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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35 崩碎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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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元沉默著,朱厚照也沉默。

  好一會兒,朱厚照從案頭將剛才收好的那張粗陋的海圖重新拿了出來。

  他的目光看了看那個遍布海貝的北溜群島。

  又順著依次看往朋加刺、緬甸和云南。

  朱厚照的目光再次看向地上那一堆海貝。

  ——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他的大明正在為了這么點不值一提的東西,靜靜的流血。

  在朱厚照的情緒被推上山頂,又重重摔下的時候,裴元則在默默祈禱。

  張羽可千萬別早退啊。

  按照常理,這個時間都察院就該散衙了。

  李士實這個左都御史竄的比誰都快。

  要是這會兒張羽不在都察院,讓照子哥的情緒不連貫了,自己接下來的游說,就差點意思了。

  好在,張羽還是保持了一名風憲官的本色,依舊在都察院里查閱卷宗,核對以往的一些情報。

  那傳令的太監去了沒多久,就回來稟報,說是張羽已經等在殿外了。

  朱厚照直接喊道,“讓他進來。”

  不一會兒,神情肅然的張羽入殿,旋即大禮參拜,“臣監察御史張羽叩見陛下。”

  張羽四十多歲的樣子,人長得略顯黑瘦,但是腰桿挺得筆直,神色間也頗鎮定。

  裴元和朱厚照對他的第一印象都不錯。

  特別是裴元,有李士實這個喜歡早退的左都御史作對比,更覺得張羽能有所堅持,也算對得起他這個風憲官的身份了。

  印象中,張羽兢兢業業的在這個位置上熬了十多年,才去地方擔任了個按察副使。

  而張羽之所以這么倒霉也是有原因的。

  之前的時候,張羽前往云南巡按地方,發現這地方,天高皇帝遠,郡縣官都目無法紀,肆意妄為。

  張羽這個巡按御史雖然多次嘗試將那些官員繩之以法,但是“荒裔之外,吏政尚同”,也就是說,因為遠離中央,大家都抱成一團,官官相護,張羽也沒什么辦法。

  正好趕上地震帶活動,云南多次發生地震。

  于是張羽就給正德上書。

  “乞敕巡撫三司等官,痛加修省,以弭災異。”

  張羽明白表達的意思是,大佬,你管管啊!底下的這些人完全不成樣子了,借口我都幫你想好了!趕緊收拾他們吧。

  結果張羽這封奏疏一上,禮部尚書傅珪不樂意了。

  你一個巡按御史,你懂災異嗎?你權威嗎?你站的高度夠不夠?

  你再想想,這難道不是天子的責任嗎?

  我們還是開始檢討天子吧!

  于是奏疏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皇上祗畏天心,克謹戒思,所以感召之,所以消復之。”

  原本這是一個再次吊打PUA天子的好機會,但是沒想到因為裴某人的介入,導致湖廣大戰提前結束。

  傅珪剛開始帶領大家檢討天子的人品,結果前線大捷了!

  勝利者是不被檢討的。

  再加上臧賢惱恨傅珪瞧不起他,趁機帶領黨羽發力。

  于是傅珪提前暴雷了,一個強力“大七卿”,就這么黯然隱退了。

  這也是前次,裴千戶和各位大手子圍繞禮部尚書這位置,展開一系列爭奪的大背景。

  作為這件事的肇始者,張羽的位置自然是有些尷尬的。

  在朝廷層面,他被迫卷入了失敗者一方。

  在地方上,得知張羽要讓天子直接出手干預三司,那些官員也都對他不待見起來。

  最終,一心要為云南百姓做點什么的張羽,只能無奈的被召回京了。

  朱厚照終于等來張羽,急不可耐道,“起來吧。”

  張羽恭敬的起身,借著這機會,目光快速的從地上的那些東西上掃過,隨后眼觀鼻,鼻觀心的等著天子問話。

  朱厚照直接向他問道,“我聽說,現在云南仍舊以海貝交易,可有此事?”

  張羽想著剛才瞥見的海貝,迅速的整理著思路。

  “陛下,確實如此。云南本地人交易時喜歡用貝子,也俗稱貝八。平常以一為莊,四莊為手,四手為苗,五苗為索。與金、銀、銅并行流通。”

  朱厚照不敢置信的問道,“怎么會這樣?現在都已經是大明了,民間為何還通用這樣落后的貨幣?”

  張羽提醒道,“陛下,這些海貝不止民間流通,也可以用來交稅的。”

  朱厚照直接聽的瞠目結舌了。

  “你說交稅?”

