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先發出一部分錢來,造成部分事實,等到夏稅收了,那時候時過境遷,誰會在意今日的許諾?
朝廷自然又會出現新的開支。
就是那些被朝廷釣著的邊軍們可未必這么想。
當初干掉劉瑾新政的時候,不就是靠著“過度執行”在清查軍屯的時候激怒了邊軍,然后才讓邊軍裹挾安化王叛亂,最終促使劉瑾新政倒臺的嗎?
眼見朱厚照不斷的拉攏軍心,大臣們對這小崽子想搞什么,心里還是有數的。
之前的時候,朱厚照就流露出想要插手軍務的想法。幸而大臣們早有戒備,一直對此事嚴防死守。
只是一場“大議功”莫名其妙的為“蕭翀、邊憲”翻了案,也連帶著讓兵部尚書何鑒被迫引退。司禮監隨堂太監蕭敬勾結兵部侍郎李浩,趁著兵部空虛的關鍵時機,放出公文召了邊軍入京。隨著四鎮兵馬進京,以及“義子策”的威力,一下子就讓朱厚照完成了軍事突圍。
大臣們除了在軍糧軍餉軍需輜重上卡一卡,一時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對朱厚照作出限制。
但既然拉不住,那就不妨推一推,不妨用力的推一推,推得他頭破血流,自然就知道該怎么做了。
只不過這一次朱厚照已經站在了下一層,對此只是堅定道,“不必了。自從朕繼位以來,小王子屢次侵犯邊界。之前還只敢在寧夏、陜西那邊劫掠,但是現在威脅已經逐步東移。”
“年前的時候,代王以及大同鎮的總兵、巡撫、鎮守太監,向朝廷急奏,說達虜小王子擁眾聯營,意圖大舉進犯大同一線。”
“朕再也不能視若無睹了。”
“剛才戶部給出的方案,里面有很多條陳之前兵部也提過,既然事已至此,朕決定全盤接受,全力推進此事。”
“等會兒戶部回去后,先查一查各地應該繳納的折糧金花銀以及其他現銀還有多少沒有入庫,讓這些滯留在地方的白銀先送到戶部,我們再統籌規劃。”
“該采買采買,該放餉放餉,該賑災賑災。”
“朕絕不含糊!”
底下的群臣們見狀忍不住小聲的竊竊私語。
怎么回事?剛才天子不還挺抗拒的?
這么容易就達成目的了嗎?
小照你的掙扎呢?
大臣們沒商量出個所以然,但很顯然,戶部這次的方案很針對,針對的讓天子都沒脾氣了。
孫交目光動了下,果斷后退把舞臺讓給了別人。
接著上奏的就是工部,歷年來,工部都是花錢的大頭。
除了疏浚河道,修繕城池、連通道路這種大活,還有維修陵寢,采煤燒炭、制造軍器、火藥、槍炮、戰船、漕船這些精細分工。
除此之外,整個國家的運行都有工部在其中潤滑。比如夏天的冰,冬天的炭,賞賜的綢緞,燒制的陶瓷,以及日常用到的度量衡的制作等等都歸在工部名下。
很多活兒看著小,但每一項其實都干系重大。
比如說負責供應燃料的易州山廠,直接就是正三品的副部級單位。一把手官職全稱為總理易州山廠,由專人掛工部右侍郎的頭銜負責督辦。
簡稱為“總理侍郎”。
嘉靖八年的時候,大臣們認為這個叫法容易讓后世寫的404,難為他們干嘛,于是改為了“提督侍郎。”
這會兒工部一出列,大家都知道大的來了。
果然,李遂慢騰騰的說道,“之前的時候,我聽戶部說,要從夏稅里勻一些,補充不足的開銷。正好工部這邊的帳,也要一塊攏一攏。”
“今年有幾件大事要做,第一件就是咱們這京都的城垣要修理,這件事之前已經議過了,兵部也點了頭,同意撥三大營團營官軍共二萬五千人幫著修筑,以錦衣衛指揮使周賢督辦此事。”
“現在工匠、丁夫都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物料備辦還有不小的缺口,原本打算邊修邊等朝廷的夏稅。但是看這樣子,夏稅要填的帳還不少。”
朱厚照聞言,心道踏馬的蒙古小王子都大軍南下了,老子還修這京城做什么。
難道自己要做被堵在京城里的天子,靠著剛修好的城墻,看著南來的胡馬無能狂怒?
