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爺,我們姑娘來瞧大爺了。”
聞言香菱回首瞥了眼,道:“是二姑娘、三姑娘與四姑娘。”囫圇將籃子放在一旁,香菱先行迎了出去。
這會子陳斯遠思緒還不曾轉出來,想明白了金陵一案怕是另有隱秘,跟著自然便明白了薛寶釵的心思——香菱不是薛家的把柄,外人也休想用薛蟠的事來要挾薛家。
陳斯遠翹了翹嘴角,于他而言薛家非但不是仇人,反倒是恩人——不然哪里會這般容易將那柳燕兒打發了去?且薛家再如何落寞,也不是自個兒這個沒出處的騙子敢招惹的。
收攝心思,陳斯遠隨著香菱往外走,遙遙便見那敞開的門外鶯鶯燕燕環繞,心下卻不知賈家幾個姑娘因何來訪。
陳斯遠到得近前,顧不得掃量幾個姑娘,連忙長身一揖,說道:“見過三位姊妹。”
此時他方才抬起頭來略略掃量了。
便見左邊一姑娘,瞧著十四、五年歲,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外罩淺金鑲邊蘋果綠撒花緞面圓領袍,內衣襯著白色交領襖子,下著墨綠綢緞馬面裙。想來便是二姑娘迎春了。
右邊一小姑娘,身量未足卻眉眼如畫。外罩淺金鑲邊姜黃撒花綢面圓領袍,內襯白色親領襖子,下著肉紅色馬面裙…想來應是惜春。
中間一姑娘,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見之忘俗。外罩肉粉色紋樣鑲邊桃紅粉白二色鳳尾紋樣圓領袍,內襯白色親領襖子,下著棕黃色馬面裙。
此時三女一道兒屈身還禮,迎春抬頭略略瞥了眼,便羞答答垂下螓首來。一直養在深閨,等閑不得見外男,這驟然得見了…還是這般氣宇不凡的,自然羞怯得緊;
惜春繃著小臉并無異樣,只是好奇觀量著陳斯遠;
當中的探春見得陳斯遠神采奕奕、雙目如電,心下暗道:果然也唯有這般的人物方才能寫出那等豪邁詩文來。
因是探春笑著說道:“見過遠大哥,這是二姐姐迎春…也不知你們倆怎么敘庚齒。”
陳斯遠看向迎春,說道:“不知二姑娘幾月里的生辰?”
“二月。”迎春低聲回道。
“那便是二姐姐了,我是五月十三的生兒。”
惜春眨眨眼,說道:“那豈不是與伽藍菩薩同一天生兒?”
探春趕忙介紹道:“這是四妹妹惜春。”
陳斯遠朝著惜春頷首,又笑著與探春道:“那想來你便是三妹妹探春了。”
探春應道:“正是小妹。”
探春這般爽利性子,既富感染,連帶著陳斯遠都被感染得心下豪邁了幾分。當下哈哈一笑,側身探手一邀:“昨兒個方才安頓,怕是有些招待不周全,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還請入內吃一盞茶。”
“正要叨擾遠大哥呢。”
探春說罷,三姊妹彼此瞧瞧,頓時笑作一團,旋即隨著陳斯遠往內中行去。
到得廳堂里,隨行的小丫鬟侍書悄然捅了下探春,又朝一旁努努嘴,探春歪頭便見墻上刀劈劍砍一般書就的那首詩。
陳斯遠的師父當日有心傳其衣缽,為此可沒少拋費銀錢,琴棋書畫、文章典故,一股腦的教給陳斯遠。這冒充世家子弟,這些精致的淘氣可以不精通,但不能不懂。
可喜陳斯遠也爭氣,這些雅致學了個囫圇,尤擅書法。
探春一邊落座,目光依舊停留在那字跡上,待收回目光轉而看向陳斯遠,便覺此人果然銳利如刀、不可輕辱。
陳斯遠吩咐了香菱奉茶,探春禁不住贊嘆道:“遠大哥好書法,顏筋柳骨,遠大哥可稱得上盡得柳骨真諦。”
陳斯遠笑搖頭道:“恩師在世時便點撥過,說我這字跡太過張揚,不懂藏拙,只怕為考官所不喜。果然,蹉跎至今也不過是個童生。”
探春聞言為其打抱不平道:“遠大哥才多大年歲?自然學不得那庸庸碌碌之輩。所謂不招人妒是庸才,以遠大哥的才情,他日金榜題名乃是應有之理。”
“那就借三妹妹吉言了。”
探春又笑道:“昨兒個便聽說遠大哥新來,又聽得遠大哥做了這般豪爽的詩,小妹見獵心喜,這才不管不顧硬拖著二姐姐、四妹妹一道兒來叨擾。”
惜春這時道:“遠大哥才情極好,可知還有旁的佳作?”
感情是被自個兒抄襲的詩文招來的?
陳斯遠說道:“倒是有一二舊作…香菱,你去書房將我那文稿取來。”
香菱為惜春斟了茶,應了聲便往東梢間取了詩稿來。
探春有心刻下便看,卻也知長幼有序,便先行請二姐姐迎春觀量。惜春年歲小,這會子卻沒耐性,說道:“一個個看過來實在麻煩,咱們何不湊在一處一起瞧?”
初次見面便這般,實在有失禮數,二姑娘卻只嗔看了惜春一眼,沒有言語。探春是個爽利性子,又認定了陳斯遠乃是頂天立地的豪爽男兒,當下也就不作假,笑道:“四妹妹說得有理,遠大哥,那我就不作假啦。”
陳斯遠笑道:“我最煩繁文縟節,二姐姐、兩位妹妹自便就是。”
于是三姊妹湊在一處,觀量起了那詩稿來。翻看來略略展望,眼見筆跡如出一轍,探春先是暗自贊嘆了一番,隨即才瞧起詩文來。
這最上頭的題著八月初九離鄉往京自勉。
惜春歪頭掃量詩文,輕聲念將出來:“孤身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童音抑揚頓挫,分外悅耳。
探春只覺胸中意氣激蕩,禁不住合掌贊嘆道:“好!遠大哥好志氣!”
陳斯遠笑道:“自勉之語,未免貽笑大方,二姐姐、兩位妹妹瞧個熱鬧就好。”
探春卻道:“好男兒志在四方,若胸無大志,只怕蹉跎下去便也成了那等唯唯諾諾、蠅營狗茍之輩。”
陳斯遠自傲一笑。他兩世為人,雖前世種種記憶模糊,卻也厭倦了伏低做小、阿諛奉承。既然這一世是賺的,何不率性而為,為自個兒活上一場?
姊妹三人低聲贊嘆了兩句,二姑娘不曾多說什么,小姑娘惜春卻愈發仰慕。
待翻過此頁,便見又是一首詩。
題為驚蟄初聽蛙鳴。
惜春又念道:“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蔭樹下養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
探春只覺得渾身酥麻,那童音詠誦的后兩句好似洪鐘大呂般在耳際回響,又似一道驚雷落下,震得探春周身百骸舒爽無比!
探春哪里還禁得住,迷迷糊糊間兩步行到陳斯遠身前,目光灼灼雀躍著贊道:“好,好,好!好個陳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