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西北二十里,緊靠山麓的一處密林。
清晨時分,天色蒙昧,紅霞煙煴,天地彌散蕭瑟之意。
千里鏡中影象不斷擴大,等三匹快馬飛馳近前,正是蔣小六和兩名斥候。
蔣小六飛身下馬,說道:“伯爺,瓦屋鎮附近暗樁,昨夜已傳出消息。
昨日殘蒙精騎洗劫嘉灃鎮、芋山村,所有鎮民被殺,糧食牲畜都被洗劫。
這兩處村鎮都靠近瓦武鎮,它們被侵占之后,瓦武鎮周邊六十里,全部被殘蒙精騎掌控,并且消息不外泄。
洗劫兩處村鎮的精騎,昨晚大部已返回瓦武鎮,兩者相加,殘蒙精騎不止一萬五千人,而是接近二萬人。”
賈琮聽說兩地鎮民被殺,臉色變得鐵青,說道:“他們掌控六十里范圍,足夠二萬精騎游弋騰挪。
只要他們封死神京對外通道,防止消息向臨近四州擴散,就能掌控周邊二百里,想要聚而殲之,就會非常困難。
他們占據三處村鎮之后,還有其他什么異常舉動?
蔣小六說道:“瓦武鎮周邊的暗樁,昨日發現殘蒙派出近百斥候,換裝便衣,分批策馬出鎮。
往神京城東郊而去,并在火器工坊附近游弋,可能擔心驚動守衛禁軍,他們沒靠近工坊二里之內。
伯爺果然沒有猜錯,蒙古人對工坊感興趣,他們本就搶掠成性,多半也聽過火器威力。
他們必是在查探工坊虛實,乘機帶兵搶掠工坊,奪取大周精銳火器,只是他們并不知,工坊早搬遷一空。”
賈琮說道:“安達汗是深謀遠慮之輩,蒙古人雖從未見識火器之威,但必聽過遼東女真之戰傳聞。
殘蒙使團入神京數月,不可能不知火器工坊所在,安達汗秘派大軍抵近神京,火器工坊如同在眼皮底下。
他們對火器工坊必生覬覦,這是他們后續兵馬動向,最容易被我們預料之處,善加利用,才能創造戰機。
火器工坊所處東城郊,四面都是開闊地帶,一覽無遺,無遮無擋,不利于伏兵運動。
唯獨有一處可以藏兵,是靠近東城墻一座土山,高不過十丈,山上松林密布,山頂有一座牟尼院。
那里能藏下兩千騎兵,可以作為誘敵狙擊之地,我會帶騎兵繞道北城,沿著東城墻進入土山設伏。
但是兩千騎兵的動靜,容易引起殘蒙游騎關注,一旦我軍意圖被泄露,想要出奇制勝便難上加難。
小六,我會派給你兩百騎兵,你帶他們在工坊東南向,給我來回跑上十多圈,弄的聲勢越大越好。
火器工坊東南正朝向瓦武鎮,附近必有不少殘蒙斥候,將他們目光吸引過去,為大隊行動做遮掩。
我會乘機帶隊快速進入土山,另外你們不能空手行動,必須亮我的將幡旗號。”
蔣小六搔了搔頭發,神情有些迷惑,問道:“伯爺,你讓我帶兵擾敵,制造聲勢,掩人耳目,我都能明白。
為何要張揚將幡旗號,蒙古人不就知道底細,知曉伯爺在附近領兵?”
