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里的吼聲像塊巨石砸進沸騰的篝火堆,圍著跳舞的驃騎兵們瞬間僵住。
他們的手還搭在彼此的肩膀上,腳邊是橫七豎八的酒壇。
阿列克謝此刻也停下了跳舞的腳步,扭頭張望。
那是個比周圍驃騎兵還要魁梧半頭的男人,肩上扛著張還在滴血的灰狼皮。
臉上還橫著三道深紅色的戰紋,從左眼眉骨一直劃到下頜,右眼下方還紋了個歪歪扭扭的十字。
他腰間別著兩把馬刀,刀鞘上裹著磨舊的鹿皮,顯然是剛從狩獵場直接趕回來,連武器都沒來得及卸。
“巴格里老大!”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那個給阿列克謝倒酒的壯漢,他慌忙把酒瓶藏到身后,“我們…我們在聊天…”
“聊天?”巴格里往前踏了一步,皮靴踩在碎石上咯吱響,“我走之前怎么說的?讓你們好好招待!”
他特意咬重了“好好招待”這個單詞,和之前那個卷發大娘的語氣如出一轍。
周圍的驃騎兵們都低下了頭,連最跳脫的瘦高個都攥緊了衣角。
誰都知道,巴格里的“好好招待”,本是想讓阿列克謝在冷遇和壓迫里露怯,直接知難而退。
可現在倒好,這下是真的好好招待了,都哥哥弟弟地喊上了。
阿列克謝卻沒慌,他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巴格里閣下,您誤會了,我本來就是客人,不待主人來就開飯,實在失禮。
再讓他們拿出珍貴的熊掌款待,實在是太羞愧了,所以才用酒和香料交換。”
“對對對,就是這樣。”周邊抱著酒壇子的驃騎兵們連聲附和。
“不僅如此,酒和香料我都能一直向你們供應,只要你們能到腌肉堡來。”阿列克謝圖窮匕見般咧開了嘴巴,“我還能向你們提供更多的東西!”
“你能提供什么?”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今天起床,倒是看到一件稀奇事。”
“庫圖尤夫老師。”此刻,就算是巴格里都放下了蠻橫的臉色,退到了一旁。
只是這大只佬臉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懊惱,他在懊惱什么?
此刻,阿列克謝才反應過來,雖然巴格里是老大,可還是有一位真正的管理者在打理一切。
這一般是死亡驃騎兵中的老人,最具威望的長老。
庫圖尤夫,他記得這是父親帳下的一員猛將,不過他并不確定眼前人就是他,因為庫圖尤夫并不是個小眾的名字。
不過那人一走出來,阿列克謝就有些失望。
個子不高,佝僂著,頭發花白,還有點禿頂。
穿著一身熊皮大氅,卻空落落的,像是一個衣服架子,只剩骨架了。
更不要提那走路,一步三搖,好像馬上就要跌倒一般。
“我問你呢,小子。”老人在篝火前的草棚子下站定,“你能提供什么?”
面對這樣的庫圖尤夫,阿列克謝自然沒把他和那個“庫圖尤夫”聯系到一起,自信開口道:
“香料、鹽、鐵、裝備,你們缺什么,我就能提供什么!”
阿列克謝有這樣的底氣,便在于格洛耶夫靠著圣聯對牛肉的需求,聚斂了大量財富。
肥牛堡失陷后,格洛耶夫以邊境牛肉貿易公司為抵押,算是毀家紓難,弄了一個復國戰爭債券。
靠著紅葉丘的渠道,他從帝國又借此撬動了一筆很大的資金,能夠用于打仗。
但這也意味著,阿列克謝必須快速獲取勝利,奪得戰利品,以換取民眾對債券的信心。
“然后?”
“我會給所有死亡驃騎兵發工資,常備軍的工資,不說與圣聯軍或射擊軍平齊,起碼不會低很多。”
“然后呢?”
還有然后?胃口夠大的啊。
不過阿列克謝也不怕,只要熊堡能復國,千金散出去,還有再回來的一天。
“除了薪水,戰后我還可以給你們分配田地,分配國債年金,甚至還有爵位。”
“哦對了。”阿列克謝視線橫掃,“我給你們發了錢,還能分很多戰利品,我只有一個要求,不許隨意殺戮平民,劫掠商隊,可以答應嗎?”
“還有嗎?”
“不如您來告訴我?”眼角抽了抽,阿列克謝仍舊微笑著,看著庫圖尤夫的眼睛,仿佛在等待他出價。
一秒,兩秒,三秒…
庫圖尤夫都不說話,只是緊盯著阿列克謝的眼睛看。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
異常突兀的,老人忽然大笑起來,只是他的笑聲很難聽,就像是瀕死的烏鴉。
“你是大公的種嗎?”