  接著又追問道,“哪里能用來交稅?”

  就在朱厚照還抱著期待以為是個別地方的時候,就聽張羽說道,“陛下,整個云南都能用海貝交稅的啊。”

  “有這樣一首詩,就是寫的云南民俗的。”

  “老稚氈為服,胡夷共一家。湯池皆可浴,石鼓不堪撾。土產饒山錫,官租半海貝。信知南地暖,常吐四時花。”

  朱厚照聽到那句,“土產饒山錫,官租半海貝”,直接就要炸開了。

  就在剛才,他還在恥笑那些南洋島國仍舊落后的使用海貝,甚至在野心勃勃的籌劃著,從那處叫做“北溜”的地方挖取海貝,大量洗劫那些小國的財富。

  誰料轉眼之間,就得知,他堂堂大明天朝的一省仍舊在流通海貝,甚至這海貝還以賦稅的形式,堂而皇之的流入官庫,占了云南地方稅賦的一半。

  朱厚照壓抑著心中的慌亂和難以置信,向張羽問道,“這詩是何人所做?”

  張羽不知道朱厚照的反應為何這么大,但還是如實道,“乃是前鎮守云南右都督沐璘所做。沐璘乃是黔寧王沐英的曾孫,因為早逝,尚未立顯功。”

  好吧,朱厚照懸著的心終于死了。

  連永鎮云南的沐家人都是這么說的,那就徹底實錘了。

  再想到“北溜”群島上那些堆積如山的海貝,以及距離云南不算遠的距離,朱厚照額頭生汗,目光轉向了裴元,“那處地方,現在知道的人多嗎?”

  裴元當然不介意這時候刺激一下阿照。

  于是便道,“那是元時筆記,距今已有二百年,此書又沒秘藏,臣不敢確定有沒有旁人注意到。”

  “而且那筆記寫的甚為詳實。只要在逆風季節,路過僧加刺時,順洋流而行,就會偏轉航向,到達此地。”

  朱厚照聞言,心中立刻有了判斷。

  貝幣系統已經出現了崩潰性的漏洞,必須立刻改變當地的習俗,徹底廢掉貝幣。

  不然一旦北溜被人展開大規模發掘,那么云南的百姓的財富,都將被這些貝殼換走。

  正好眼前有張羽這個剛從云南回來的御史,朱厚照直接向他詢問道,“那以你所見,若是朝廷在云南廢棄貝幣,該當如何行事?”

  張羽聽到這里連忙道,“陛下,此事恐怕不太容易。”

  “剛才臣提到了沐都督的那首詩,陛下可曾留意第一句?說的乃是‘老稚氈為服,胡夷共一家’,是胡夷,而不是漢夷。”

  “我大明自從立國以來,雖然多次征發軍屯、民屯開墾云南,但是大多數漢人都聚集在軍屯、民屯的市鎮。”

  “云南和藏地、四川、貴州、廣西,以及緬甸、安南等地接壤,廣大地區,仍然處于各類羌胡彝苗等族的環繞之中。”

  “云南有百夷種類,彼此之間,連語言都不通,想要讓他們認可統一的貨幣極為艱難。海貝就是千年以來,百夷們共同認可的貨幣。倉促之間,又豈能輕易換掉?”

  朱厚照自然不能向張羽吐露剛才裴元所說的機密,只是臉色陰沉著,并未答話。

  張羽見朱厚照沒吭聲,本著盡職盡責的想法,繼續道,“就算陛下想要廢棄貝幣,恐怕朝廷也提供不了用以補充當地交易的金、銀、銅錢。”

  “以臣所知,就連我大明繁華之地,仍舊短少金、銀、銅錢之類,陛下縱然有心,又何能覆及百夷?”

  裴元心道,來了來了,關鍵的時候來了。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裴元主動在旁說道,“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云南廣有銀場,何不在當地多加采掘,用以補充開支?”

  那張羽聽裴元接話,看了他一眼,見裴元身上穿的乃是五品武官的熊羆補子,沒有吭聲。

  裴元差點被張羽這操作氣笑了。

  媽蛋的,這種關鍵時候,你歧視我。

  說事兒啊!

