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鴻臚寺會同館,鄂爾多斯館驛。
正屋之中,賈琮和諾顏臺吉據案對坐,案上擺著白瓷香爐,點著紅蘭線香,舒煙裊裊,沁人心扉。
諾顏臺吉一身月白長袍,領頭袖尖綴雪白狐裘,腰系犀皮脂玉革帶,發簪龍勾青玉,氣宇華貴,風度翩翩。
紅泥小爐中炭火溫熱,卷麻鐵壺中泉水翻滾,諾顏臺吉的手掌骨架勻稱,透著一種和諧美感。
裝滿滾水的卷麻鐵壺,份量著實不輕,被他沉穩提在手中,斟水泡茶半分不晃,手勁十分沉穩。
賈琮對此并不奇怪,他自己也是學武之人,諾顏臺吉箭術高超,能輕松拉開七斗弓,臂力自然不俗。
他雖從沒見過諾顏臺吉出手,但那日在正陽街上初遇,卻見過他的隨身佩刀,讓賈琮印象深刻。
那是把形質厚重的彎刀,暗黑魚皮刀鞘,點綴紅黃寶石,黃銅刀柄久經磨礪,錚亮發光。
賈琮自己也是練刀之人,自然清楚這種樣式佩刀,可不是裝飾之物,而是真正的殺人利器。
諾顏臺吉弓馬嫻熟,看他提壺架式,手上功夫必定不弱。
汝窯蓋碗里放的是上等江南云霧尖,被滾熱的泉水沖泡,上下翻滾,彌散出清潤怡人的茶香。
這間房間不管是物件陳設,茶具器皿,爐鼎用香,主人的衣裝舉止,都透著濃濃的漢家氣韻。
這里找不出半點草原粗糲之氣,外人乍然走進房間,絕想不到主人會是位蒙古部落貴胄。
諾顏臺吉幫賈琮斟滿茶杯,說道:“等了多日時間,終于收到父汗來信。
他極贊成邊貿之事,讓我全權處置,讓我向威遠伯轉達謝意。
此事得以成就,鄂爾多斯數萬戶牧民,休養生息,受惠良多,功德無窮,玉章便是我鄂爾多斯部的貴人。
以后若有危難,但有所求,相隔千里,諾顏也會為你赴湯蹈火,生死以之。”
賈琮說道:“諾顏言重,我所為不過公義國事,但這番情義,我必銘記在心。
昨日我忙于和議初昭之事,沒來得及過來見你,心中有一事不明,正要相問。
使團前番提高四成互市數額,兩邦和議磋商之中,對此一直堅持己見。
為何一夜之間,突然轉變方略,認同朝廷所定互市數額,可是出現什么外因變故?”
其實大周殘蒙互為對峙雙方,按照常理賈琮不宜單刀直入,因已觸及到對方履事隱秘。
但眼下他與諾顏臺吉達成綏靖私貿,雙方已站同等立場,所以才會有此直言不諱之問。
諾顏臺吉見賈琮雙眸清亮透徹,恍如深潭,撼動心魄,讓人難以回絕。
他微微垂下眼瞼,為賈琮換上新杯,重新續滿新茶,說道:“我知玉章處事謹慎,必定會有此疑問。
此番蒙古三大部落入京議和,以土蠻部馬首是瞻,議和決昭以安達汗諭令為準。
昨日天色未亮,土蠻部信使入京,阿勒淌便召集各部通報,以大周勘定互市數額和議。
我雖沒看到這份密信,但信件內容也能猜到,必是安達汗授意此事。
我的心腹送信回關外大營,回來時和我說過,八日前蒙古大營后側十里,推測安達汗有退兵之心。”
賈琮聽了此話,神情微微一振,雖然大周和鄂爾多斯秘定邊貿,但鄂爾多斯部畢竟是蒙古部族。
不管從法統血脈歸屬,還是從草原共同利益,諾顏臺吉對他有所保留,都是人之常情。
但他依舊把話說得透徹,似乎并沒刻意隱瞞。
退兵十里這等消息,乃是軍國要秘,可據傳推斷相關信息,他都會坦然相告,讓賈琮有些意外。
且賈琮觀察他的神情,并沒察覺出做偽的痕跡。
賈琮正色說道:“多謝諾顏據實相告,我會就此轉達朝廷。”