賈琮微微一笑:“你照做便是,我自有用處,大軍北向十里之后,你立即趕往工坊,游騎巡弋,不得有誤。”
等蔣小六帶二百騎兵出發,賈琮召集剩余一千八百騎,清點彈藥,收拾行裝,離開山麓密林。
臨行之前親下軍令:一旦余殘蒙大隊遭遇,按他軍令運動應戰,所有改進型魯密銃,列隊密集射擊。
八百后膛槍手不得擅動,皆跟隨他號令行事,殘蒙騎隊如沖破魯密銃射距,后膛槍兵才能做阻距射擊。
待殘蒙大隊阻于射距外,后膛槍手立即停火,等待下一輪阻距離射擊,循環往復,始終阻敵射距之外。
而且,一旦雙方遭遇交戰,不管戰事如何激烈,沒有他的號令,一律不得動用瓷雷,否則必軍法嚴懲。
二千騎隊出發之前,賈琮曾下令給所有騎兵,增配槍彈瓷雷基數,如今嚴令不得輕易動用瓷雷。
要知道對火槍手而言,瓷雷的殺傷力大于槍彈,正是面對數倍敵軍沖陣,最有力度的鎮殺火器。
而且賈琮對于后膛槍的運用,許多神機營將士也有不解。
他們都知八百后膛槍手,那是火槍之中最強戰力,為何交戰時不能盡用,而是十分節制的運用。
雖然許多士兵心有疑慮,但賈琮領兵出征,雖不過寥寥數日,不管是為將之謀,還是帶兵之能,軍中有目共睹。
行軍每晚,匯聚軍中隊正把總,指點騎兵運作之道,火器應敵運用竅門,頗得軍中將官欽服。
加之軍中有蔣小六、于秀柱等遼東舊部骨干,更是起了極好的凝聚作用,讓他軍中威望日增。
他在遼東平定女真,戰績輝煌,受封世爵,軍中至今津津樂道,自然更容易讓士兵生出崇拜。
所以即便軍令艱澀,但眾將士無人異議,這是賈琮領軍實績,個人耀眼名望,交織出的效果。
等到天色大亮,賈琮帶領全軍,向北繞道急行軍,這個方向會和瓦武鎮,愈發拉開距離。
賈琮和艾麗策馬行進隊伍前列,身邊親衛環繞扈從,彼此間隔一段距離。
艾麗收緊馬韁,控馬靠近賈琮,問道:“玉章,方才你下的軍令,頗有些古怪,不少軍士看著都納悶。
即便是我也有些不懂,如今我們面對兩萬精騎,敵軍來勢強悍,頗為驚人。
后膛槍的速射火力,瓷雷的爆炸殺傷力,是壓制大隊騎兵利器,你怎么還要壓著使用。”
賈琮說道:“原本我以為敵軍只有一萬五千人,沒想到竟達兩萬余人,已遠超過預期。
即便我們兩千騎隊裝備精良,配置充足的槍彈和瓷雷,想要完全壓制二萬精騎,也是力有不逮。
蒙古人雖聽說過火器威名,但他們從沒真正見識過,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他們對火器的忌憚,自然十分有限。
歷來知己而不知彼,乃是兵家大忌,對我們卻是最好的戰機,也是決定勝負的要旨。
我之所以壓制后膛槍和瓷雷的運用,就是想在兩軍遭遇之時,將火器的火力,控制在一個合適強度。
既可讓蒙古人震懾于火器威力,又不會讓他們過于驚恐,認定火器犀利不可戰勝,甚至覺得有機可乘。
只有這樣我們這兩千騎兵,才能牽制住十倍的敵軍,才有機會將其殲滅城下。
否者,后膛槍的射速火力,瓷雷的集群殺傷力,過早暴露于敵陣之前,讓殘蒙精騎恐懼怯戰。
兩萬精騎如退卻逃竄,我們火器即便再犀利,也會對他們無可奈何,再精良的火器都成擺設。
這兩萬精騎若逃竄藏匿,盤踞神京周邊,猶如附骨之疽,不能斬殺根除,必成心腹大患。
甚至左右伐蒙戰事成敗,所以即便付出再大代價,也要盡快將其聚而殲之!”
