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飲盡,陳斯遠展眼望過去,便見那香菱兀自佇立庭院當中,身形嫽俏。
小丫鬟蕓香又來斟茶,陳斯遠順勢嘆息一聲,抬手指了指外間的香菱道:“罷了,此事與她何干?你且去帶她進來吧。”
蕓香應下,須臾便將提著包袱的香菱領著回轉。悶著頭的香菱又是屈身一福,低低的喚了聲:“陳大爺。”
陳斯遠頷首,指了指一旁椅子,道:“你且坐下等著吧。”
香菱道過謝,小心提著包袱落座。
陳斯遠心下有心探尋,卻也知這會子不是時候,因是只是悶聲飲茶。那香菱極為乖順,鼻觀口口觀心,半晌方才瞥見對面雪白墻壁上的題詩,略略心下誦讀,旋即目光明亮起來。
是了,香菱可是讀過書、識了字。她自小被拐,那拐子見其顏色出眾,便一心當其是瘦馬養了,錯非幾年前被馮淵、薛蟠盯上,只怕拐子還要多養一些年頭,也好賣出高價。
若真個兒養到如今,香菱只怕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了。
胡亂思忖間日頭西沉,忽而聽得外間腳步聲雜亂,旋即便有婆子上前拍門:“遠…陳大爺可在?太太來瞧大爺了!”
叫門的是王善保家的,來的自然是邢夫人。
名為便宜外甥,陳斯遠自然不敢簡慢了,趕忙起身抖落衣袍迎將出去。小丫鬟蕓香開了門,果然便見邢夫人領著幾個丫鬟、婆子停在門前。
那邢夫人本就是見錢眼開的貨色,方才得了金累絲嵌珠鑲白玉送子觀音滿池嬌分心,自是心滿意足,巴巴兒的趕忙過來奔走。如今甫一見得陳斯遠,見其身形蕭索、形容陰鷙,心下頓時略略動容。
開口嘆道:“哥兒委屈了。”
陳斯遠拱手道:“姨媽來了,還請堂上敘話。”
邢夫人解釋道:“先前王嬤嬤來傳話,我本想立馬來看哥兒,奈何老太太身邊等閑離不得人。這不,方才自老太太那兒回轉,我就過來了。”
“外甥謝過姨媽。”
說話間進得內中,邢夫人一眼瞥見不安佇立的香菱,掃量兩眼頓時心下暗贊‘好品格’。又瞥見桌案上拾掇齊整的包袱,面上便是一怔。有識字的大丫鬟瞥見墻上題詩,緊忙湊過來低聲耳語幾句,待聽罷邢夫人已然變了臉色。
心下不由得暗忖,這遠哥兒果然決絕,這是一言不合便要干脆離府啊!方才薛姨媽自然許下不少好處,邢夫人以為陳斯遠好唬弄,還存了中間過一手的心思,如今想來怕是不妥。
若遠哥兒真個兒離了府,好說不好聽且不說,說不得自個兒從此便要與薛家結了死仇。
這大宅門里婦人斗法,上頭有老太太鎮壓著,素來都是斗而不破。真真兒撕破了臉面,鬧到老太太跟前大家伙面上都不好看。
拿定心思,邢夫人率先落座,不待小丫鬟蕓香奉上香茗,那邢夫人便道:“事兒我都知曉了,此番那薛家實在太過。方才姨太太來尋我道惱,說是遠哥兒徹底惱了,便求我分說一二。可我又該如何分說?”
