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舒坦了。
他以《島夷志》為引子,以龐大的海貝財富勾引起朱厚照的興趣,隨后以云南為切入點,以云南正在流通海貝的事實,讓朱厚照在換位思考之下,恐懼于那被人用堆如山積的貝殼予取予求的前景。
實際上,裴元說的還輕了。
再過幾十年,到了萬歷年間,云南地方上,甚至需要高價求購海貝用以作為貨幣流通。
云南巡按郭庭梧就上書表達了自己的不解,“滇中產銅,不行鼓鑄,而反以重價購海貝,非利也。”
要是讓朱厚照知道,后世云南的當地官府不但依舊流通海貝,甚至還高價求購海貝,不得當場腦溢血啊。
在這種特定的氛圍下,只要再趁機挑起話頭,說起金銀的稀缺。
那勢必會讓朱厚照,立刻從海貝聯想到金銀,再從云南聯想到整個大明。
如果整個云南的財富,可以被人輕易的用貝殼換走。
那么萬一大明之外,真有什么金山銀山,甚至容易采集的如同泥石瓦礫,那么整個大明豈不是也會被予取予求?
而恰巧,在歷史上熟悉云南,且針對云南銀礦提出強烈抨擊的張羽,就是那么一個適合挑起話題的人。
一步步算計,一步步落子。
裴元終于讓朱厚照沉浸式地體驗到了,他裴元在恐懼什么。
——之后,那就是我們兩人的恐懼了。
開始干活吧,阿照。
貨幣定價權這種東西,才是從方方面面都影響大明的決定性要素。
他裴元辛辛苦苦的力挺大明寶鈔,可不想看到這個壞小子出來扯后腿搞事情。
于是,面對應激了的朱厚照,裴元給出了一臉無知且懵逼的表情,“這,臣不知道呀。”
朱厚照心中煩亂無措,暴怒道,“那你知道什么?!”
說著,還一袖將御案上的東西全部打翻。
裴元心頭暗爽,美滋滋的瞧著。
你再印鈔啊,你他媽再印鈔啊。
裴元已經能想到,接下來會在阿照身上發生什么了,那將是一場對大明寶鈔追妻火葬場般的癡情虐戀。
裴元也不忙著拯救阿照,先虐了再說。
于是裴元面帶驚愕且淳樸,“這、臣只是從古籍上發現了一筆巨大財富,忠心耿耿的想著獻給陛下,一時,一時沒想這么多啊。”
朱厚照被裴元堵的一時語塞。
慌亂間,他有些急于想和裴元分享自己那恐怖的發現。
但是當著張羽這個外人,卻不敢透露太多。
想要讓張羽退下,又覺得此人見識不錯,或許能咨詢一二。
朱厚照只能先瞧瞧張羽有什么看法,稍后再和裴元商量。
于是朱厚照便看向張羽道,“那張卿有何高見?”
張羽在一旁,對天子和那武官的交流,看的云里霧里。
他也不知道天子這話,到底是針對的哪件事,于是順著之前希望天子關閉那些枯竭銀礦的事情說了下去。
“開采之弊,大可慮者有八。礦盜嘯聚,易于召亂,一也。礦頭累極,勢成土崩,二也。礦夫殘害,逼迫流亡,三也。雇民糧缺,饑餓噪呼,四也。礦洞遍開,無益浪費,五也。礦砂銀少,強令民買,六也。民皆開礦,農桑失業,七也。礦監強橫,濫刑激變,八也。今礦頭以賠累死,平民以逼買死,礦夫以傾壓死,以爭斗死。及今不止,雖傾府庫之藏,竭天下之力,亦無濟于存亡矣。”
朱厚照認真聽著。
雖說張羽的話,并不是他預期的答案,但是也從側面了解到,為了挖掘這些白銀,給百姓帶來的巨大困苦。
如果大明這般盤剝苛待百姓,最終得來的只是別處輕易就能獲取的資源,那豈不是為天下笑?
等張羽說完,朱厚照對這個嫻熟政務的御史也多了些了解。
他誠心誠意的求教道,“其他的事情且不必提,朕決心要在云南廢除海貝交易,若以張卿之見,該如何是好?”