諾顏臺吉微笑說道:“鄂爾多斯部既與大周睦鄰,互通邊貿,就不想卷入與大周的戰事。
雙方互通邊貿之前提,便是戰和立場一致,此一項上我與玉章同心同理,自然要將所知相告,
我額吉自幼教導,朋友交心,待之以誠,方可長遠。
待雙方和議詔書簽訂,數日后我便隨使團北歸,我會留下心腹在京,玉章可交待他邊貿后續細節。
只是此次分別,南北相隔千里,不知何時你我才得重見…”
神京,大周宮城,乾陽宮。
臘月隆冬,天氣酷寒,嘉昭帝日常理政,早從前殿搬入后殿暖閣。
暖閣內火墻燒得溫熱,紫銅福壽熏爐燒著極品紅蘿炭。
九環鏤雕脂玉香爐中清煙渺渺,點著西海沿子進貢的龍涎香餌。
室外寒風凜冽,寒氣徹骨,室內溫暖如春,馨氣脈脈。
暖閣中寂寂無聲,偶爾發出蘸墨擱筆之聲,嘉昭帝正專注批閱奏章,暖閣中只有郭琳隨侍在側。
值守宮女太監都守在閣外,各站其位,鴉雀無聲,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喘,因皇帝理政需絕對安靜。
等到批過手頭奏章,嘉昭帝放下朱筆,隨口問道:“郭琳,最近中車司有何秘報?”
郭霖說道:“啟稟圣上,今日早間收到鴻臚寺會同館線報,殘蒙使團入住館閣人員,共有十五人出城。
會同城北使團大營先發人員,一同離城北歸,離京人員共三百二十七人,其中職司十一人登錄在案。
據查探消息,在兩邦和議詔書簽署期間,使團人員會分批離京,北歸之行頗為緊湊。
前日凌晨入使團大營的信使,確定是土蠻部特使,所攜書信內容無法窺探,但必定為安達汗秘諭。
殘蒙使團旦夕之間,改變初衷,認同朝廷互貿數額,便是因此信之緣。
另外,鳳藻宮昨晚傳出消息,趙王妃熱喪已過,皇后為趙王選妃補候,消息開始傳開。
皇后還定下遴選之資:世家大族,書香官宦,祖先殷德,名聲清正,子嗣繁盛。
不為京官,不為武勛,正房嫡出,體態康建,貌端德淑,父母恭正,名彰鄉鄰。
嘉昭帝聽了默默不語,目光閃爍,不為京官,不為武勛,是將外戚之患,消減到最低,還只是欲示于人…
皇后終究對自己兒子期望極高,謀劃長遠…
說道:“皇后處事穩妥,頗知其中輕重,趙王妃未留下子嗣,也怪不得皇后著急。”
此時,六品值守袁競入殿,說道:“啟稟圣上,大學士王世倫、兵部尚書顧延魁、威遠伯賈琮殿外候召。”
嘉昭帝沉聲說道:“宣他們覲見。”
暖閣門口人影晃動,嘉昭帝看到三名臣子入閣,王士倫氣度沉穩,已染風霜,顧延魁舉止矍鑠,微顯老邁。
賈琮官職輩分最低,緊跟在兩人身后,雖舉止恭敬儒雅,卻難掩器宇軒昂,英姿勃發,并沒被遮蔽去光彩。
王士倫說道:“啟稟圣上,朝廷與殘蒙議和詔書,已草擬定案,臣等已多番斟酌修正無誤。
其實所涉互市物資數額,前番已向圣上稟奏,可昭天朝教化之恩,可抑塞外虎狼之念。
互市物資所涉錢糧,已經過戶部四科核算校驗無誤,詔書草案請圣上預覽。”
郭霖接過王士倫上呈詔書,轉獻到御前,嘉昭帝展開詔書仔細瀏覽,不時詢問一二。
王士倫和顧延魁各自謹慎應答,等到草詔被君臣梳理一遍,做了幾處細微修改,直至最終無誤。
賈琮只是靜立一旁,傾聽三人揣摩討論詔書。
嘉昭帝讓郭琳交內閣筆侍謄抄用印,作為兩邦和議立約憑證,三日后昭告天下。
等兩邦議和詔書落定,嘉昭帝看了眼默不作聲的賈琮,問道:“賈卿,與鄂爾多斯部邊貿之事,進展如何。”