一旁的王善保家的幫腔道:“正是,論親論理,不拘怎么論都是合該太太幫著哥兒。哥兒不知,方才太太可是沒給姨太太好臉色。也是姨太太苦苦求肯,太太念著親戚情分,又想著不好攪擾了府中安寧,這才不情不愿來說項。”
陳斯遠蹙眉拱手道:“姨媽——”
不待其往后說,邢夫人便打斷道:“哥兒且聽我說,若我說了哥兒不滿意,那咱們就將此事鬧到老太太跟前去。”
陳斯遠只得停下,隨即聽邢夫人說道:“這登門道惱自是不提,姨太太可是應承了,明兒個一早便提了那薛蟠來給哥兒賠罪;”說話間轉頭瞥向香菱,繼續道:“薛家強占了哥兒的貼身丫鬟,自然要賠一個…我瞧著這丫頭就頂好。”5
貼身丫鬟被搶了,賠一個就好了這話妙啊我上了你老婆我賠一個就好了 頓了頓,又道:“哥兒遠來京師,自是要奔一份前程。姨媽也不瞞你,我雖是榮國府大房繼室,可萬事都要瞧大老爺心意,不敢違逆半點;家中管家的雖是鳳姐兒,可掌家的卻是弟妹…哥兒的前程,姨媽可說是有心無力。”
王善保家的的嘆息道:“哥兒不知,太太這些年過得不易。”抬眼朝著幾個丫鬟使了個眼色,連邢夫人身邊的兩個帶蕓香、香菱,俱都到門外伺候。待內中只余下陳斯遠、邢夫人與王善保家的,方才繼續道:“太太與二房的那位名為妯娌,實則看年歲差著輩分呢。這家中的管事兒半數都出自二房陪房,我們太太平素還要看那位的臉色過活哩!”
陳斯遠頷首。面前的邢夫人保養得當,雖三十出頭,瞧著卻跟花信之年仿佛。王夫人比邢夫人大了十來歲,不說內情,外人瞧過去可不就差著輩分?
邢夫人說道:“我與你母親不是親姊妹,勝似親姊妹,遠哥兒既來了家中,我總要為遠哥兒謀一份前程。方才姨太太允諾,若此事揭過,愿將外城朱寶市廊一處三開間綢緞鋪子轉給遠哥兒。”
王善保家的笑道:“哥兒遠來,有太太在,自然不會短了哥兒吃食、衣裳,成婚前安心在府中住著便是。可這旁的開銷,太太卻不好幫襯太多…哥兒也知,哥兒那三姨母如今還不曾出閣。有道是長姐如母,太太總要為三姐兒打算一二。
那朱寶市廊便在正陽門下,便是內城的鋪面也比不過。一年到頭少說能賺這個數兒!”
說話間王善保家的比出三根手指。
一年能賺三百兩,這可就不少了!此時一戶五口之家,年入二十兩出頭便能過得有滋有味。尋常鄉下有個幾百畝良田的地主,一年到頭都不見得能收入三百兩銀錢。3
邢夫人說道:“這營生方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有了營生便有了銀錢,回頭兒再叫大老爺尋親朋故舊走走門路,旁的不說,好歹能混個黌門秀士。”
(注:黌hong門,意為學校,此時代指國子監。)3
旁的也就罷了,待聽到此句陳斯遠不由得心下一動。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做官高’,自個兒一無官身、二無靠山,便是富甲一方也不過是旁人案板上的魚肉。
唯有讀書入仕方才能自保!
大順開國百多年,自太宗李過鼎定中原,歷四帝,到如今已然由盛轉衰。刻下太上雖已退位,新帝登基十余載,奈何朝堂上滿是舊臣。凡有大事必往太上跟前請示,有好事者稱此為‘雙日同懸’!13
而今太上老邁,延康帝逐漸收攏權勢,說不得哪一日便會清洗太上黨人,這等進身之機陳斯遠又怎會錯過?所以他才應承了柳燕兒等人,千里迢迢來這京師,冒充邢夫人的外甥,所謀的不就是這等進身之階?5
眼見陳斯遠沉吟不語,邢夫人又道:“再者說了,姨太太已然說通了燕兒,來日便將燕兒納進門。我知遠哥兒主仆情深,就算為了燕兒往后,遠哥兒也不好鬧得太過。”
陳斯遠納罕道:“燕兒應承了?”
王善保家的笑道:“事已至此,燕兒如何不應承?哥兒,燕兒如今便在外頭,我叫進來讓燕兒與哥兒敘話?”
陳斯遠暗忖,這柳燕兒慣會哄人,如今順勢而為也是尋常。知曉自個兒不好再拿捏,于是嘆息著吐口道:“姨媽既這般說了,外甥還能如何說?一切依著姨媽的意思便是了。”
邢夫人頓時大喜過望,笑道:“哥兒且放心,有過這一遭,若來日哪個不開眼的還敢招惹哥兒,姨媽便是舍了臉面也要給哥兒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