張羽聞言,皺眉思索了許久,才遲疑道,“臣以為,這件事情,難點有二。”
“一是,朝廷缺乏足夠的貨幣補充,難以彌補海貝空缺出來的市場。這將造成當地的交易困難,形成巨大的麻煩。”
“現如今朝廷所用的主要貨幣,無非是白銀、銅錢以及寶鈔。”
“白銀礦脈細微,獲取艱難,且不必提。寶鈔幣值不穩,幾近廢棄,也不必提。那就只能多鑄銅錢了。”
“云南雖然銀場不多,但是有不少銅礦,可以在云南采銅,然后運到岳州等地鑄成銅錢,或許可以稍微彌補其中的空缺。”
“第二個難題就在于,銅錢的規制不同,劣錢泛濫,很難得到各部族的認同。”
“就算那些部族認同銅錢,那么朝廷想要推行銅錢,是要將他們手里的海貝全部沒收搜刮,還是要將辛苦鑄造的銅錢,拿去從各部族手里交換他們的海貝?”
朱厚照聽完這兩個難題,也覺得有些腦殼疼。
他想了想,先問道,“鑄銅錢的話,成本如何?為何不在當地采銅,當地鑄造,而是千里迢迢運往岳州?”
張羽聞言答道,“若是如此,只怕這銅錢鑄不成。”
朱厚照奇怪,“為何如此?”
張羽聞言,即便以他的忠直也無法回答。
身為一個御史,他無法在一件還未發生的事情上,在天子面前假定各地官員的行為,但是以他的過往認知,心里很清楚這件事辦不成。
朱厚照身為天子,卻能任性,依舊追問道,“為何如此?”
張羽這下不能不回答了,只得說道,“臣只怕鑄錢的耗費,要遠超過收獲銅錢的價值,如此得不償失,只怕難以持續。”
朱厚照就更奇怪了,“為何千里迢迢將銅運去岳州鑄錢,不怕虧本。直接在當地鑄錢,卻會入不敷出?”
張羽被問的實在接不上話了,只能道,“臣無法回答。”
裴元在一旁卻是心里有數的。
后來的時候,給事中殷正茂曾經建議,說兩京銅價太高,鑄錢得不償費。宜采云南銅,運至岳州鼓鑄。
他大致還折算了下成本,費工本銀三十九萬,可得錢六萬五千萬文,值銀九十三萬馀兩,這里面賺頭不小。
結果戶部不服,認為云南地方荒僻,有的是大刀闊斧的空間,受到的牽絆也少,直接在當地鑄錢就行。
結果鑄造了一年,巡撫王昺受不了了,說是造出來的銅錢,還沒花的本錢多。
這就很尷尬了。
那時候已經是萬壽帝君秉政,認為小錢該花就花,于是堅持在云南鑄錢。
最后朝廷虧的直接放棄了鑄錢,并且第一次制度性的提出了,課稅和官俸全部使用白銀算了,他媽的。
所以說,這個大明的貨幣系統,是一個何其臥槽的爛攤子。
裴元可不想等以后接手這樣一團亂麻。
朱厚照還想繼續追問,但是一想到第二個難題,頓時又覺得這點問題也不算啥了。
就算花費巨大代價鑄出了銅錢,該如何從云南的一省之地,百族之中,將那些海貝替換出來呢?
要是強征,勢必會發生大規模的叛亂。
以云南的地勢復雜,環境惡劣,到時候朝廷平叛要花費的錢糧,恐怕是個難以計量的天文數字。
可要是用銅錢從夷人中贖買海貝,不就相當于朝廷花了巨大的代價,收購了一堆毫無用處的貝殼?
而且朝廷拿銅錢贖買海貝的行為,變相的又將為海貝的價值進行背書,以后更難將海貝從市場上驅離掉了。
一想到這些事情,朱厚照感覺天都塌了。
下午的時候,他還開開心心的和小哥哥們玩耍,暫時驅散了郁悶,沒想到剛剛回宮就遭遇了暴擊。
朱厚照琢磨了一會兒,瞧了瞧狀似憨憨,一臉迷惑的裴元。
總感覺解鈴還須系鈴人。
于是他對張羽道,“張卿且將今日奏對,整理一個條陳出來,容朕仔細想想。”
張羽頗是意外。
都說天子頑劣,親近奸佞,如今看來,倒也不是一無是處啊。
他當即恭敬道,“臣領命。”
等到張羽一走,朱厚照就迫不及待的和裴元交流起了看法。
“裴卿,你想過沒有,假如金銀這等礦物也如海貝一般,分布的很不均勻。那豈不是意味著,咱們這里稀少的東西,在別處可能有著巨量的儲藏。”
裴元聞言答道,“這,臣不知道呀。”
見朱厚照要發怒,裴元想了想,還是給了個答復。
“陛下,我大明幅員如此遼闊,也只有云南、江西等少數幾個地方有銅場,其他地方都資源匱乏。”
“若是將大明放在整個天下來看,對比那些四夷八荒,說不定也有類似云南、江西那樣資源豐厚的國家。”
朱厚照聽完更郁悶了,他悵然道,“這就是朕所憂慮的事情。”
裴元默默揣起了手。
朱厚照看向裴元,“你來幫朕合計合計,這事兒可怎么整?”
