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后,不列顛南境。
阿爾托莉雅牽著愛馬在營地外來回打轉,直到夕陽西下,才終于下定決心進門。
營地中,正在布置魔法陣的洛恩聽到動靜,轉過身看向愛徒:
“東西都買好了?”
“嗯。”
阿爾托莉雅甕聲甕氣地應了句,隨手將懷中的包裹遞了過去。
然而,洛恩在手中掂了掂,隨即又打開查看一番,不禁皺起眉頭:
“怎么就這幾塊麥餅?數目不對啊。”
“路上碰到了些孩子,他們已經連續餓了幾天了…”
“所以,你就把我們的干糧分給他們了?”
“只是我的那份,老師您的還在!”
阿爾托莉雅連忙解釋。
“那帳篷呢?”洛恩又問。
“路上有個婦人要臨產了,她們比我們更需要這東西避寒。”
“藥品呢?”
“那些逃過來的難民中還有受傷的人…”
阿爾托莉雅的聲音越來越低,也越來越來越沒底氣。
看著愛徒臉上的赧然,洛恩搖了搖頭:
“好吧,剩下的錢呢?我自己再去鎮上買點。”
阿爾托莉雅沒有回答,只是心虛地低下了頭顱。
唉,愛管閑事的老毛病又犯了。
洛恩無奈地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提醒道:
“阿爾托莉雅,你應該明白,自己幫不了所有人…”
“能幫一個是一個。”
阿爾托莉雅抬頭看向自己的老師。
目光認真,語氣堅定,
那張臉雖然依舊清冷,但骨子里卻散發出對于生命的憐憫。
尊重而愛護生命,是每個神話體系中地母神的本性。
作為起源女神達努的轉生體,阿爾托莉雅也不例外。
然而,腹中一聲饑腸轆轆的雷鳴卻讓這份神圣與肅穆蕩然無存。
洛恩哭笑不得,從包裹中拿出幾塊尚存余溫的麥餅,塞到了愛徒的手中:
“算了,跑了一路你也餓了,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
濃郁的麥香撲鼻而來,阿爾托莉雅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幾個月來,她還沒正式吃過幾頓飽飯。
尤其是進入南境之后,她不斷偷偷將自己的口糧分給路上越來越多的難民,入口的食物更是少得可憐。
強烈的饑餓感,讓她體內的進食欲望不斷攀升,恨不得當場生吞幾頭牛。
但最終,阿爾托莉雅還是搖了搖頭,堅定地將眼前不斷散發著誘惑味道的麥餅推開,向洛恩正色道:
“老師,您教過我,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將自己的食物施舍給外人是我自己要做的事情,您不應該為我承擔。如果沒其它事情的話,我就先去喂布洛德維爾了,它最近也瘦了好多。”
“布洛德維爾”是阿爾托莉雅親自馴服的一匹優秀戰馬,名字源于希臘語,是洛恩幫忙起的,意為“牛頭怪”或“公牛頭”,代表著英勇、忠誠、而且富有力量等含義。
而不等洛恩繼續挽留,阿爾托莉雅就轉身牽著愛馬,走向遠處的草地。
望著漸行漸遠的一人一馬,洛恩搖頭在心中暗暗評價。
——有原則是好事,但也容易鉆牛角尖。
暮色漸深。
林間的戰馬歡快啃食著樹葉和草皮,濃郁的草木清香隨之彌漫開來。
阿爾托莉雅揉著咕咕亂叫的肚子,喉嚨不斷上下蠕動,唇舌中接連分泌晶瑩的口水,一雙祖母綠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那嫩綠的樹葉和青草。
——人,也應該能吃吧?
正當阿爾托莉雅考慮著要不要真的下嘴之際,濃郁的香氣從遠處后飄來,散發著油脂誘人的芬芳。
好香啊,是肉!
兔肉、野豬、還有烤蘑菇和菌湯!
迅速從氣味中分辨出食材的阿爾托莉雅,不由雙眼放光,狂咽口水。
少女揉著叫得更加厲害的小腹,思緒有些發飄:
或許,應該給自己留下半塊麥餅的。
嗯,半塊就好,她只吃這么一點應該沒問題。
思考間,阿爾托莉雅隱約從手上嗅到了濃郁的麥香味。
她閉著眼睛,滿懷期待地將右手手指挨個含在口中吮吸,卷動的粉舌意圖從指縫中尋找那殘留的食物殘渣。
——之前,她就是用這只手將麥餅掰開,送給那些孩子們的。
但她連手指都吮得通紅,甚至還咬下了一排淺淺的牙印,卻沒能得到絲毫的飽腹感,反而更餓了。
正當阿爾托莉雅精神上有些恍惚之際,一道破空之聲響起。
“嗖!”