朱厚照當即很硬氣的說道,“修不了那就不修了,今年的錢糧盡可能的優先邊鎮!”
在后殿偷聽的裴元,見到朱厚照竟然有這等的決心,也不由暗暗豎起大拇指,稱贊一句干得漂亮。
朱厚照又看向武官班次,說道,“京營這邊也不能松懈,成國公何在?”
成國公朱輔連忙出列,“臣朱輔在此。”
朱厚照說道,“三大營的士兵荒疏已久,朕命你在勛臣中選兩個臂助,好好地去挑揀一番,爭取選出一支能戰之兵,隨時做好向宣大支援的準備。”
朱輔聞言打了個激靈。
不知為何他猛然的想起了他的爺爺平陰王朱勇。
朱勇就是接到了個揀練京軍備戰的任務,然后跟著一個很勇的天子去馳援大同,然后五萬騎兵在大明自己的地盤中伏,全軍覆沒。繼位的景泰帝,也一度以朱勇身為大將失陷了天子為由,不許成國公的家人祭祀。
好在奪門之變后,反倒是本該最恨成國公家的、那位被失陷的英宗皇帝承認了朱勇的功勞,還將之追封為平陰王。
聽到朱厚照的這個安排,朱輔心中一慌,感覺有一個王爵在向他招手。
只是他也只能應聲道,“臣必定與諸位勛臣通力合作,辦好此事。”
聽到朱輔此言,朱厚照滿意的點了點頭。
其他同樣有所聯想的公侯們卻不免面如土色,心中齊齊怒道,通力合作你麻痹啊!
倒是武臣隊列里最不起眼的蕭韺心中微動,尋思著等散朝了,是不是去智化寺走一遭。
諸臣們聽到朱厚照否決了修繕北京城墻的建議,也不免竊竊私語了一番。
等到諸臣們安靜了,李遂才繼續說道,“除了修繕城池,今年還有一項不小的支出。”
“之前為了疏浚運河,補充漕船,朝廷曾經以捕盜都御史陳天祥負責東昌府以北,河道總督張鳳負責東昌至沛縣,漕運總督張縉負責徐州往南。”
“現在張鳳涉嫌貪瀆,案發之后工部曾緊急派人去查看。發現北段的河道清理的并不徹底,新造的漕船板材也多不能用,為了補這個簍子,朝廷還要拿出大筆錢財來重新挖掘河道,建造漕船。”
朱厚照聽了此言,有些不好接了。
漕運關系到南北的物資運輸,一旦出了問題,導致糧船送不上來,那可是要出大麻煩的。
好在這些河段大部分在山東,修造漕船的臨清造船廠也在山東,等會兒倒是可以和裴卿商量商量,看看能否用寶鈔頂一頂。
朱厚照咬牙道,“這件事朕會另想辦法。”
李遂點點頭,繼續道,“其他的公事比較瑣碎,就不必今天拿出來議了。另外就是一些陛下交代的事情,所需錢糧的數目很大,臣實在不敢擅專。”
朱厚照自然不會被這老滑頭騙到,李遂都說不敢擅專了,定然是要當堂說出來的。
既然如此,索性不如坦蕩一點。
于是朱厚照不悅道,“朕沒有私事,你想說什么?”
李遂聞言吞吞吐吐道,“去年年末的時候,朝廷拆除了鳴玉坊和積慶坊,說要空出來大興土木,為陛下的各位義子修建宅邸,那里的百姓雖然勉強安置了,但是新修宅邸的錢糧,卻一直沒有著落。”
朱厚照明白了,原來是這件事啊。
以永壽伯府為核心,為義子們興建宅邸是朱厚照直接掌握軍權的重要手段。
但現在國事當前,倒也不急于一時了。
于是朱厚照看了武臣班次一眼,說道,“那塊地就先空著吧,等打跑了小王子,說不定立功的還有升賞,到時候朕將大其門第。”
接著,朱厚照像是怕工部還要動搖自己的態度一樣,直接道,“朕不妨明說,今年朝廷的所有精力都以備虜為主,不但夏稅,就連秋稅也是優先邊鎮。”
聽了朱厚照此言,群臣俱是一震。
華夏之地,因為土地廣闊,主要的農作物有小麥和大米兩種。因此稅收也是按照生長期的不同,分為兩次征稅。
小麥成熟的時候,征收的叫做夏稅。大米成熟的時候,征收的叫做秋稅。
因此夏稅主要是以山河四省為主,秋稅則以南方各省為主。
夏稅倒也罷了,秋稅可是個龐大的數字。
在后面偷聽的裴元,看到阿照被激勵起來,竟是如此熱血,越發的覺得自己沒看錯人。
覺得自己看錯人的李遂,則詫異的問道,“陛下,豹房那邊也以此辦理嗎?”
