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數年。
阿爾托莉雅在老師梅林的教導下飛快成長,不僅劍術上的進步堪稱神速,臉上也逐步出現了喜怒哀樂的痕跡。
只不過,這些情緒的變化,多半要歸功于某位無良老師的捉弄。
而對于外人,阿爾托莉雅依舊很難表現出明顯的情緒波動。
照常吃完早飯后,準備去馬廄騎匹馬出門練習劍術和騎術。
然而,搬出去住的養父艾克托卻先她一步,來到這里挑選馬匹。
但由于過于衰老,他試了幾次,都沒能如愿爬上一匹戰馬的馬背。
“爵士,需要幫忙嗎?”
“阿爾托莉雅?你來的正好。凱好像忘了東西。現在去追的話還來得及。你到鎮上,把這些給他送去。”
說著,老艾克托將打包好的一整套騎士用具遞了過來。
阿爾托莉雅想起,今天鎮上好像有特別的祭典。
凱雖然為了參加祭典騎了馬出去,但卻忘了帶上身為一名騎士最重要的槍。
“兄長他好歹也是一名騎士,出門居然連自己的武器都忘了?”
“是出門參加祭典,又不是要去打仗,忘帶武器也正常。只不過這次的慶典有點特殊,說不定需要上場展示武藝。”
“只要把這些拿給兄長就可以了吧?我今天還有課程。”
“今天不用上課了。回來的路上我碰到了梅林法師,他也去了鎮上湊熱鬧。”
阿爾托莉雅放下心來,向養父點頭,隨即騎上戰馬,在馬背上放上兄長的物品前往鎮上。
出了莊園所在的山丘,越過草原,在田地之間行走。
天空雖然多少有點云但十分晴朗,也不必擔心會下雨。
她腦中浮現那位老師的臉頰,心中泛起想要快些見面的迫切。
在這幾年的相處中,那道身影似乎變成了自己生活中越來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沒有他,睡不好,也吃不好,有序的生活會變得一團糟。
嗯,現實意義上。
不過,阿爾托莉雅還是壓制住心中的迫切,以平常的騎馬速度趕往鎮上。
馬兒載著重物,太快容易傷到自己。
路上,在眺望看慣了的田園風景后,她看向遠方的森林。
直到去年都還給予許多恩惠的森林,如今卻變得有些危險。
以往的時候,獵人們進去狩獵,不需要花費多大功夫,就能獵取到必要分量的肉,或者采集到足以飽腹的果實和野菜歸來。
但是,現在那里已經不是外人能夠輕易進入的場所了。
那片森林正在被異族闖入,魔獸的活動也愈發頻繁,不列顛人民的生活圈正在被一點一點地入侵和壓縮。
若是單獨進入森林,運氣不好撞見異族和魔獸的話,別說是否能得到明天的糧食,說不定今天就會喪命。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自然是和異族勾結在一起的卑王伏提庚。
算起來,他還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所以,我該憤怒,還是悲傷?
阿爾托莉雅認真想了想。
但由于腦內實在回憶不起有關那位父親烏瑟王的任何信息,她只能搖了搖頭,臉上繼續保持著死水般的平靜,騎馬前行。
穿過農田后看見了圍繞城鎮的柵欄。雖然位于島嶼中心的倫蒂尼恩被建造成為帝國式的城塞都市,但眼前的這個城鎮卻是非常普通的。
只不過,鎮上的氣氛確實與以往不同。
所有人都很浮躁地前往騎士們練習場所在的鎮外。
孩子們吵吵鬧鬧地搶先一步沖出,
大人們的眼中抱著過度的期待而閃爍著,雖然為了防止那份期待被背叛時不要太過失望而屏息,但也快步地前往那個地方。
“是梅林!”
“梅林來了!”
“在今天,終于要從騎士們之中選出王的繼承者了!”
聽到耳邊的議論和歡呼,阿爾托莉雅大概明白了這場祭典如此隆重的原因。
十五年前,先王烏瑟惜敗于卑王伏提庚。
在垂死之際,他在大法師梅林的建議下,安排好了身后事宜。
一個是她,擁有赤龍的血統,通過概念受胎,被這座島孕育而生的赤龍之子。
另一個則是選王儀式。
先王烏瑟在臨死前,將一柄名為必勝之黃金劍的圣劍插入了一塊巖石中。
而那巖石叫做命運之石,傳說可以看穿萬物的命運,挑選擁有著王者資質的英雄,引領凱爾特走向永恒的輝煌。
因此,那柄插入命運之石中的圣劍被施加了獨特的禁制。
“凡能從石臺上拔出此劍者,即為不列顛的天命之王!”