散發著濃郁香氣的塊狀飛行物,在半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墜向大地。
阿爾托莉雅猛然睜眼,如捕獵的雌獅般迅捷躍起,張口銜咬住那下墜而來的半只烤兔子,犬牙狠狠撕扯下略燙的肉條,囫圇吞入腹中,安撫空鳴的腸胃。
風卷殘云般將半只烤兔子啃成一堆白凈的骨頭,她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沾著油漬的雙手,爭取將每一分營養都攝入腹中。
只是,那動作宛如一只正在舔毛的獅子,莫名透著種憨態可掬。
從林中走來的洛恩有些忍俊不禁,指了指不遠處的篝火和架在上面的湯鍋與獸肉:
“飯都做好了,還不過來吃?”
“可是老師,我把自己的食物都送出去了,應該自己承擔這份責任,不能讓您平白消耗口糧。”
“放心,我的那份麥餅還放在包裹里沒動。這些都是剛打來的獵物和林間采摘的野味,既然咱們組隊旅行,就該有你的一份。”
洛恩笑瞇瞇地眨了眨眼。
而見愛徒還在猶豫,他旋即挑起了眉:
“你不吃?那剩下的我可就扔了,反正我也吃不下。”
“浪費食物是可恥的!”
阿爾托莉雅連忙出聲制止這一行為,當即跟著自己的那位老師,快步來到了火堆旁。
在一番辛苦努力之下,大半只野豬、三只野兔、二十串烤蘑菇、一整鍋菌湯全都被她搶救進了肚子里。
而經歷了這場暴飲暴食之后,阿爾托莉雅異常滿足地揉著鼓脹的小腹,愉快地伸著懶腰。
休息片刻,少女扭過頭,鄭重看向火光下的那張臉:
“老師,謝謝你。”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自然能感受到這頓大餐中包含的關心。
洛恩撥弄著火堆,笑而不語。
看到老師沒有追究她的意思,阿爾托莉雅逐漸放松下來,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老師,為什么這么難民都在向迷霧之森遷移?這里不是妖精們的領地嗎?他們不怕被妖精抓了去嗎?”
妖精是種很難用人類善惡觀定義的生物,她們不擅長創造和獨立思考,卻喜歡模仿人類的行為,吸食人類身上強烈的情感,有的甚至將人類當做食物的來源。
因此凱爾特傳說中,有很多人類被妖精拐帶到自己的領地中圈養起來,或者被直接殺死和吃掉的案例。
加上時不時出沒的魔獸,以及比較貧瘠的土地,南境對于那些食不果腹的難民來說并不是個很好的聚居地。
“被妖精抓了去,興許能活。但留在北境,一定會死!”
洛恩一邊撥著火堆,一邊回答。
阿爾托莉雅有些驚訝:“那邊的情況有這么糟嗎?”
洛恩斜了阿爾托莉雅一眼,扔下手中的樹枝,帶著自己的這位愛徒來到一處高坡之上,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自己看吧。”
神力所化的暖流涌入眼眶,讓阿爾托莉雅的視野一下子拉長了百十倍。
她站在高處,一對祖母綠的眸子遠遠眺望,驚愕和難以置信的色彩不由在俏臉上凝固。
放眼望去,干涸的河床,荒蕪的大地,以及漫天的黃沙的映入眼眸。
田野之上,土壤大片龜裂,早已沒有了一絲的綠意;昔日滿盈的水澤,只留下淤積污泥的深坑,失去憑依的游魚,腐爛成了一堆白骨;道路兩旁的草木枯萎凋零,散發著腐臭的溝壑中隱約可見倒斃牲畜的尸體,甚至是人類的骸骨。
天空籠罩的鉛灰色烏云經久不散,雷暴在其中穿梭閃爍,宛若一條條亂竄的蛇蟒,不斷向下劈擊。
生命近乎絕跡的荒野,涌動不息的魔力亂流,形成貫通天地的螺旋風柱,肆虐吹刮著地表,將枯枝沙石卷裹進其中,氣流與雜物的摩擦,產生尖利嗚咽,如同幽靈的慟哭。
更加可怕的是,原本開闊的平原,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冒著黑氣的深坑。
那錯雜分布的傷痕,將目之所及的地表變為如同隕石撞擊后的慘烈現場。
此時,如同螞蟻的人形黑點,排成長龍,搖搖晃晃地通過那恍如月球表面的荒原,稍有不慎,就是墜入百米深坑的結局。
在這呼嘯的風沙中,逃難者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如同行尸走肉般在那片荒野上機械性遷移,眼睛里的生氣和光亮,正在被一點一滴地消磨。
“嗚嗚…”
而逃難者們的附近,一只只雙眼泛紅,顯得瘦骨嶙峋的狼犬,低嗚著徘徊在遷移大隊的四周。
這些畜生并不著急襲擊人類,反而保持著一定距離,靜靜跟在后面,將倒斃在路旁的垂死者,拖進附近的溝壑,填充饑餓的胃袋。
遷移者們沒有力量去驅逐這些狼犬,狼犬們也沒有精力去狩獵人類。
雙方居然保持著一種奇妙的生態關系,在荒野上走走停停。
而在阿爾托莉雅眼中,她看到的卻是滿滿的枯滅和絕望。
如此殘酷的場面,接連映入阿爾托莉雅眼底,帶來強烈的沖擊與震撼。
地母神本性中的慈悲讓她有些不忍直視,下意識抬手抓住洛恩的手臂,問道:
“老師,這些都是伏提庚做的?”