艾麗笑道:“你這人可真有算計,天生該領軍作戰,這回必定要打勝仗。”
賈琮搖頭說道:“殘蒙大隊人數,實在超乎預料,此戰風險頗大,但不可避免。
讓你跟著我冒險,實在有些不妥當,該讓你留在后軍,協助林振鎮守炮陣。”
艾麗滿不在乎一笑,說道:“你這叫什么話,上陣殺敵,我可不弱于你,在遼東就是如此…”
神京東郊,火器工坊。
守衛工坊的禁軍大營兵卒,自火器工坊搬遷之后,從一千人五百人減少到五百人。
因為工坊雖搬空要緊設備,但工坊還是軍國重地,不能置之不理,還需派兵看守。
畢竟最近城外常聚集難民,偌大工坊如無兵馬看守,必定要被難民糟踐不成體統。
原本天子腳下,那是最安穩之地,即便北三關戰火連天,但是神京周邊風平浪靜。
留守的五百禁軍雖滯留城外,大多數人也都不以為然,少了工坊看護重任,比起往常還清閑許多。
但昨晚城內傳來軍報,離此二十里外瓦武鎮,發現大隊殘蒙騎兵活動,讓守坊五百禁軍加強戒備。
消息傳到禁軍大營后,五百禁軍皆神經緊繃,瓦武鎮離工坊只二十里,快馬沖鋒尚不足半個時辰。
殘蒙以快馬彎刀馳名,精騎運動速度極快,但凡發現對方敵蹤,都是瞬息便至,根本來不及退卻。
五百禁軍步卒勢單力薄,倘若遭遇殘蒙精騎大隊,頃刻間就會全軍覆沒。
五百軍牙將當即上報,請求率軍退回城中,被忠靖侯史鼎拒絕,要求他們待命,須原地堅守工坊。
消息回傳禁軍營帳后,軍中士卒鼓噪不息,許多人都無法理解,一座空置工坊,何必要重兵把守。
這些當官的都黑了心,把軍士性命當兒戲,但是歷來軍令如山,抱怨歸抱怨,其實誰都不敢違背。
倘若貪生怕死,私自逃回城中,軍法絕不容情,左右也是個死。
既然回城退路已斷,五百禁軍只好堅守原地,人人都是神經緊繃,關注瓦武鎮方向。
奢望一旦發現敵蹤,能快速上報城中,及時躲避保住性命。
等到日頭漸漸高升,工坊西北方向煙塵滾滾,一隊騎兵正飛馳而來。
守坊禁軍全神戒備,在營前設置拒馬,各自張弓搭箭,準備全力迎敵,許多人都覺大難臨頭。
等那隊騎兵跑到近前,領隊禁軍校尉看的分明,騎兵皆是大周軍服,一面玄黑戰旗迎風飄揚。
旌旗上繡著一個碩大的賈字,旗上還有宣武將軍徽號。
那禁軍校尉見是自己人,忙叫停蓄勢待發的軍士,跑上前去通報軍職口信。
為首騎兵頭領說道:“我乃威遠候麾下親兵隊正蔣小六,聽聞瓦武鎮方向出現敵蹤。
火器工坊乃軍國重地,不得有半點懈怠輕忽,威遠伯特派我等巡弋護衛。
大營五百禁軍各盡其責,繼續守衛火器工坊即可。”
蔣小六說完話,便帶領兩百騎兵,在工坊周邊策馬巡弋,玄色將旗迎風招展,倒也頗為威風凜凜。
那禁軍校尉滿臉古怪,等到騎隊跑遠之后,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
“當官的是不是都瘋了,一座狗不拉屎的空工坊,五百禁軍守衛還不夠,居然還派一隊騎兵過來。
他娘的都是吃飽飯沒事干,都說威遠伯賈琮文武雙全,是個厲害人物,原來也是個缺心眼的…”
神京東城城墻上,忠靖侯史鼎正在巡視城防,對每段城頭駐防人數,兵器食水輸送,事無巨細,一一過問。
自他被委任伐蒙軍都督,統帥六萬五軍營精銳,節制城內各衙衙兵,負責京畿九門防御,便一刻不敢松懈。
即便他是嘉昭帝從龍之臣,得皇帝圣眷之親厚,猶在威遠伯賈琮之上,赴任皇命依舊異常謹慎。
在收到賈琮軍報急信,得知二十里外瓦武鎮,盤踞殘蒙一萬五千精騎,更讓史鼎對京畿防衛,事事慎之又慎。
一天中除晨起早朝之外,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九門城頭度過,每日都忙得深意才回府。
為軍之將在于智,更在于勤,作為城防大軍統帥,勤勉細致,威伐慎重,麾下將士自然不敢慢待。
隨著史鼎每日巡查九門,整備軍務,調兵遣將,嚴明軍紀,神京九門城防,一日比一日嚴縝細密。
