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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庫圖尤夫

  巴格里的吼聲像塊巨石砸進沸騰的篝火堆,圍著跳舞的驃騎兵們瞬間僵住。

  他們的手還搭在彼此的肩膀上,腳邊是橫七豎八的酒壇。

  阿列克謝此刻也停下了跳舞的腳步,扭頭張望。

  那是個比周圍驃騎兵還要魁梧半頭的男人,肩上扛著張還在滴血的灰狼皮。

  臉上還橫著三道深紅色的戰紋,從左眼眉骨一直劃到下頜,右眼下方還紋了個歪歪扭扭的十字。

  他腰間別著兩把馬刀,刀鞘上裹著磨舊的鹿皮,顯然是剛從狩獵場直接趕回來,連武器都沒來得及卸。

  “巴格里老大!”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那個給阿列克謝倒酒的壯漢,他慌忙把酒瓶藏到身后,“我們…我們在聊天…”

  “聊天?”巴格里往前踏了一步,皮靴踩在碎石上咯吱響,“我走之前怎么說的?讓你們好好招待!”

  他特意咬重了“好好招待”這個單詞,和之前那個卷發大娘的語氣如出一轍。

  周圍的驃騎兵們都低下了頭,連最跳脫的瘦高個都攥緊了衣角。

  誰都知道,巴格里的“好好招待”,本是想讓阿列克謝在冷遇和壓迫里露怯,直接知難而退。

  可現在倒好,這下是真的好好招待了,都哥哥弟弟地喊上了。

  阿列克謝卻沒慌,他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巴格里閣下,您誤會了,我本來就是客人,不待主人來就開飯,實在失禮。

  再讓他們拿出珍貴的熊掌款待,實在是太羞愧了,所以才用酒和香料交換。”

  “對對對,就是這樣。”周邊抱著酒壇子的驃騎兵們連聲附和。

  “不僅如此,酒和香料我都能一直向你們供應,只要你們能到腌肉堡來。”阿列克謝圖窮匕見般咧開了嘴巴,“我還能向你們提供更多的東西!”

  “你能提供什么?”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今天起床,倒是看到一件稀奇事。”

  “庫圖尤夫老師。”此刻,就算是巴格里都放下了蠻橫的臉色,退到了一旁。

  只是這大只佬臉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懊惱,他在懊惱什么?

  此刻,阿列克謝才反應過來,雖然巴格里是老大,可還是有一位真正的管理者在打理一切。

  這一般是死亡驃騎兵中的老人,最具威望的長老。

  庫圖尤夫,他記得這是父親帳下的一員猛將,不過他并不確定眼前人就是他,因為庫圖尤夫并不是個小眾的名字。

  不過那人一走出來,阿列克謝就有些失望。

  個子不高,佝僂著,頭發花白,還有點禿頂。

  穿著一身熊皮大氅,卻空落落的,像是一個衣服架子,只剩骨架了。

  更不要提那走路,一步三搖,好像馬上就要跌倒一般。

  “我問你呢,小子。”老人在篝火前的草棚子下站定,“你能提供什么?”

  面對這樣的庫圖尤夫,阿列克謝自然沒把他和那個“庫圖尤夫”聯系到一起,自信開口道:

  “香料、鹽、鐵、裝備,你們缺什么,我就能提供什么!”

  阿列克謝有這樣的底氣,便在于格洛耶夫靠著圣聯對牛肉的需求,聚斂了大量財富。

  肥牛堡失陷后,格洛耶夫以邊境牛肉貿易公司為抵押,算是毀家紓難,弄了一個復國戰爭債券。

  靠著紅葉丘的渠道,他從帝國又借此撬動了一筆很大的資金,能夠用于打仗。

  但這也意味著,阿列克謝必須快速獲取勝利,奪得戰利品,以換取民眾對債券的信心。

  “然后?”

  “我會給所有死亡驃騎兵發工資,常備軍的工資,不說與圣聯軍或射擊軍平齊,起碼不會低很多。”

  “然后呢?”

  還有然后?胃口夠大的啊。

  不過阿列克謝也不怕,只要熊堡能復國,千金散出去,還有再回來的一天。

  “除了薪水,戰后我還可以給你們分配田地,分配國債年金,甚至還有爵位。”

  “哦對了。”阿列克謝視線橫掃,“我給你們發了錢,還能分很多戰利品,我只有一個要求,不許隨意殺戮平民,劫掠商隊,可以答應嗎?”

  “還有嗎?”

  “不如您來告訴我?”眼角抽了抽,阿列克謝仍舊微笑著,看著庫圖尤夫的眼睛,仿佛在等待他出價。

  一秒,兩秒,三秒…

  庫圖尤夫都不說話,只是緊盯著阿列克謝的眼睛看。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

  異常突兀的,老人忽然大笑起來,只是他的笑聲很難聽,就像是瀕死的烏鴉。

  “你是大公的種嗎?”