  好在張羽也不完全是憨憨,能侍立在天子身旁的錦衣衛,就算是個千戶,也不好把氣氛弄得太僵硬。

  于是張羽主動另起話題,沒想到這話題一出,反而正中了裴元的下懷。

  “陛下,說起開采白銀的事情。卑職早先曾經有過上疏,提起新興等銀場的事情。”

  “那些銀場經歷了早年的開采之后,早就礦脈微細,幾乎開采不到什么白銀了。負責鎮守當地的礦監,為了完成任務,直接逼著那軍夫、礦工,將口糧折賣為白銀,然后將那些口糧折賣的白銀上交,說是完成的開采任務。”

  “此等惡事,比比皆是。”

  “云南許多銀場的軍夫都在大量逃亡,各處銀場已經實質性處于瓦解邊緣。”

  “臣請求能夠仔細甄選,關閉那些不再產出白銀的銀場,以免盤科過甚。”

  朱厚照聽了此等惡事,不由詫異道,“此事朕怎么不知情?既然礦脈細微,裁撤了便是,那些鎮守太監何必多此一舉?”

  張羽見朱厚照問及政事,頓時來了精神,趁機勸說道。

  “因為那些鎮守太監的目的,并不僅僅是為了采銀,而是假開采之名的事權,趁機橫索民財,陵轢州縣。”

  “他們假借為朝廷開礦尋銀的機會,遇到富家巨族,就誣陷他們盜礦,遇到良田美宅就指稱下面有礦脈,要趁機勒索。”

  “若是遇到不肯被勒索的,就拆毀他的宅子,挖壞他的田土莊稼。稍有抵抗,便率役圍捕,辱及婦女,甚至斷人手足投之于江。”

  “以臣所見,我大明本就缺金銀。云南之地的金礦、銀礦,尚且不及緬甸的礦脈好些。而這般窮索天下,又能挖到什么銀礦?人礦而已。”

  張羽還要再說,朱厚照忽然伸手示意,張羽只得閉嘴。

  朱厚照的臉色十分難看。

  裴元抬頭,目光微斜,瞥過朱厚照,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從云南崩碎的那一角…,終于要蔓延到他的整個大明了。

  這已經不是海貝的問題了。

  朱厚照像是喘不過氣來一樣,緩了好一會兒,才盯著張羽開口道,“你剛才說我大明缺少金銀,云南之地的金礦、銀礦,尚且不及緬甸的礦脈好?”

  張羽見了朱厚照的這個狀態,稍微思索了下,好像自己沒說錯什么。

  于是繼續道,“我大明已知的礦脈,確實少金銀。云南的礦場經歷了多年的開采,也早已細微。”

  “成化年間朝廷為了獲取黃金,曾經開設湖廣金場,在武陵等十二縣開了二十一個金場,每年征發五十五萬民夫的徭役。死在開礦挖礦中的百姓,不可勝數。”

  “陛下可知,朝廷總共在湖廣十二縣,挖出來多少黃金嗎?”

  朱厚照盯著張羽,追問道,“多少?”

  張羽答道,“三十五兩。”

  朱厚照聽到這個答案,甚至都感到一種難以理解的荒誕。

  朝廷花費巨大代價,在十二縣遍地挖掘,每年還征發五十五萬民夫的徭役,居然就為了這三十五兩的黃金。

  而且朱厚照在這種荒誕中,隱約似乎有一種熟悉感。

  然后那剛剛響在耳旁的話,立刻像是有余音繚繞一般,再次回響在他耳中。

  ——“物以稀為貴,本是常理。所謂井鼃不可以語于海,夏蟲不可以語于冰,曲士不可以語于道。”

  ——“天下之大,奇妙無窮。比如北方少雨,南方多雨。不能放舟于千里之外,他們又怎么能知道他們珍惜的東西,在別處多如山積呢?”

  ——“等到以后,咱們自然可以乘大海船,去挖了那些數之不盡的海貝,然后在南洋西洋一帶,盡情的換走糧食、布匹、黃金、寶石、象牙、珊瑚、胡椒這些好東西,甚至還可以大量購買夷人奴隸,在南洋重設宣慰司。”

  ——“那些夷人得了這么多海貝,必定高興無比。說不定他們將會毀壞農田,遍地種植胡椒,丁香。窮盡民力去挖掘寶石、珊瑚。獵殺大象,追逐孔雀,寄望于換取可以存儲的海貝。”

  ——“可這些海貝,饑不能食,寒不能衣,就算讓他們得了百萬、千萬、億兆又有何用?不過是咱們隨手取來的東西罷了。”

  朱厚照的心臟幾乎都要停跳了,過了好一會兒,朱厚照才把目光轉向裴元,聲音低沉且略有些顫抖的說道。

  “裴卿,你說,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會不會也有堆積如山的黃金或者白銀?”

  “像是…,海貝那樣。”

  “會不會也有人,像是我們看待那些可笑的夷人一樣,等著拿那些東西來洗劫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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