等他巡視到東城宏德門城墻,神情更是愈發慎重,因神京九門之中,東城宏德門距離瓦武鎮最近。
而且從鴻德門城頭眺望,城外工部火器工坊,以及護衛禁軍大營,全部都能盡收眼底。
陪同巡城的五軍營中軍參將,見史鼎站在城頭,向著火器工坊位置眺望。
說道:“啟稟大帥,工坊守衛禁軍牙將于承忠上書,申領四十具勁弩,二千只弩箭,加強護衛營御敵武備。”
史鼎笑道:“我還不知他的心思,他是擔心瓦武鎮殘蒙精騎突襲,他那五百守軍難以抵御。
這四十具勁弩是他的救命稻草,一旦敵騎來犯,可以稍許獨擋攻勢,爭取撤回城墻的時間。”
那個參將說道:“大帥,既然火器工坊已遷入城內,何必還讓五百禁軍,枯守一推空房子。
不如讓他們撤回城內,不管是城墻防御,還是城內衛戍,還都需要人手,五百人不是小數目。”
史鼎正色說道:“正因火器工坊已被搬空,五百禁軍才要日夜守衛,軍國大事,牽一發東全身。
要讓外人覺得火器工坊,依舊是大周軍國重地,是不可逾越之雷池,軍令如山,他們必須堅守。
將于承忠要的四十具勁弩,加到五十具,將弩箭加到三千支,萬一敵軍來犯,也多些應敵底氣。”
此時,工坊禁軍大營那邊,數百騎兵從遠處飛馳而來,在工坊周邊來回巡弋,馬蹄揚起滾滾煙塵。
騎隊中一面玄色將旗,上面繡著碩大的賈字,正在迎風招展,顯得異常醒目。
這時城頭巡防軍卒來報:“啟稟大帥,在城北出現大隊騎兵,軍服番號乃是神機營騎隊。
他們正分隊繞過北城,進入東城郊釋甲土山,領隊之人是威遠伯賈琮。”
史鼎聽了精神一振,對身邊參將說道:“加強北城和東城巡查,一旦有箭書射入城內,立刻就來報我。
昨日挑選的中軍精銳,清點人數、戰馬、刀槍弓弩,全部調集東城大營,隨時待命,不得有誤!”
史鼎話音未落,城下火器工坊周邊,傳來隆隆馬蹄聲,蔣小六帶領騎兵,正在縱馬游弋。
雖然只是兩百騎兵列陣飛馳,卷起漫天煙塵,氣勢十分雄壯,遠遠看去難辨兵馬人數。
但騎隊中那面玄色將騎,即便在彌漫煙塵中,映著明媚晨的陽光,依舊那么引人注目。
距離騎隊游弋區域數百步地方,一片衰草荒樹之中,露出幾個鬼祟腦袋,望著遠處氣勢囂然的騎隊。
但他們的目光聚焦之處,是那面威風凜凜的玄色將旗…
那幾個腦袋很快縮回草從中,讓后草堆中一陣窸窣蠕動,幾個人影閃動,向遠處一旁樹林跑去。
人影沒入樹林只是稍許,林中便響起遠去的馬蹄聲。
神京南向二十里,瓦武鎮。
鎮中一座富戶大宅,內外兵丁林立,戒備森嚴,這里是蠻海臨時下榻處,宅邸的主人自然早被斬殺。
昨日蠻海麾下騎隊踏平嘉灃鎮、芋山村,滅絕附近六十里人煙,還搶掠到大批糧食物質。
宅院正廳堂屋之中,蠻海正對著輿圖參詳,并對身邊副將吩咐一二。
他已派出兩百斥候,便裝四處刺探,收集神京對外信道糧道消息,便于派兵截斷,襲擾困頓神京。
兩人身穿大周百姓便裝,急匆匆進了堂屋之中,蠻海認出是親兵斥候,被派出刺探神京周邊動靜。
問道:“此時返回,可有軍情發現?”
其中一人說道:“啟稟二王子,我等奉命北向探查,潛到神京東南一里之地。
看到神京城四門緊閉,城頭上刀槍林立,各處都有聚集重兵,警備十分森嚴。
我們依二王子吩咐,抵近城東火器工坊探查,發現工坊門戶經閉,并無人進出。
但卻有重兵把守,人數在五六百人,都是周人禁軍精銳,戒備森嚴,有人靠近工坊,皆被他們驅趕。
大周威遠伯賈琮親率大隊騎兵,在火器工坊周邊巡弋警戒。
工坊中必定藏有要緊火器,不然周人防備不會如此嚴密,連賈琮都親自防備督查。”
蠻海聽到賈琮的名字,眼睛里發出駭人光亮,急聲問道:“你可看的清楚,真是威遠伯賈琮!”
那么斥候說道:“小人不敢靠的太近,以免被周軍察覺,彼此隔著數百步,看不清對方面容。
但是這些騎兵十分精悍,絕非普通士卒,必是賈琮貼身精銳近衛。
而且騎隊中那面將帥番旗,寫的就是賈琮的名號,小人是認得漢字的,絕對不會看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