接了那京營節度使的差事,四大家本道王子騰是自己人,總要回護四家一二。誰知王子騰上任不多久,便將刀子對準了京營中的賈家親兵。

  待將賈家親兵清繳一空,王子騰又轉任九省統制,名義上巡視九邊,實則還是在清繳賈家親兵。可以說王子騰那大紅官袍乃是用賈家親兵的血染紅的。7

  舅舅如此作為,莫說是賈家,便是王熙鳳之父,王家大房的王子肫也與其數度爭執,如今更是鬧得紅了臉兒,等閑不得往來。

  連王家內里都雞飛狗跳,想那金陵四大家又如何心齊?

  且當日薛蟠攤上的案子,薛蟠頂多是縱奴行兇,又不曾親自動手,轉圜一番往衙門里交個狐假虎威的奴仆也就了結了。誰知舅舅王子騰書信一封,生生砸實了案子,逼得薛家遠走京城。11

  也是路上回過味來,薛家母女計較一番,生怕被王子騰吃了絕戶,這才舍了臉面托庇賈家屋檐之下。

  過往種種好似浮光掠影在眼前劃過,寶釵說道:“若我真個兒多慮,那咱們家為何還要避走京師?以舅舅的能為,免了哥哥的官司,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

  “啊?”

  眼見薛蟠懵懂,寶釵嘆息道:“哥哥,今時不同往日了…且京師乃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真個兒鬧起來,就算舅舅真有心,只怕也救不得你。到時金陵的案子翻出來,只怕——”

  只怕什么,寶釵沒往下說。

  薛蟠唬得眉頭緊鎖,眨眨眼,忽而拍案道:“不對啊,既如此,更不能將香菱讓出去了!旁人或許只知曉個囫圇,香菱那丫頭可是從頭到尾都一清二楚啊。”

  寶釵嗔看其一眼,說道:“金陵那案子不過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有心人早就門兒清了,哪里還用得著香菱說將出去?”她起身踱了兩步,背轉身形幽幽道:“哥哥只消知道,如今咱們寄居賈家,若賈家無事,哥哥過往那些混賬事便算不得什么;若賈家倒了…”1

  說話間寶釵轉過身,灼灼看向薛蟠,一字一頓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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