  “你說什么?”格洛耶夫直接站起身,卻被阿列克謝拉住。

  只是,阿列克謝的臉色同樣不好看,換做誰被質疑不是父親的孩子,臉色都不會好看:“庫圖尤夫閣下,此言何意味?”

  從草棚子下的陰影走出,庫圖尤夫握著拐杖的手都在顫抖:“我來告訴你是什么意思。”

  冰天雪地中,他張開雙臂,讓身上的熊皮大氅自然滑落,露出了赤果的身體。

  他的身上幾乎沒有脂肪,皮下的堅硬肌肉牢牢束縛在骨骼上。

  不過最刺眼的,就是那一身傷痕,從臉頰到肚子,從脖子到后背,密密麻麻蜘蛛網一般的刀疤傷痕。

  他像一只冬眠蘇醒的老熊,瘦骨嶙峋,憤怒猙獰。

  “這…”阿列克謝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旁側的幾個驃騎兵,包括巴格里本人都笨拙地站起:“庫圖尤夫老師…”

  “滾開!”

  眼見老人走來,阿列克謝的神色嚴肅起來,他站起身,用衣角擦了擦手心的汗。

  僅穿著一條單褲,庫圖尤夫每走一步都在顫抖,好像隨便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

  可他就是硬站著,硬走著,不用拐杖,一步步踱到了阿列克謝面前。

  “庫圖尤夫閣下…”

  阿列克謝話沒說完,便被老人的怒吼打斷:“你知道這些傷是從哪兒來的嗎?是劫掠商旅來的嗎?是為了美女佳肴來的嗎?”

  “庫圖尤夫閣下,我不是那個意思…”慌忙的解釋還沒說完,阿列克謝再次被打斷。

  “你以為你是誰?指責我們劫掠商旅,覺得自己品德高尚高人一等?誰給你這么高高在上的權利?”

  “死亡驃騎兵是你父親組建的,他為我們帶來了無數勝利,他是一個真正的王者!他有資格說這些話!”

  “你呢?孤身一人,勇闖匪營,多英武的做法啊,你以為這樣就是王者,能讓我們納頭便拜嗎?”

  “三五財貨,酒肉佳肴,溫言軟語,惺惺作態,就能買來忠誠?如果我們需要這些,何不向吸血鬼取,非要在你這拿?”

  “高薪?食物?美人?拉庫尼奧給的,是你的十倍!”

  “沒有人是傻子!靠你三言兩語,故作豪邁,與我們打成一片,就足以收服我們了?哈哈哈哈哈…”

  庫圖尤夫像是烏鴉般嘎嘎大笑起來,笑的全場沒一人開口說話。

  “休想!”

  他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震的餐盤刀叉齊倒。

  “你以為這是寫騎士嗎?你王者歸來嗎?”

  “你以為,為什么驃騎兵們會和你載歌載舞?為什么大家都會來吃那一口熊掌?我們餓死都不向吸血鬼投降,會饞你一口熊掌?”

  “我們是馬匪,我們殺人如麻,可我們唯獨不愿傷害你,更要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你!”

  “原因只有一個,因為你是彼得羅夫殿下的兒子。”

  到最后,庫圖尤夫幾乎是咬著牙在說話,他皮包骨的臉上,眼睛睜得牢大。

  “你知道我最痛恨什么嗎?我最痛恨的,你是一位真正王者的兒子,卻未曾沾染半分王者風范!”

  仿佛是為了驗證庫圖尤夫的話,阿列克謝下意識去看那些剛剛還在哥哥弟弟的剽騎兵們。

  迎著阿列克謝的目光,他們都低下了頭。

  意識到了什么,阿列克謝耳朵上的紅暈,一路燒到了臉頰。

  庫圖尤夫此刻已經站不穩了,旁邊的驃騎兵害怕他跌倒,立刻將拐杖遞了過去。

  可老人接過拐杖,只是將其對準了阿列克謝,仿佛那是一把利劍:

  “如果是你的父親,他才不會理什么孤身前來的要求呢。

  他只會問清我們的所在,然后帶著全部的軍隊趕來。

  他會把馬刀丟到我面前,說,拿起來,我帶你們去獲得勝利,或者你們就死!

  這才是王者,他讓我們篤信勝利,他讓我們不再絕望,不再恐懼!

  我雖然年紀大了,可還是揮得動馬刀,熊旗在前,身上再添幾處傷疤又如何?

  熊堡人多少次亡國滅種,又多少次興復?

  如果君主就靠著金銀財寶美女佳肴來誘惑人,來買忠誠,你給的起的,敵人就能給更多!

  你要給的,是敵人永遠給不起的——希望!”

