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德的老家在馬邦的鄉下,一個叫桑德村的地方。
那里很偏僻,沒有直達的飛機,甚至就連去村里的巴士都要等兩個小時才有一班。
羅恩本不需要如此舟車勞頓,他只需到地方一級的縣區,大概看看風土人情即可。
剩下的只需在地圖上指指劃劃就能搞定,除非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
但是考慮到阿南德那無與倫比的熱情,以及閑適到無處安放的內心,他就索性下鄉了。
就當作是一次鄉野旅行吧,他很久沒去過農村了,馬邦的農村還是第一次。
越野車在顛簸的土路上飛馳,帶起大片大片的塵土。
路兩旁是無數的玉米田和香蕉園,還有一眼望不到頭的成排粟米。
粟米株已經差不多完全長大,高出人個頭許多,只短短幾分鐘他們就仿佛走進了厚墻林立的迷宮。
寬闊的天空縮小為藍色的弧形,前方和后方消融成綠與金黃的曲線,如拉下的幕布,將熱鬧的世界舞臺隔離在外。
周圍光禿禿的,沒有電線桿,甚至遠方也都不見一根電線。
“你村子里有電嗎?”羅恩看著窗外問。
“噢,沒有。”阿南德咧嘴而笑。
“都千禧年了還沒電?”
“沒有,完全沒有。”
羅恩沉默,接著慢慢把視為不可或缺的電器,全在腦海里關掉。
沒有電燈、沒有電視、沒有空調、沒有音響、沒有電話…
這怎么活?他簡直不敢想象。
“唉,收音機都沒有,你們甚至聽不了音樂。”
“音樂多的是,羅恩巴巴。”他很高興,“我會唱歌,大家都會唱歌。”
“行吧,也算是一種娛樂。”
“村子里每個人都會唱歌。”他一本正經道。
“嗯,離村子還有多遠?”
“噢,再過一會兒,沒多遠了。你知道嗎,我們村里現在也有水了。”
“現在有水,什么意思?”
“我是說村子里現在有一個水龍頭。”
“一個水龍頭,全村?”
“是啊,每天下午兩點,出水整整一個小時。”
“每天整整一個小時…”
“沒錯,唉,是大部分日子。有些日子只出水半小時,有些日子完全不出水。這時候我們就會去把井水表面的綠色東西刮掉,照樣有水用。啊,看邊!我父親!”
前面,雜草叢生的蜿蜒小徑上有輛牛車。
牛身軀龐大,兩角彎曲,牛奶咖啡的毛色,拉著高大的桶狀的兩輪車平板車。
輪子是鋼條箍的木輪,很窄但很高,大概和成年人的肩膀齊平。
阿南德的父親抽著手工線扎小煙卷,坐在車轅上,雙腿懸空垂著。
他叫基尚,很矮,比矮冬瓜阿南德還不起眼。
他留著非常短的小平頭,頭發、胡須都已灰白,細瘦的骨架挺著大大的肚子。
頭巾、克塔杉、裹腰布,一身農民打扮。
牛車背著羅恩他們在前,坐在上面的基尚并沒有注意身后的情景。
阿南德很激動,但越野車沒法開上小路,他們只能下車步行。
跑了兩步,阿南德放下行李,大叫。
他父親十分驚喜,從車轅上跳下,兩人靦腆互擁。
那老人家的笑容,幾乎無可匹敵,動用到整張臉的開懷大笑,仿佛在捧腹時突然定住不動。
阿南德站在他父親旁邊,投給羅恩比以往更燦爛一倍的大笑,那是遺傳自父親原汁原味的大笑,也更為熱情。
那氣氛很讓人感懷,羅恩也樂呵呵的微笑。
“羅恩巴巴,這是我父親,基尚.哈瑞。父親,這是我的”
“朋友!”羅恩打斷他。
阿南德一愣,隨即咧嘴而笑,“對朋友,看到你們相見,我.我很高興,太高興了。”
羅恩不想自己“蘇爾先生”的身份,沖破這難得的溫情。
也不想彰顯所謂的婆羅門種姓,他今天只是阿南德的朋友,別無其它。
羅恩和老人家握手,彼此目不轉睛的望著對方。
阿南德和他父親有著同樣近乎渾圓的臉龐,以及同樣往上翹的扁圓小鼻子。
但阿南德的臉十足的開朗、坦率,沒有一絲皺紋,他父親的臉則溝壑深刻。
他父親不笑時,疲倦的暗影蓋住他的雙眼,仿佛他緊緊關上了內心的某道門,只以雙眼在外守護那些門。
他的臉上帶著疲倦、憂慮,還有絲絲自傲。
羅恩很熟悉這種表情,所有農民,各地的印度農民,都是這樣的疲倦、憂慮、悲傷。
靠田地過活的人,唯一真正擁有的東西,就是翻掘的土地和撒下的種子。
大多數時候,農民只能仰仗老天爺的臉色,以地里開花結果之物,來協助他們面對饑餓和災禍的威脅。
“我父親很有成就。”阿南德滿臉笑容,驕傲的攬住父親的肩膀。
“什么?”
