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陳斯遠領著仆役出了會芳園,往前頭內廳回信兒。不一刻到得地方,卻見內中只平兒一個,不見鳳姐兒身影。
平兒便道:“遠大爺來了?”
陳斯遠道:“后頭消停了…二嫂子呢?”
平兒說道:“后門來了幾家女眷,尤大奶奶身子不便,我們奶奶往后頭去答對親眷了。”
這般看來,邢夫人昨夜所說…怕是有幾分道理啊。以此推想,那尤氏未嘗沒有取秦氏而代之的心思,只是不得賈珍的意,這才負氣之下干脆躲在后頭不出來了?
又與平兒交代幾句,陳斯遠便往前頭向南大廳坐鎮。一俟到得天色將暮,那平兒自后頭尋來,與陳斯遠交代道:“遠大爺,奶奶這會子還不得空,須得款待幾位女眷。如今東府無事,大爺不若先行回去安歇。”
陳斯遠頷首道了聲‘好’,又飲了一盞茶方才回轉。自私巷轉到寧國府后街,陳斯遠忽而放慢腳步往梨香院后頭瞧去,果然就見墻下有一狗洞。那狗洞不大,大抵能容三五歲小兒通行,用來傳遞書信極為隱秘。
陳斯遠暗忖,那胡莽先自個兒兩日抵京,莫非事先便來榮國府踩過盤子了?隨即又覺自個兒多想了,這圍墻廣闊,每隔一段就有個泄水孔,哪里不能用來通風報信?
心下釋然,陳斯遠正要加快腳步,忽而便有一人自路旁攔在身前。
“可是遠兄弟?”
陳斯遠凝神看過去,這會子天色將暗,只能依稀瞧出大略的輪廓,可那聲音卻錯不了——薛蟠。
莫非真個兒要來討要香菱?
陳斯遠就道:“原來是薛家大哥,不知可有何事?”
便見那薛蟠搓著手局促道:“這個…那日是哥哥有錯在先,這邊廂再給兄弟道個惱,還望兄弟寬宥則個。”說話間打躬作揖,竟一副誠懇模樣。
此舉自是惹得陳斯遠納罕不已,鬧不清楚薛蟠又短了哪根筋,因是蹙眉開口道:“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薛家大哥若沒旁的事兒,我就先走了。”
“且慢!”那薛蟠又橫身攔住,別扭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兒,遠兄弟若是不解恨,不若打我幾下?”
陳斯遠停下身形掃量其半晌,不禁玩味道:“薛家大哥到底有什么事兒?”
“這個…此間不是說話之地。這樣,明兒個申時我在柳泉居擺席面給遠兄弟賠罪,懇請遠兄弟千萬賞臉。”
也不容陳斯遠推拒,薛蟠說完扭身就走,邊走邊說道:“就這般定了,我在柳泉居等著遠兄弟!”
陳斯遠琢磨過味兒來了,看樣子不是為了香菱,那一準是為了如今鬧得沸沸揚揚的開埠一事。是了,薛大傻子方才被騙了七千兩去,在薛姨媽、寶釵面前丟了臉兒,他又是個倔驢脾氣,自然要想著找補回來…
還是那句話,好言難勸該死的鬼,他敢死,自個兒自然敢埋。
思忖罷,陳斯遠挪步自后門進了榮國府,不一刻到得自家小院兒。入得正房便見迎過來的香菱…是了,香菱天癸已過,自然要回房里伺候。
方才褪下斗篷,紅玉就扯了蕓香來,入內稟道:“大爺,今兒個賴嬤嬤撞見蕓香,三言兩句哄了幾嘴,這丫頭便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說了出去。”
蕓香犟嘴道:“紅玉姐姐冤枉人!我只說了那日二奶奶來了一遭,旁的可什么都沒說。”
紅玉叱道:“連二奶奶送了多少銀錢都說了,你還有什么沒說的?”
蕓香叫屈道:“賴嬤嬤問大爺的事兒我可是一句都沒說!”
陳斯遠頓時撓頭不已。要施展謀劃,少不得蕓香這個小喇叭。偏生上回可是應過了,下回蕓香再胡亂嚼舌,就交由紅玉處置。
瞧著小丫頭眼里滿是淚花,陳斯遠便道:“許是我上回沒交代清楚?”
蕓香頓時得意道:“就是就是,上回就是沒說清楚,下回我一準不往外頭說了。”
紅玉惱了,道:“還有下回?明兒個你拾掇了東西,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蕓香頓時哭出了聲,委屈巴巴看向陳斯遠:“大爺?”