  老人咆哮的怒吼聲,還在篝火中回蕩,火尖上飄動著一簇簇火星。

  不知道該說什么,阿列克謝滿面通紅地低下了頭。

  老人望著他,嘴唇翕動了一下,最后還是將刺向他的拐杖頓在地面。

  從旁邊的驃騎兵手中接過大氅穿上,他轉過身,便向草棚子另一頭的帳篷走去。

  走到了一半,他忽然回頭:“你覺得光靠這些就能收服我們嗎?”

  “你不配!”

  阿列克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死亡驃騎兵們的營地的,等到抬頭時,入眼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曠野。

  紅光染紅了草原,牛羊慢悠悠地行走。

  “殿下,這群死亡驃騎兵野性難馴…”

  “不,是我錯了。”阿列克謝嘆息一聲。

  還是太天真了,正如老人所說,他其實只是在模仿所謂“王者”的行為,一副孤膽英雄的樣子。

  可在老人看來,此舉何其幼稚!

  一軍主將,跑到敵我難分的馬匪寨中,與人談判招攬。

  要是這些馬匪真的是野馬匪呢?割了你的腦袋換錢去,你讓你手下的人們怎么辦?

  責任呢?

  來就來了,結果用的還是金銀財寶爵位厚祿收買人心,更是下乘。

  都知道這伙死亡驃騎兵的營地在什么地方了,位置就那么大,營地很難找嗎?

  直接全軍壓上去,臣服就親如兄弟,不臣服就直接殺光,以免助力敵人或給即將到來的戰斗平添意外因素。

  還談判,娘娘們們的!

  “我看到圣孫冕下,給士兵們發了高薪,以為這便是忠誠的訣竅。”

  但其實,并不是。

  高薪當然重要,可它獨木難支。

  訓練、裝備、軍官、戰術…而其中尤其重要的一環就是士氣。

  以上一切都好于敵人,卻因為士氣太低敗于更弱敵人的例子,史書上有太多。

  更不要提更高薪水,卻被更低薪水士兵打敗的例子,最典型的就是敕令騎士與救世軍。

  薪水只能解決“為何不戰”的問題,卻無法解決“為何而戰”的問題。

  士氣問題,甚至還和訓練和戰術等問題相連接,這是當初阿列克謝在圣丹吉學校最忽視的一門科目。

  政治科。

  回去以后,得重新翻一翻政治科的筆記了。

  阿列克謝暗暗在心中下定了決心。

  “殿下,至少今天我們最大的收獲,就是他們一時半會也不會投靠吸血鬼。”格洛耶夫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今天最大的收獲便是好好上了一課。”阿列克謝忽然朝著草原大吼一聲,嚇出好幾只兔子,才嘿嘿笑道,“是我太急躁了,走吧,我們回腌肉堡。”

  “那哪些死亡驃騎兵…”

  “沒了喬瓦尼屠戶,我們還得吃帶毛的豬?”阿列克謝一攤手,“先收縮防線,咱們自己訓練一批驃騎兵。”

  眾人見阿列克謝狀態恢復,自然是松了一口氣,便是繼續向前。

  只不過走了沒多久,便聽到后方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一轉頭,卻是最開始引路的光頭驃騎兵,他看了眼阿列克謝,才對著格洛耶夫開口道:“他是彼得羅夫大公的孩子,我們不愿意見到大公的血脈斷絕,所以我給你們通報一個我們偵查到的消息。”

  “您請說。”得知有重要消息,阿列克謝挺直了腰板。

  “拉庫尼奧調動了大股部隊,正在對你們進行合圍…”

  “不可能。”沒等阿列克謝說話,格洛耶夫先是驚叫起來,“為什么我們一點消息都沒有?”

  “等你們有消息了,他們就已經完成合圍了。”那光頭驃騎兵一拉韁繩,“他們是白天坐船行軍的。”

  “這么大規模的調動,不可能一點風聲都不漏吧?”

  “他們是同時進軍的。”

  “同時進軍?那更不可能了,吸血鬼的軍隊哪兒有這個水平?”

  光頭驃騎兵白了他一眼:“你還以為現在的王庭軍隊和以前一樣呢?”

  “等等。”格洛耶夫一把抓住光頭驃騎兵的胡子,“你們都不做什么嗎?”

  “保住我們彼得羅夫大公的血脈,我們還能做什么?”那光頭驃騎兵看了一眼似乎還在發愣的阿列克謝,“三萬吸血鬼主力軍隊,包含血騎士,而你們只有三千步兵。

  周圍都是曠野,沒有千河谷那樣的山地,沒有碎石原那邊的堅固堡壘,就算我們出手又能做什么呢?”

  揚了揚馬鞭,那驃騎兵迅速沖了出去,好像怕被格洛耶夫再次抓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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