“你說什么?”格洛耶夫直接站起身,卻被阿列克謝拉住。
只是,阿列克謝的臉色同樣不好看,換做誰被質疑不是父親的孩子,臉色都不會好看:“庫圖尤夫閣下,此言何意味?”
從草棚子下的陰影走出,庫圖尤夫握著拐杖的手都在顫抖:“我來告訴你是什么意思。”
冰天雪地中,他張開雙臂,讓身上的熊皮大氅自然滑落,露出了赤果的身體。
他的身上幾乎沒有脂肪,皮下的堅硬肌肉牢牢束縛在骨骼上。
不過最刺眼的,就是那一身傷痕,從臉頰到肚子,從脖子到后背,密密麻麻蜘蛛網一般的刀疤傷痕。
他像一只冬眠蘇醒的老熊,瘦骨嶙峋,憤怒猙獰。
“這…”阿列克謝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旁側的幾個驃騎兵,包括巴格里本人都笨拙地站起:“庫圖尤夫老師…”
“滾開!”
眼見老人走來,阿列克謝的神色嚴肅起來,他站起身,用衣角擦了擦手心的汗。
僅穿著一條單褲,庫圖尤夫每走一步都在顫抖,好像隨便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倒。
可他就是硬站著,硬走著,不用拐杖,一步步踱到了阿列克謝面前。
“庫圖尤夫閣下…”
阿列克謝話沒說完,便被老人的怒吼打斷:“你知道這些傷是從哪兒來的嗎?是劫掠商旅來的嗎?是為了美女佳肴來的嗎?”
“庫圖尤夫閣下,我不是那個意思…”慌忙的解釋還沒說完,阿列克謝再次被打斷。
“你以為你是誰?指責我們劫掠商旅,覺得自己品德高尚高人一等?誰給你這么高高在上的權利?”
“死亡驃騎兵是你父親組建的,他為我們帶來了無數勝利,他是一個真正的王者!他有資格說這些話!”
“你呢?孤身一人,勇闖匪營,多英武的做法啊,你以為這樣就是王者,能讓我們納頭便拜嗎?”
“三五財貨,酒肉佳肴,溫言軟語,惺惺作態,就能買來忠誠?如果我們需要這些,何不向吸血鬼取,非要在你這拿?”
“高薪?食物?美人?拉庫尼奧給的,是你的十倍!”
“沒有人是傻子!靠你三言兩語,故作豪邁,與我們打成一片,就足以收服我們了?哈哈哈哈哈…”
庫圖尤夫像是烏鴉般嘎嘎大笑起來,笑的全場沒一人開口說話。
“休想!”
他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震的餐盤刀叉齊倒。
“你以為這是寫騎士嗎?你王者歸來嗎?”
“你以為,為什么驃騎兵們會和你載歌載舞?為什么大家都會來吃那一口熊掌?我們餓死都不向吸血鬼投降,會饞你一口熊掌?”
“我們是馬匪,我們殺人如麻,可我們唯獨不愿傷害你,更要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你!”
“原因只有一個,因為你是彼得羅夫殿下的兒子。”
到最后,庫圖尤夫幾乎是咬著牙在說話,他皮包骨的臉上,眼睛睜得牢大。
“你知道我最痛恨什么嗎?我最痛恨的,你是一位真正王者的兒子,卻未曾沾染半分王者風范!”
仿佛是為了驗證庫圖尤夫的話,阿列克謝下意識去看那些剛剛還在哥哥弟弟的剽騎兵們。
迎著阿列克謝的目光,他們都低下了頭。
意識到了什么,阿列克謝耳朵上的紅暈,一路燒到了臉頰。
庫圖尤夫此刻已經站不穩了,旁邊的驃騎兵害怕他跌倒,立刻將拐杖遞了過去。
可老人接過拐杖,只是將其對準了阿列克謝,仿佛那是一把利劍:
“如果是你的父親,他才不會理什么孤身前來的要求呢。
他只會問清我們的所在,然后帶著全部的軍隊趕來。
他會把馬刀丟到我面前,說,拿起來,我帶你們去獲得勝利,或者你們就死!
這才是王者,他讓我們篤信勝利,他讓我們不再絕望,不再恐懼!
我雖然年紀大了,可還是揮得動馬刀,熊旗在前,身上再添幾處傷疤又如何?
熊堡人多少次亡國滅種,又多少次興復?
如果君主就靠著金銀財寶美女佳肴來誘惑人,來買忠誠,你給的起的,敵人就能給更多!
你要給的,是敵人永遠給不起的——希望!”