見陳斯遠不動聲色,蕓香又看向香菱:“香菱姐姐!”
香菱于心不忍,開口求情道:“她這會子還小,正是心性不定的時候,紅玉快莫要嚇唬她了。”
紅玉就道:“話不是這般說的,老話說‘小時偷針、大時偷金’,這會子不嚴加管束了,來日豈不成了四下嚼舌的姑婆?”
見紅玉看過來,陳斯遠思量道:“那就罰一吊錢吧,再有下回就兩吊。”
蕓香頓時哭得更傷心了。好不容易每月多了一吊錢,說將出去府里的小丫鬟哪個不眼饞?這可倒好,不過一時多嘴便沒了,自個兒依舊是個拿五百錢的三等丫鬟。
紅玉想了想,到底不曾駁了陳斯遠,便道:“那就革一吊錢,再有下回一準兒攆走!”
蕓香見再無挽回,只得委委屈屈福了一禮,旋即被紅玉扯著回了西廂房。
陳斯遠暗忖,那賴嬤嬤人老成精,前回來尋自個兒是因著眼熱,今兒個聽聞王熙鳳不過投了一千兩,只怕如今已然打了退堂鼓。
這榮國府里的主子自是分作三六九等的,賴嬤嬤有如今的體面,自是眼明心亮。賈母不待見邢夫人,賴嬤嬤便是越過邢夫人,那邢夫人也不會說什么。鳳姐兒卻不同,極得賈母喜愛,只怕在老太太跟前比大老爺賈赦還有體面。
賴嬤嬤都不用多,只消也投個一千兩,回頭兒鳳姐兒知道了心里能痛快?往老太太跟前提上一嘴,于賴嬤嬤而言就是老大的是非。
陳斯遠暗道一聲可惜,想那賴家在賈家盤踞幾代人,私底下也不知貪占挪騰了多少銀錢,自個兒找好說辭就算貪下賴家的銀錢,賴家也說不出什么來。
這一日匆匆而過。
轉過天來,陳斯遠盤算著先行去找孫廣成,回頭再將身契給馬攀龍、茜雪送去。
自后門一出來便撞見了賈蕓。賈蕓笑著上前見禮:“遠叔!”
陳斯遠笑道:“蕓哥兒怎地來了?不是說這幾日沒什么差事,讓你好生歇著嗎?”
賈蕓說道:“侄兒又不曾受累,哪里就要歇息了?再歇下去且不說侄兒心下不安,單是母親就看不過眼,今兒個一早呵斥了侄兒一通,早早便將侄兒攆了出來。”
陳斯遠思量了下,隨即笑道:“既如此,那就先跟我去一趟浙江會館。”
“是。”
二人轉到前頭,取了馬匹,隨即打馬往浙江會館而去。
那浙江會館便在梁家園左近,二人出了內城門到得大街上,行不多遠便見遠處炸子橋上密密麻麻圍了一群瞧熱鬧的百姓。端坐馬背上,陳斯遠瞧見內中有衙役操著碩大的網兜將什么東西往橋上拖拽。
賈蕓瞧了眼說道:“遠叔,只怕咱們要繞行了。”頓了頓,又道:“這炸子橋下哪年總要撈幾個死漂。”
話音落下,果然便見兩個衙役拽起一具尸體上來。陳斯遠正要撥馬繞行,可瞥了一眼那死漂的衣裳頓時又停了下來。
賈蕓扭頭觀量,眼見陳斯遠面上凝重、眉頭緊鎖,禁不住招呼一嘴:“遠叔?”
“嗯?哦…”陳斯遠說道:“…不急,且先瞧瞧熱鬧再走。”
說話間翻身下馬,徑直將韁繩丟給賈蕓,交代一嘴,陳斯遠便大步朝著炸子橋上擠去。
他身形消瘦,氣力卻也不算弱,三擠兩擠到了人群前頭,不理當面衙役驅趕,只死死的盯著那死漂!
許是泡了一日之故,那尸身腫脹開來,瞧著氣球一般一碰就炸。臉面同樣腫脹不堪,陳斯遠再是好眼力,這會子也瞧不出此人生前容貌。于是目光下移,便在尸身右手虎口處瞧見了傷疤…果然是胡莽!
恰此時就聽外頭嚷道:“仵作來了,閑雜人等閃開啦!”
