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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留余慶秋日閑坐、忽有遠親來投

  大順延康十二年。

  已是進了九月,頭兩日一場秋雨起了霜寒,偏今兒又是艷陽高照,和風旭日的好生暖和。

  榮國府東跨院外書房后的倒座房里,幾個丫鬟正小心往水缸里倒入清水,再小心將那連著枝葉的整串葡萄倒掛在水缸蓋上,再輕輕覆在其上,又用軟泥封住縫隙。如此,這大瑪瑙葡萄能一直存到正月里還保持新鮮。

  王善保家的看在眼里,眼見幾個丫鬟做活兒仔細,便清了清嗓子道:“都仔細著,正月里開了缸若朽爛了,小心你們的皮!”

  一言既出,眾丫鬟紛紛應承不迭。一旁的媳婦子諂笑著道:“嬤嬤,太太這會子正等著呢,少了嬤嬤只怕太太自個兒都不知尋誰來討主意呢。”

  那王善保家的不無得意一笑,道:“說的好似太太自個兒沒主意一般,這話可不好傳出去。太太不過是不耐煩瑣屑罷了。”

  那媳婦子立刻附和道:“可說呢,這東跨院兒里頭的小事兒,可不就要嬤嬤幫著參詳?”

  王善保家的笑了笑,扭身往外便走。須臾領著兩個媳婦子跨過三層儀門,進得邢夫人院兒當中,在天井里遙遙便見嬌紅、殷紅、翠云幾個陪坐兩側,當中的邢夫人端坐堂上,外罩小簇刺繡鑲領琥珀泥金二色紋樣緞面披風,內中白色偏襟立領襖子,下身象牙色裙腳繡花細褶裙。

  頭插攢珠點翠頭面,看年歲不過花信才過,身姿豐腴,偏面向掛著若有若無的刻薄。

  抱廈前侍立的丫鬟瞥見王善保家的,緊忙往內中傳話道:“太太,王嬤嬤回了。”

  王善保家的聞言緊走幾步,入得內中面上已然笑得花團錦簇,朝著邢夫人并嫣紅、翠云幾個屈身一福道:“太太,那大瑪瑙葡萄都存得了,老婆子便在一旁仔細瞧著呢,保準差不了。待正月里取出,一準兒新鮮著呢!”

  邢夫人略略頷首,捻起一枚嫣紅軟籽石榴送進唇齒之間,蹙眉說道:“你是辦老了事兒的,我自然放心。秦昱家的還不曾回來?”

  這秦昱家的乃是王善保家的女兒,迎春大丫鬟司棋的母親,如今與妯娌秦顯家的一道兒在東跨院當差。今兒一早得了邢夫人吩咐往邢家走了一遭,卻是邢夫人的妹妹三姐兒生兒,邢夫人打發其送了賀禮過去。

  王善保家的聞言彎腰道:“回太太話兒,秦昱家的晌午那會子便回了,老婆子瞧著太太小憩著,就打發其先回家歇息了,算算這會子也該來了。”

  話音剛落下,外頭便有丫鬟叫道:“太太,秦昱家的來了。”

  話音落下,便見一媳婦子快步進得內中,朝著邢夫人、幾個姨娘屈身一福,拘謹著說道:“太太…”

  這秦昱家的是個話少的,還不等說什么,邢夫人便問道:“三姐兒可都好?四弟弟還好?”

  秦昱家的回道:“都好著呢,三姐兒還說回頭得了空要來謝過太太呢。”

  邢夫人眉頭緊蹙,心下哪里肯信?邢家本是小門小戶,嫁入榮國府給賈赦做續弦就好似鯉魚躍龍門,莫說是邢夫人自個兒,便是全家上下都扒了一層皮。

  為了湊夠那八千兩銀子的嫁妝,家中浮財盡去不說,少不得還要問親戚家中舉了債。如此耽擱下來,邢夫人的二妹妹前幾年方才出嫁,這三妹妹眼看雙十年華生生成了老姑娘,如今竟挑不得好人家,只好待字閨中,那邢大舅說親之事更是沒了指望。

  本道嫁入榮國府從此便改換了門庭,誰知這榮國府外面花團錦簇,內里卻好似一包糠,偏生大老爺賈赦又是個貔貅性子,因是哪怕邢夫人嫁入榮國府十幾年,如今所得的銀錢也有限,這三妹妹出嫁一事只怕還有的等呢。