朱厚照微微詫異,不解的問道,“這和豹房有什么關系?”
李遂連忙道,“自從陛下營造豹房,迄今五年所花費的銀子已經有二十四萬余兩。之前陛下又說要添修房屋二百余間,這筆銀子暫時也沒著落呢。”
朱厚照的臉色微微變了變,聲音也有些不那么硬氣了,沉吟了一會兒才道,“你先回去做個總賬,看看需要多少銀子,朕看看再說。”
李遂見狀心頭一寬,果然還是自己了解的小阿照啊。
于是他繼續追問道,“陛下先前還命工部重修太素殿。那太素殿原本堊飾茅覆,極為質樸,與太素殿的名稱很是相稱。可是陛下新規劃的格局,十分華麗奢侈,需要用銀達二十余萬兩,役軍匠三千余人,歲支工米萬有三千余石,鹽三萬四千余斤。其他浮費及續添工程,尚且不在此數。”
“陛下若是還要修太素殿的話,恐怕就算削減規格,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李遂見朱厚照糾結著沒有吭聲,適時地放低了語調。
朱厚照猶豫半天,沒有拿定主意,于是又問道,“還有嗎?”
李遂道,“大慈恩寺法王乞修造僧房,說是陛下先前許諾了他們,工部這邊全無準備,若是要修的的話,所用材料恐怕都要重新采買。”
朱厚照連忙道,“這個節省不得。朕已經答應下了,為了這點銀子失信于法王,著實得不償失。”
李遂為難道,“那…”
朱厚照的目光挪開。
陸訚適時地說道,“老奴尋思著,這邊儲也不是一天就能攢起來的。買了糧、造了刀槍、修了甲具也要一點點的運過去。”
“這夏稅和秋稅也有遠近之分,夏稅以北方諸省為主,來的快些,正好能夠應急。等到秋稅收上來,說不定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能支應的了。”
“老奴覺得,不妨都先做做看。到時候哪里有了缺口,再想辦法填補填補就是了。”
朱厚照聞言,扭回頭來,對著內閣三人道,“司禮監是這么看的,各位愛卿,覺得有沒有什么能改進的地方?”
陸訚的神情淡定且平靜,也跟著看了過去。
內閣諸人本就對此沒什么意見。
哪怕和這場謀劃沒什么關系的人,也對大明寶鈔沒什么好感。
于是都道,“陸公公此言有理,事情可以先做做看。”
前殿的意見慢慢一致,后殿剛剛熱血起來的裴阿元又默默的抄起了手。
工部上奏完之后,其他各部、寺也一一上前。
除了太仆寺比較豪橫,還能拿出一些賣官的馬價銀出來接濟下朝廷財政,其他部、寺都是伸手要錢的。
裴元也懶得再細聽了,有一搭沒一搭的留神著前面。
到了中午的時候,因為事情沒有商議完,朱厚照按照慣例對群臣賜宴。
裴元想起朱厚照之前的安排,便徑自離開奉天殿,去了后面的華蓋殿。
果然過了沒多久,就有小太監送來了吃食。
那小太監還邀功般的對裴元道,“這可是陛下從自己御案上撤下來賞給千戶的。”
裴元笑了笑,覺得該說點感恩應景的話,只是說不出口。
于是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賞了出去。
那小太監本就是說好話討賞的,見狀喜孜孜的拿了銀子離去。
裴元看著眼前的飯菜,心中慢悠悠的閃過一個念頭,“其國且伐,況其飯乎?”
吃便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