“他靠種地養活一大家子人,不需要額外的幫助。嗯,不要我的錢。”
他父親嘰里咕嚕說了一大通,羅恩卻沒太明白。
那是馬拉地語的變種方言,他只能聽懂只字片語,所以阿南德在邊上負責翻譯。
“我父親是村里種地最厲害的人。”
“是嘛,那很棒,不過他為什么不用你的錢?”
“他還沒老,沒到動用子女積蓄的時候。他是個驕傲的人,一直都是。”
似乎看到了羅恩眼中的疑惑,基尚中氣十足的拍了拍自己大大的肚皮。
他開口說話時雙目炯炯有神,頭不斷左右擺動。
“他問你是哪里人,看起來不太像馬拉地人。”
“是,我是北方人。”羅恩大笑。
“我告訴他了。”
“那你還廢話問我?”
“我只是不想讓你錯過這精彩的對話。”
“好吧,敘舊的事先不說。但這路太難走,我們要怎么去你的村上。”
陪著羅恩過來的,只有阿尼爾少數幾個人,他不想興師動眾。
荒野的小徑歪歪斜斜,越野車大抵是沒法開的。
“坐牛車!”阿南德大聲道。
“不會吧!”
“真的,羅恩巴巴。我父親也是趕牛好手,全村最厲害的。”
“你確定?”
“來吧,上來,幾分鐘就好。”
“唉,也只能這樣了,不過我還從來沒坐過牛車。”
幾人把行李搬上牛車,接著爬到平板車的后面。基尚往前坐了坐,騰出地方。
就在這時,他們旁邊高大的綠色粟米田里,禾稈分開,露出四張棕色的臉,年輕男子的臉。
他們盯著羅恩幾人,眼睛瞪的老大,露出既害怕、又驚駭、又欣喜的神情。
這些年輕人似乎就是周圍的村民,基尚呼喝了一聲,他們就乖乖退開了。
他舉起一端帶有釘子的長竹竿,重重打在牛屁股上,載他們上路。
牛受到這重重一擊,猛地往前一動,然后邁起緩慢沉重的步伐,噔噔前行。
牛車保持固定的行駛速度,但非常緩慢,叫人不禁懷念剛剛的越野車。
羅恩從沒見過這么慢的代步牲畜,如果他下車以中等步伐行走,大概都會比它快上一倍。
剛剛撥開粟米株盯著他們的人那些人,這時正穿過小路旁的農田,欲搶先去宣告幾人到來的消息。
每隔幾十米,就有人撥開玉米、禾稈,露出新面孔。
那些臉全都露出驚喜的表情,率真的瞪著眼睛,叫人嚇一跳。
羅恩懷疑即使有只野熊路過,并且會說人話,他們大概都不會這么吃驚。
“這些人真開心,”阿南德呵呵大笑,“村子里很少有外人來,更別說你這樣從大城市來的人。
羅恩巴巴,你人很好,這里的人會非常喜歡你的。你在這里會很開心,開心的不得了,不騙你。”
從路旁樹叢、灌木叢冒出頭盯著他們看的人,新奇中帶著不安,偶爾會有一聲驚叫。
羅恩朝他們擺擺頭、微笑,那些人也擺頭回應,接著大笑。
他們往回跑,向鄰居大聲宣告這位正往他們村子緩緩前進的城里人,很有趣。
基尚不時猛抽牛,以免它放慢腳步。每隔幾分鐘,竹竿舉起落下,發出洪亮的啪響。
在那聲聲猛抽中,他固定用竹竿一頭的釘子,猛戳牛的側邊。
每一下都刺進厚厚的牛皮,帶起一小撮黃褐色的毛。
羅恩四處張望,有些奇怪,他們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在虐待牛。
想當初在北方邦時,可是有人因為宰殺病牛而被處死的。
但在這里沒有那種約束感,所有人都心安理得,眼前呈現的完全是田園牧歌式的生活畫面。
阿南德在和他父親嘰里咕嚕的說著什么,偶爾還瞥向羅恩。
“你們在聊什么?”
“羅恩巴巴,我在說你是個好人。你慷概的照顧貧民窟人,無償的給他們方便。”
“都是小事。”羅恩不在意的擺擺手。
“我父親想知道,我們是否從孟買帶禮物給他和家人。我告訴他有,他要你現在就把禮物給他,在這里就給,然后再上路。”
“現在?在路上?”
“沒錯,他擔心我們到桑德村后,你會大做好人,把禮物全送給其他人,他一樣都拿不到。”
“行吧。”羅恩失笑,這對父子可太有意思了。
于是他們停下車,就在深藍色天空下,在波浪起伏的玉米田、粟米田之間的道路上,攤開了印度的各種色彩,黃、紅、孔雀藍的襯衫、裹腰布、紗麗等。
然后重新打包,把他們要送給阿南德家人的東西,香皂、縫衣針、焚香、香水、洗發精、按摩油、衣物等,都分裝成鼓鼓的一包。
這些都是阿南德代為挑選,羅恩準備送出的禮物。
他又不知道桑德村的人需要什么,最開始羅恩還想送點電器呢。
還好聽了阿南德的建議,只買了些柴米油鹽之類的小物件,否則那些電器純吃灰。
基尚把鼓鼓一包的行李,安安穩穩的塞在身后的橫梁上,然后繼續抽打那任勞任怨的黃牛。
終于響起了歡呼聲,女人、孩子興奮大叫的聲音,桑德村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