裴元想了想,覺得還是得說點什么,于是便對朱厚照說道,“從剛才張御史的那些話中,臣聽到了一憂一喜。”
“哦?”朱厚照來了點精神,“快說來聽聽。”
他剛才都快聽哭了,沒想到裴卿居然還能聽出一喜。
裴元道,“所謂的一憂,自然是我朝太過依賴白銀,很容易任人魚肉。所謂一喜,自然是貝幣的事情也好解決。”
“既然外來的白銀能沖垮咱們貨幣,那么咱們也可以發掘北溜的海貝,沖垮云南各族的貨幣體系。”
“等到胡夷各族被迫放棄海貝,使用咱們大明的貨幣,那么長久以往,必然會更加依賴大明,各族才能最終融為一家。”
朱厚照聽了心態越發炸裂。
這是什么苦中作樂的好消息?如果這一招對云南有用,豈不是再次論證了全面依賴白銀的風險?
見朱厚照對自己怒目而視,裴元這次不吭聲了。
朱厚照見實在從裴元這里問不出什么了,只得自己坐在御座上苦思冥想。
裴元無聊了一陣,見到有宦官進入乾清宮。
抬眼一瞧,居然還是熟人,乃是尹生尹公公。
尹生看了裴元一眼,對朱厚照提醒道,“陛下,宮禁要關了,該讓裴千戶離宮了。”
朱厚照瞪了尹生一眼,煩躁道,“急什么?這才什么時候?”
尹生見天子發怒,嚇得慌忙跪倒,不敢多言。
裴元就有些不淡定了。
不是啊,阿照,真不早了啊!
倒不是裴元忽然起了敬畏之心,不敢夜宿后宮,實在是阿照名聲不堪,容易連累自己的名節。
他只得硬著頭皮道,“陛下,確實有些晚了。”
朱厚照聞言,緩過神來,一時也是詫異,原來殿中昏黃,時間確實不早了。
朱厚照擺擺手。
裴元會意,目光看向尹生。
尹生連忙指派了一個小太監帶著裴元往宮外走。
朱厚照自己獨留在乾清宮中。
尹生很快從其他服侍的太監口中,得知了朱厚照今天的情緒不佳的事情。
他不敢打擾,見天色越來越暗,讓人在乾清宮中掌了燈。
尹生正要去為朱厚照安排一點晚膳,就聽正皺眉坐在龍椅上的朱厚照緩緩問道,“對了,現在寶鈔的售賣和收購市價,到什么位置了?”
尹生知道天子最近一直在關注此事,雖說直接負責的是陸訚和張銳,但是作為擅長揣摩心思的內監,又豈能在這種天子在意的事情上一無所知?
尹生當即道,“寶鈔的售價和收購價今天都有所回升了。現在寶鈔的售價已經到了十貫兌換一文的位置,寶鈔的收購價回升到了十五貫。”
為了怕朱厚照對行情有所誤解,還特意強調了,“現在只有十三家泉字號,給出了十五貫的收購價碼,其他的錢莊,還處在觀望之中。”
原本在眾多錢莊中平平無奇的泉字號們,憑借著這次的高價,倒是一下子打響了名聲。
朱厚照聞言,吩咐道,“讓人去把寶鈔這些年來的兌換價格統計清楚。若是時間太過久遠的,就去文書房查。”
接著,目光在乾清宮中一掃,有些詫異的問道,“對了,裴元呢?”
尹生知道應該是天子想事情太過入神,把剛才的事情忽略了。
于是連忙道,“時候不早了,裴千戶應該回去休息了。”
朱厚照聞言不爽道,“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能睡得著?他惹出了事,自己倒甩甩手走了。把他給我叫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