“嗯,如你所見。”
“為什么?他不是已經成為了不列顛的王了嗎?為什么還要如此殘害自己的屬民?”
“因為成為王,并不是他的目的。讓這個世界死去才是。”
洛恩沉聲回答,將真相娓娓道來。
卑王伏提庚并非真正的人類,而是不列顛島死之意志的化身,由無數污穢和怨恨在地脈深處孕育。
眼下,隨著女神達努轉生,達努諸神失去蹤影,不列顛的神秘開始消退,自然意志逐漸衰落。
這怪物也從深淵中爬了出來,化作人形,開始與不列顛的生靈為敵。
而死去的生命越多,他能吸收的怨恨和污穢也就越多,自身的力量也會越強。
直到萬物絕滅,世界崩潰,他的使命才算終結。
這也就是為什么,伏提庚會如此殘害領民的緣故。
他要以萬眾的尸骨筑成階梯,由此踏入更高的層次。
阿爾托莉雅抿了抿唇,攥著拳頭,問:
“老師,難道就沒人能阻止他嗎?”
“阿爾托莉雅,你就是他們的希望,也是這個世界的未來。”
“我明白了,我會盡快成長起來,通過您的考核,拔出那把劍,成為不列顛之王!”
洛恩扭頭看向自己的愛徒,問道:
“因為責任,還是使命?”
“都不是。”
阿爾托莉雅搖了搖頭,道,
“這一路走來,我想了很多。您說的沒錯,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我只是一個還沒通過考核的見習騎士,救不了他們所有人。
但如果我成為像兄長那樣的騎士,就可以獨自組建小隊,守護一個村鎮的安全。
如果我成為了領主,可以高筑城墻,保護一城人免于受難;
如果我成為君王,可以集不列顛全境之力,徹底消弭這場災厄!”
頓了頓,少女昂起頭顱,認真而鄭重地看向自己的老師:
“這就是我要拔出那把劍的理由,也是我要踐行的王道!”
聽到那鏗鏘的字句和堅定不移的聲音,洛恩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培育了這么久,這具空殼終于被注入了靈魂的種子。
而且,是最為高貴的一類。
大部分的王者,無論是否順應人民的意愿,或多或少都有著自私的成分。但阿爾托莉雅,不為權力、不為錢財、不為名望。她之所以想要成王,只是單純出于對生命的憐憫。
她將拯救人民當做了目標本身,當做了自己終身的價值。
雖然這條名為救世的路充滿荊棘與坎坷,但無論最后的結果如何,她都將是一位偉大的王。
“我家的小獅子長大了呀。”
洛恩感慨一笑,攤手揉在少女的腦袋上。
掌心里暖洋洋的溫度,似乎沖淡了阿爾托莉雅對于前路的迷茫。
少女抿了抿櫻唇,抬頭看向月色下的那張臉:
“老師,我,不,我們會阻止這一切的,對吧?”
“嗯,無論什么時候,我都會在你身邊。”
那聲音和緩而溫柔,似乎有種讓人安心的魔力。
阿爾托莉雅迫不及待地揚起俏臉,眸中滿是干勁:
“老師,我們是不是先回鎮子上,把選定之劍拔出來?然后招募人手備戰?”
“不急,旅行還沒結束。”
“那我們接下來做什么?”
“找些能用得上的幫手。”
“去哪?”
聽到那連珠炮般的詢問,洛恩啞然失笑。
果然,主動和被動的積極性就是不一樣。
隨即,在阿爾托莉雅期待的目光中,洛恩玩味地向遠方遠方的荒野眺望:
“好像,已經來了…”
夜幕之下,一隊黑衣黑甲的騎士如涌動的浪潮般漫過地面,長劍和騎槍在揮動間灑下陰森的冷光,輕松切割開一個個難民的身體,奪走他們的生命。
“轟隆!”
伴隨著沉悶的轟鳴,為首的三位黑騎士人仰馬翻,追擊的趨勢為之一緩。
混在難民群中的某道身影一把扯下斗篷,放聲暴喝:
“分散!向南跑!別停!”
那蒼白的臉龐雖然殘留著少年輪廓,顴骨卻蒙著月色的冷釉,面對百十個黑騎士的集體沖鋒,巋然不動,宛如一座在荒野上拔地而起的城塞。
披散的銀發浸染著月光的寂寥,發尾泛著秘銀氧化般的淡青色,如寒夜湖面凝結的冰絮垂落肩甲。胸甲浮雕的百合花被戰火灼出焦痕紋路,星辰圖案隨動作明滅如將熄的營火。
顯然,這是一位久經戰場的騎士。
但,他的左臂卻空空如也。
“來吧,你們這些卑王麾下的鬣狗!”
在地面愈發強烈的震動中,獨臂騎士緊握著掌中殘缺的騎槍,指節泛起不自然的青白光暈,迎上了漫卷而來的黑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