他的那位老師梅林是這樣告訴她的。
這也是凱爾特人眾所周知的命運預言。
他們堅信,那位天命的后繼者,赤龍的化身,將會拔出這柄圣劍,帶領無數的英雄騎士,將邪惡的白龍擊退。
所以,這就是老師和兄長來鎮上的原因嗎?
“這不是老爵士家的嗎?別在這里發呆,就算是見習騎士也是騎士。說不定你也有機會!”
認出她的幾個年輕人上前搭話。
阿爾托莉雅敷衍地點了點頭。
在外面,她以少年的身分示人。
不,自從她出生起,她一直被當成「男人」養育長大。
她自己也這么想。
平常穿著的衣服是男裝,頭發也綁到后面,舉手投足都向男孩子靠攏,身份則是老騎士艾克托收養的孤兒,至今都還是沒有通過考核的見習騎士。
但因為那份美貌,她在鎮上的姑娘中還頗受歡迎。
老師梅林對此頗為不滿,說是被她搶了風頭,害得鎮上好多美麗的小姐姐都移情別戀了,所以經常要求她私下改換女裝。
阿爾托莉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和前胸。
十五歲以前即使是纖細的體格也能硬說是男人蒙混過去,但再下去的話也瞞不了吧。雖然現在是見習騎士,但早晚要正式出師,踏上戰場的。
阿爾托莉雅抿了抿唇,大概明白養父艾克托讓自己來送武器的用意。
“麻煩讓一讓,我要給凱爵士送點東西。”
“那是什么,槍嗎?祭典根本不需要武器的吧?”
“剛才梅林大人來的時候說了。有人能從前面的巖石上,拔出那把劍就行!”
“拔出那把劍的人即為不列顛之王!”
大賢者梅林是這么說的。
刺在巖石上的劍乃喚來勝利的圣劍,是比血更加確實的王者之證。
在諸神和命運面前,血統沒有意義。
僅只擁有力量之人、能拯救不列顛之人才會被劍所承認。
“原來如此,名字叫做Caliburn對吧?”
“啊對對。托這個福一大早就吵到不行。”
“鎮子里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
“我懷疑整個不列顛有名的騎士都來了!”
難怪會這么熱鬧,成為一場集會的祭典。
因為渴望復興不列顛,以得到王座為大愿的騎士們正逐漸聚集在這個城鎮。
而她的義兄凱也是過去遠近馳名的艾克托之子。有充分地權利挑戰選定之劍。
阿爾托莉雅望向前方,在選定之劍前有無數的騎士身影。
人們圍聚于選定之劍前看的入迷,看著騎士們帶著認真的表情將手放到劍柄上,然后垂頭喪氣地離去。
有不死心挑戰好幾次的騎士;也有口中喊著“這一定出了什么錯”的騎士;也有彷佛能連同整個巖石都舉起來,以力氣自豪的騎士…
但是,無論是誰都拔不出劍。
阿爾托莉雅也沒有從人群中找到自己那位老師的身影。
失落的心情不只騎士,還傳染到了人們身上。
這個國家沒有擁有王之資質的騎士嗎?
不列顛沒有未來了嗎?
話說回來,那位大賢者梅林的預言是真的嗎。
感受到群眾不安的騎士們開始商量。
無論如何,這里聚集了這么多的騎士。要選出王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單純測試身為騎士的力量,最優秀的人就繼承先王烏瑟,將其立為騎士王就好。
騎士們無視沒選上自己的選定之劍,開始了對自己有利的選定方法。首先是騎馬戰。若是有榮譽的真正騎士的話,那么騎在馬上使槍,進行突擊的決斗就是理所當然的。
阿爾托莉雅尋找了一圈,終于發現沒帶槍,一臉不高興站在一旁的義兄。
她悄悄湊了過去,以盡可能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地將帶來的武器交給義兄,并小聲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兄長,選定之劍就這樣不管了嗎?”
“沒什么管不管的。既然誰都拔不出來,那么那就只是個礙事的東西。接下來是騎士們的淘汰賽,這是我們共同決定的事情。”
凱扭頭看向阿爾托莉雅,目光一閃,囑咐道,
“好了,你回去吧,接下來的淘汰賽只有被正式冊封的騎士才有資格參加,你這個見習騎士可沒份。”
“可是,真的放任儀式不管嗎?”
“我們可沒空陪梅林還有烏瑟做夢。比起看不見的王之證,以現在究竟有多少手下、金錢、力量來評斷要符合人性多了。根本不需要強大的統率者。彼此利害一致的話合作起來既比較輕松,要盤算什么也比較簡單。最重要的是,相比于那虛無縹緲的命運和預言,我更相信自己的雙手。拯救一切的神明代理人這種東西,聽著就是個苦差事。說白了,這不就是被命運提線的木偶嗎?有什么好爭的,送給我我也不當!”