胡莽竟這般不明不白的死了?陳斯遠腦海里轟然炸開!木然之下,隨著人潮往一旁閃去。
胡莽怎么死的?他此前可是一直盯著秦鐘來著,后頭還有不知來路的練家子綴著。不問自知,此番肯定是那背后的權貴下了黑手!
只是跟著秦鐘,便被人給宰了…那秦家到底涉及什么隱秘?
胡莽死了也就罷了,這死前是否被嚴刑逼供了?胡莽此人瞧著身形粗魯好似鐵打的漢子,實則不過是個賣大力丸的,酷刑之下只怕什么都招了!
那豈不是說,自個兒已然暴露了?要不要現在就跑?
陳斯遠慌亂了一陣,逐漸冷靜下來。那權貴既然殺人滅口,只怕就算知道了自個兒底細,也不會明里找上門來。
且瞧胡莽尸身情形,死了也不知多久,說不得早就有人盯上了自個兒。這會子跑,反倒是自投羅網。
再仔細琢磨,胡莽是因著緊盯秦鐘這才犯了權貴忌諱。京師可是天子腳下,那權貴總不能將自己一行盡數斬盡殺絕吧?
罷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為今之計,還是待在榮國府安全一些。這幾日干脆躲進榮國府不出,若孫廣成死了,自個兒再尋機逃走也不遲。
拿定心思,陳斯遠面上驚懼褪去,翻身貌似嘖嘖稱奇一般搖頭晃腦回返,自賈蕓手中取回韁繩道:“泡了也不知多久,沒個人樣子,也不知是不是失足落了水。”
賈蕓隨口道:“這還算好的,好歹能留了尸身讓家屬認領。聽說早年太祖下旨清理金水河,撈了月余光景,單是齊整的骸骨就不下百具。
遠叔,我看咱們還是繞道而行吧。”
“也好。”
二人重新啟程,不一刻到得浙江會館,遙遙便見門前往來不絕。離著還有十幾步,便見一身著紅袍、頭戴三山帽、手捧拂塵的太監笑吟吟自會館內踱步而出。
那孫廣成亦步亦趨跟在其后。到得門前,自有人抬了轎子來,那太監笑道:“孫幕友,此事就這般定下了?咱家這就回去稟報王爺。”
那孫廣成賠笑道:“王爺一片好意,待在下回頭告知撫臺,撫臺定會記下王爺今日援手之誼。”
“哈哈哈——”太監朗聲大笑,說道:“——好說好說,誰不知咱們王爺最是公忠體國?嚴撫臺既遇了難處,王爺焉有坐視之理?啊?哈哈哈…”笑罷指著身后兩名壯碩漢子道:“孫幕友遠來,王爺怕孫幕友身邊沒得用的人手,此二人就交給孫幕友隨意使喚。”
說著又朝那二人吩咐道:“往后就聽孫幕友吩咐,辦好了王爺自有賞賜。”
那二人一并叉手應諾:“是。”
太監這才與孫廣成道:“如此,孫幕友留步,咱們就此別過。”
孫廣成屈身拱手道:“在下送公公。”
此時轎子抬來,太監一甩佛塵進了內中,隨即起轎往外頭行去。
陳斯遠看得蹙眉不已,暗忖這太監到底是真是假?先前錢飛虎可是說過,有個假太監冒充了王府管事,生生騙了薛大傻子七千兩銀子。此番莫非是故技重施?
此時就聽賈蕓道:“瞧著好似是錢公公。”
陳斯遠扭頭道:“蕓哥兒識得?”
賈蕓道:“去歲錢公公來賀太太生辰,侄兒遙遙瞧過一眼。”
陳斯遠忙問道:“卻不知錢公公是哪家王府的?”
“北靜王府。”
北靜王府?那就不是演給外人瞧的…只怕留下的二人也不是給孫廣成使喚,而是盯梢的!
待那轎子遠去,還不等孫廣成回身,轉眼呼啦啦一票人圍攏過去。
這個說:“孫幕友,我家老爺在前頭擺了席面,還請孫幕友撥冗。”
那個道:“我家老爺與嚴撫臺頗有私交,孫幕友不知何時得空,我家老爺親自登門拜訪。”
陳斯遠心下悚然而驚,暗忖這會子可不好上前,當下一撥馬首,故作無奈道:“孫師今日怕是不得空,罷了,蕓哥兒先回去吧。”
賈蕓道:“遠叔還要去旁處?”
陳斯遠笑道:“我去瞧瞧馬兄,也不用蕓哥兒陪著了,你且先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