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大叔…此事…一言難盡!”賈珍如喪考妣,扯著賈赦往內中行去:“且往內中敘話。”
那賈赦又要呵斥出口,卻瞥見一眾人等俱在,當下面上鐵青著強忍了,隨著賈珍去了次間說話。
陳斯遠心下好奇的緊,卻也不好隨著進去,只得停在堂中。四下掃量一眼,六張座椅都有了人,陳斯遠便尋了個角落等候。
陸續又有人等進來,觀其彼此稱呼,大抵都是賈家宗親。
便有兩個二十啷當的哥兒尋將過來,其中一人拱手道:“兄弟瞧著面生,不知是哪一房的?”
陳斯遠道:“見過二位兄臺,在下乃是西府大太太的外甥,名陳斯遠。”
那二人面上一僵,笑道:“原來是陳兄弟,既是大太太的外甥,那咱們也不是外人,往后須得多親近親近。”
二人與陳斯遠笑著寒暄兩句,旋即又去尋別人攀扯。陳斯遠行走江湖,又是二世為人,自然知道那二人不過是客套之語,當不得真。
想那邢夫人乃是填房,又是小門小戶出身,自然不被賈族中人瞧得起。1
又過得半晌,忽有管事兒的尋來,入內尋不見賈珍,便拱手道:“大爺何在?蓉大奶奶如今要下榻,還請大爺吩咐行至。”
陳斯遠掃量一眼,見那管事兒的不過三十出頭年歲,也不知是不是賴升。所謂‘下榻’不過是避諱之語。
人死之后,按此時規矩,須得先行初終。
大順承明制,初終時,逝者家中男女哭泣盡哀,跟著將尸體抬放在堂內席墊之上,謂之“下榻”,臥于靈床,依禮設幃,惟幃外暫不設靈位,以便棺殮。
此時,尸身臥向頭朝北、腳朝南,頭、腳分別置以碟盞茶油,放燈芯,點燃為燈,謂之“長明燈”。尸身安置于靈床謂之“正寢”。
正寢后,家人這才發出訃聞,報喪與各親友,隨即商議治喪事宜。
陳斯遠倒是門清,蓋因他先前方才將師父給發送了。
管事兒的話音落下,便見賈珍、賈赦自次間出來,賈珍吩咐幾句,管事兒的領命而去。
賈赦尋了個椅子落座,掃量一眼,陳斯遠趕忙到其背后站定。那賈珍則與各處親友招呼,每每來客提及秦氏,賈珍便不免涕淚橫流。
俄爾又有婆子來尋,問惟幃事宜,得了吩咐小跑而去。跟著又有親友登門,一時間賈珍忙得腳不沾地。
賈赦眼見其忙亂,連外來女眷如何安置都要其親手料理,忍不住問道:“珍哥兒,你媳婦這會子怎地不出來?”
那賈珍回道:“大叔不知,尤氏正巧犯了胃病,這會子正在后頭躺著呢。”1
賈赦蹙眉若有所思,旋即道:“發引事宜牽扯頗多,這后宅總要有人做主才是。”
賈珍嘆息道:“大叔也知,尤氏本就不是個頂事兒的,這會子又病了,侄兒一時間又哪里去尋人手?”
賈赦正要說些什么,此時又有賓客到來,來賓上前勸慰,賈珍免不得慟哭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頓了頓,又灑淚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7
方才安置了賓客,又有仆役來報,說是秦業、秦鐘、尤老安人、尤二姐、尤三姐并尤氏親眷一并到了。
那賈珍四下拱手道‘少陪’,邁開大步徑直迎將出去。陳斯遠本道能瞧一瞧尤氏姊妹何等顏色,誰知隨著賈珍回轉的就只秦業與秦鐘。
那秦業七十開外,胡須灰白,面上爬了幾塊老人斑。行走之際愁眉不展,卻只是苦悶,不見半點哀傷。再瞧那秦鐘,竟也只是繃著臉,連眼圈都不曾紅了去。
秦業也就罷了,秦鐘這般作為多少有些說不過去。秦業不曾續弦,想來其自小是秦可卿帶著的。先前好似秦可卿又為秦鐘進學堂之事沒少求肯,再不是親姐弟,也不至于半點情誼也沒有吧?
陳斯遠暗忖,要么秦鐘此人涼薄,要么就是…這秦家父子二人從未當秦可卿是自家人。3
賈府降價和故友親人都是些甚么勾八腌臜潑才太多了 當下又是一場忙亂,那秦業落座后只嘆息連連,許是礙于無關人等都在,于是竟不發一言。
過得好半晌,又有管事兒的來報,說是王夫人幫襯著,這下榻事宜總算妥當了。
當下賈珍點過一人吩咐道:“你明兒個一早往欽天監走一遭,請了欽天監的來擇日子。”
待那人應下,賈珍又朝著四下拱拱手:“諸位親朋,蓉哥兒媳婦甫一去,我如今心緒大亂,實在是招待不周了。諸位不如先行回去,待來日送了訃聞再商議置喪事宜。”
眾人雜亂應下,紛紛告辭而去。陳斯遠停在賈赦側后方,此時眼見賈珍與賈赦使了個眼神,賈赦便略略回頭吩咐道:“遠哥兒也先行回去歇著吧。”
“是。”陳斯遠應下,隨在眾人后頭往外走。
出了內儀門,陳斯遠便覺人有三急,趕忙尋了門前丫鬟問道:“凈房在哪兒?”
那丫鬟屈身一福,指點道:“前頭內廳東西兩側廂房都預備了屏風、凈桶。”
陳斯遠便朝著東側廂房而去。進得廂房里,果然便見角落里佇立一屏風,陳斯遠寬衣解帶正要放水,忽而聽得隔間有說話聲傳來。
“蓉哥兒這帽子戴得穩當啊…我方才瞧見,那廝方才扯了丫鬟進了廂房。嘖嘖!”
另一人道:“珍大哥拿的主意,蓉哥兒敢不聽?再說寧國府這般門第,來日正兒八經娶個續弦,什么都不耽誤。”
“嘿…我可是聽說,焦大那老貨說了‘扒灰’之事…莫非珍大哥…”
另一人嗤笑道:“又何止是珍大哥?不過我倒是瞧著,珍大哥好歹還有幾分真心在。呵,那旁人就不好說啦。”1
“噓,隔墻有耳,這些話私底下再說。”
當下二人推門而出,陳斯遠一直屏息聆聽,眼見二人走了,趕忙追出來開了門縫觀量,卻見那二人背影依稀是賈珩、賈珖。1
待其走遠,陳斯遠這才回轉解手。一邊廂放水,一邊廂暗忖,怎么聽著二人言語,秦可卿果然是個‘養女’,可書中記載其房中陳設又是怎么個說法?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