“兄長真是這么想的?”
“當然。你回莊園去吧,老爹那邊需要人照顧,今天的馬也沒喂。聽好了,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機會,別管這些破事,你乖乖的回家去。”
凱再三命令,語氣中多了一抹罕見的嚴厲。
不過,淘汰賽已經開始,他不得不先一步跟著騎士們的人流,前往競技的會場報道。
周圍歸于平靜。
方才分明還那么熱鬧,但現在卻已經沒有任何人在了。
騎士以及人們都離開了。
沒有任何人靠近那插著圣劍的巖石。就連有多少人相信預言都覺得可疑。劍彷佛一開始就沒有任何變化般被丟棄在此。
人類的追捧和拋棄是如此無常。
但阿爾托莉雅沒有理會這些,逆著人流,走向前方。
微風吹開蔭綠的草叢,展露出那塊造型古樸的命運之石。
石臺下方刻著拔劍為王的命運預言,而一柄通體流溢著熔金般光澤的三尺長劍插在中央的凹槽中,劍身以秘法鍛造的赤金為主體,紋路如血脈般蜿蜒,暗藏星辰碎屑般的銀芒。劍脊中央鐫刻著一行古語銘文“Caliburn”
——必勝之黃金劍。
——代表著支配的王權,呼喚著戰場的勝利,為這殘破的世界帶來希望的奇跡。
“…命運的提線木偶,誰都不想當…”
她對義兄的言詞并沒有抱持反感。
因為,她明白那是另一種維護,希望她拒絕這份名為“使命”的枷鎖。
但她從出生起,都是為了今天。為了拔出王之劍。
為此,她從懂事時就開始習劍、學習國事、掌握為王的一切知識。
實際上,
她到現在都不知道真正雙親的面貌,也對這兩個血親缺乏感情上的共鳴。
而成為所謂的永恒之王,建立無上的偉業。
這種像是亡父的悔恨或是愿望之類的事情,她同樣也無法移入感情。
這十五年間不斷激勵她的就只有和養父艾克托和義兄凱平淡的每一天,以及那位老師日復一日對她的教導與呵護。
她走到這里的原動力只是很微不足道,又理所當然——不是身為人的支配欲望,也非統率者抱有的義務感,更不是源于信仰的陶醉。
就像來到岔路口之后,必須轉彎;
童年結束之后,必須走向成年;
學業結束之后,必須通過結業考核;
一切,都是她所必須要經歷過程而已。
阿爾托莉雅靜靜地將手擺在劍柄上。
遠方傳來驍勇騎兵們的聲音。
騎士們的喧鬧聲很遙遠,巖石的周圍空無一人。
劍柄令人感到驚訝地合手。
至今為止難以處理,在身體中翻騰、像是要從內側破裂般的某種東西被吸入劍中,身體感到越來越輕。
接下來只要收回手劍就會被拔出來。她那么確信,正要吸氣時。
“在正式拿起那東西前,還是先仔細想想比較好。”
回過神時,那位眾人久尋未果的大賢者赫然站在她的身后。
“你想讓我想些什么,老師?”
阿爾托莉雅回頭問,臉上一如既往地平靜。
洛恩的眸中浮現出一絲失望,但還是開口道:
“我之前問你的兩個問題。對你而言,騎士道和王道究竟是什么?”
“——責任和使命?”
阿爾托莉雅皺著眉頭回答,她思考了很久。
空洞無物。
果然還是不行嗎?
洛恩嘆了口氣:
“放下吧,阿爾托莉雅。”
“可是…”
“你沒有準備好,現在還不是拔出那把劍的時候。”
阿爾托莉雅站在巖石前沒有挪動,她有些不甘,又有些委屈。
明明只要稍一用力,自己就能把劍拔出來。
為什么老師還是不滿意?
“我在這里呆膩了,有沒有興趣跟我出去走走?”
阿爾托莉雅的身體微微偏轉,但很快又停住了。
“不在莊園住的話,路上好像只能我做飯了…”
一陣風吹過,石臺前的身影以驚人的速度竄到了洛恩的身邊。
雖然,她在努力壓制太過明顯的吞咽動作,但那張臉上寫滿了期待:
“午飯吃什么?”
“小羊排再搭配點野味和菌湯?”
“能不能多準備點米飯?”
“你想吃多少?。”
“三,不四桶!”
“行,這頓管飽。”
師徒二人一邊規劃著今天的食譜,一邊肩并肩走向鎮外,獨留那柄選定之劍在微風中佇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