老人咆哮的怒吼聲,還在篝火中回蕩,火尖上飄動著一簇簇火星。
不知道該說什么,阿列克謝滿面通紅地低下了頭。
老人望著他,嘴唇翕動了一下,最后還是將刺向他的拐杖頓在地面。
從旁邊的驃騎兵手中接過大氅穿上,他轉過身,便向草棚子另一頭的帳篷走去。
走到了一半,他忽然回頭:“你覺得光靠這些就能收服我們嗎?”
“你不配!”
阿列克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死亡驃騎兵們的營地的,等到抬頭時,入眼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曠野。
紅光染紅了草原,牛羊慢悠悠地行走。
“殿下,這群死亡驃騎兵野性難馴…”
“不,是我錯了。”阿列克謝嘆息一聲。
還是太天真了,正如老人所說,他其實只是在模仿所謂“王者”的行為,一副孤膽英雄的樣子。
可在老人看來,此舉何其幼稚!
一軍主將,跑到敵我難分的馬匪寨中,與人談判招攬。
要是這些馬匪真的是野馬匪呢?割了你的腦袋換錢去,你讓你手下的人們怎么辦?
責任呢?
來就來了,結果用的還是金銀財寶爵位厚祿收買人心,更是下乘。
都知道這伙死亡驃騎兵的營地在什么地方了,位置就那么大,營地很難找嗎?
直接全軍壓上去,臣服就親如兄弟,不臣服就直接殺光,以免助力敵人或給即將到來的戰斗平添意外因素。
還談判,娘娘們們的!
“我看到圣孫冕下,給士兵們發了高薪,以為這便是忠誠的訣竅。”
但其實,并不是。
高薪當然重要,可它獨木難支。
訓練、裝備、軍官、戰術…而其中尤其重要的一環就是士氣。
以上一切都好于敵人,卻因為士氣太低敗于更弱敵人的例子,史書上有太多。
更不要提更高薪水,卻被更低薪水士兵打敗的例子,最典型的就是敕令騎士與救世軍。
薪水只能解決“為何不戰”的問題,卻無法解決“為何而戰”的問題。
士氣問題,甚至還和訓練和戰術等問題相連接,這是當初阿列克謝在圣丹吉學校最忽視的一門科目。
政治科。
回去以后,得重新翻一翻政治科的筆記了。
阿列克謝暗暗在心中下定了決心。
“殿下,至少今天我們最大的收獲,就是他們一時半會也不會投靠吸血鬼。”格洛耶夫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今天最大的收獲便是好好上了一課。”阿列克謝忽然朝著草原大吼一聲,嚇出好幾只兔子,才嘿嘿笑道,“是我太急躁了,走吧,我們回腌肉堡。”
“那哪些死亡驃騎兵…”
“沒了喬瓦尼屠戶,我們還得吃帶毛的豬?”阿列克謝一攤手,“先收縮防線,咱們自己訓練一批驃騎兵。”
眾人見阿列克謝狀態恢復,自然是松了一口氣,便是繼續向前。
只不過走了沒多久,便聽到后方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一轉頭,卻是最開始引路的光頭驃騎兵,他看了眼阿列克謝,才對著格洛耶夫開口道:“他是彼得羅夫大公的孩子,我們不愿意見到大公的血脈斷絕,所以我給你們通報一個我們偵查到的消息。”
“您請說。”得知有重要消息,阿列克謝挺直了腰板。
“拉庫尼奧調動了大股部隊,正在對你們進行合圍…”
“不可能。”沒等阿列克謝說話,格洛耶夫先是驚叫起來,“為什么我們一點消息都沒有?”
“等你們有消息了,他們就已經完成合圍了。”那光頭驃騎兵一拉韁繩,“他們是白天坐船行軍的。”
“這么大規模的調動,不可能一點風聲都不漏吧?”
“他們是同時進軍的。”
“同時進軍?那更不可能了,吸血鬼的軍隊哪兒有這個水平?”
光頭驃騎兵白了他一眼:“你還以為現在的王庭軍隊和以前一樣呢?”
“等等。”格洛耶夫一把抓住光頭驃騎兵的胡子,“你們都不做什么嗎?”
“保住我們彼得羅夫大公的血脈,我們還能做什么?”那光頭驃騎兵看了一眼似乎還在發愣的阿列克謝,“三萬吸血鬼主力軍隊,包含血騎士,而你們只有三千步兵。
周圍都是曠野,沒有千河谷那樣的山地,沒有碎石原那邊的堅固堡壘,就算我們出手又能做什么呢?”
揚了揚馬鞭,那驃騎兵迅速沖了出去,好像怕被格洛耶夫再次抓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