  心頭雜亂,千頭萬緒卻不知如何開口,最后只化作一聲嘆息。邢夫人便于王善保家的道:“嬤嬤得空往家中走一趟。”

  王善保家的乃是邢夫人身邊人,自是知曉邢夫人所慮,當下不迭頷首道:“老婆子省的了。”

  正說話間,忽有丫鬟入內一福,道:“太太,門子傳話兒,說外頭有太太的親戚造訪,那人送上一物,說太太瞧了便知。”

  說話間雙手將一枚赤金累絲梅花挑心奉上,王善保家的眼明手快,緊忙接了又遞上去。

  邢夫人接過那挑心,瞥了兩眼只怔怔出神兒,王善保家的卻道:“莫不說巧姐兒家的…”

  邢夫人幽幽一嘆,苦笑道:“討債的上門兒了。”說罷看向那傳信的丫鬟,問道:“來人何等模樣,多大年歲?”

  丫鬟回道:“說是瞧著十四、五年歲的哥兒,身邊兒只領了個挎著包袱的丫鬟。”

  王善保家的便道:“太太過門前一年巧姨媽先出的閣,算算年歲可不就對上了?”

  邢夫人不無苦惱道:“嬤嬤且先去迎了人進來,不拘如何,先見了人再說。”

  王善保家的應下,轉身去迎。嫣紅、翠云幾個姨娘極為識趣,嬌紅便道:“既是太太家中晚輩來訪,咱們幾個卻不好久留,這就先回了。”

  邢夫人應下,瞧著幾個姨娘領著丫鬟退下。須臾光景,便見王善保家的領了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過抱廈入得內中。那少年果然十四、五年紀,身形挺拔,面上稚氣未脫,目若朗星。

  束發網巾,內中穿著蔚藍交領中衣,外罩淡藍箭袖圓領袍,腰間系著白底彩繡荷包。略略觀量,那王善保家的便笑著道:“遠哥兒,這邊是太太,哥兒嫡親的姨媽哩!”

  再看那少年躬身一揖,朗聲道:“外甥陳斯遠見過姨媽!”

  邢夫人面上勉強擠出笑意,心下亂成一團麻,深吸了口氣才道:“哥兒快起吧,嬤嬤請哥兒落座。”

  王善保家的緊忙邀那少年落座,邢夫人又吩咐丫鬟奉上茶點。邢夫人口中問起往京師來時情形,心下不禁想起那十幾年不曾見過的堂姐來。

  卻說那赤金累絲梅花挑心本就是邢夫人之物,當日這少年的母親出閣時,邢夫人親手將此物送去做了賀禮。隔年邢夫人要嫁入榮國府,將家中刮了個底兒朝天也不曾湊夠嫁妝,不得已只得往揚州去了封書信求助堂姐,也是得了其兩千兩銀子的資助這才得以嫁了賈赦,成了榮國府大房的續弦。

  早年信箋往來說得好,邢夫人曾說待其積攢幾年湊夠了銀錢便將這挪借的銀兩還上,誰知不過二年那堂姐便染病一命嗚呼,從此邢夫人便與揚州斷了音信。

  如此十幾年過去,錯非今日這少年登門,只怕邢夫人早就忘了這一茬。

  此時那少年也已說過往來情形,邢夫人隨口問道:“也不知遠哥兒家中可還安好?我與你母親本就是姊妹,當年也多得你母親援手…”

  不料話還不曾說完,就見那少年紅了眼圈兒。非但如此,便是隨著那少年進來的婢女也暗自抹淚。

  邢夫人與王善保家的愕然對視一眼,王善保家的便問:“哥兒可是受了委屈?”

  就見那少年拱手道:“實不相瞞,自母親過世,不過一年父親便娶了續弦,又廣納姬妾,此后開枝散葉,幾年下來便得弟妹數人。外甥那繼母是個笑里藏刀的,明面上待我極好,私底下卻百般苛刻。父親在時好歹還大面上過得去,待父親一去,繼母、兄弟等視外甥如奴仆。

  若非實在忍不下去,外甥也不會遠走揚州,往京師來投姨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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