賈琮回道:“啟稟圣上,今日諾言臺吉已收到吉瀼可汗回信,盛贊雙方邊貿之事,讓諾顏臺吉全權決斷。
臣上次所奏河套邊貿細則,已與諾顏臺吉數次印證磋商,對方并無異議。
細則為雙方邊貿規程,雙方共同遵約,不做明文昭告,已由王大人、顧大人審閱認同,請圣上御覽。”
這份邊貿細則比起兩邦議和詔書,主旨相似,內容卻簡練許多,更接近于具體邊貿實操。
涉及的雙方邊貿物資,先期為酌量互換,雙方履約穩定,進行逐項增減調整。
兩邦和議詔書簽訂,鄂爾多斯部能分潤到部分互市物資。
但三大部落中土蠻部勢力強大,物資瓜分必定占盡先機,鄂爾多斯部所得物資,必定捉襟見肘。
河套邊關私貿,讓鄂爾多斯部得到額外物資,使得其能自主休養生息,擺脫土蠻部的鉗制把控。
大周不僅能從河套獲得戰馬等匱乏之物,還能在蒙古三大萬戶部落,形成分化牽制之力,提高九邊局勢掌控。
當然這一目的達成,并不是短時間內可實現,需要與鄂爾多斯部綏靖加深,才能最終如愿。
不管是吉瀼可汗,還是諾顏臺吉,都是草原上卓絕人物,對大周君臣的意圖,自然心知肚明。
這本來就是天日之下的陽謀,雙方各取所需的治政利益交換。
嘉昭帝看過細則,并無異議,讓賈琮依此盡快辦理,兵部秘昭寧夏鎮協同。
賈琮說道:“圣上,此次兩邦和議,形勢陡轉,眼下殘蒙使團已分批北歸,去心急促,令人疑慮。
前番殘蒙使團突將互市數額提高四成,使得兩邦和議寸步不前,其中擱置一月時間。
昨日又突然改弦易轍,接受原先朝廷所定數額,前倨后恭,猶如兒戲,令人生疑。
倒像是他們突然提升互市要求,并不為爭取其利,而是為了虛耗拖延時間。
如果被臣不幸言中,但凡拖延時間之法,背后定有掩飾之事。
只是臣心中揣摩許久,一時也毫無頭緒,臣雖有疑慮,但并無實證。
今日臣與諾顏臺吉見面,他言八日之前,蒙古三部大營存糧不足一月,大營后撤十里,安達汗已生退兵之心。
兩邦議和磋商落地,殘蒙大營就勢退兵,表面看似合情合理。
只是安達汗乃草原梟雄,野心勃勃,狡詐多謀,南下野望,蓄意已久。
雖他貌似顯露退意,但歷來兵不厭詐,朝廷不可因兩邦議和落定,而生僥幸松懈之心。
九邊宣大一線,還需加強戒備,枕戈待旦,觀其異動,不與殘蒙可乘之機!”
一旁王士倫聽了賈琮之言,眼睛微微一亮,他是文勛之臣,雖對兵事不太嫻熟,但是學養深厚,見多識廣。
他見賈琮雖年輕,思慮深遠,無缺無漏,通曉形勢,居安思危。
每當屢事之時,常顯露年齡不符的老辣,令人驚艷,實在后生可畏。
柳靜庵號稱文宗學圣,學識精深,韜略深沉,果然名不虛傳,能教養出賈琮這等人物。
顧延魁聽到賈琮話中,有兵不厭詐之語,頓生警惕之心。
說道:“圣上,老臣附議威遠伯之言,安達汗野心炙熱,驕狂黷武,不能以常人禮義視之。
九年前他曾屢犯邊陲,曾與平遠侯梁成宗鏖戰數番,屢敗屢戰,桀驁難馴,不可不防。”
嘉昭帝冷冷說道:“賈卿之言有理,自朕登基以來,安達汗便是北疆心腹大患,遠勝當初女真三衛。
朕從不會奢望,一張議和詔書,就能收復這等草原梟雄。
區區議和互市物資,填不滿安達汗的胃口,他想要的是恢復蒙元昔日榮光,覬覦的是我大周萬里江山。
這樣的狼子野心之輩,不會那么容易偃旗息鼓,終歸要戰之絕之,才能永除后患!”
王士倫聽到嘉昭帝話中陰冷殺機,心中有些嘆息,他是正統文官出身,儒家仁恕之道,根深蒂固。
以他所見,大周已成泱泱上國,驅除韃虜,君臨中原,根基深厚,萬民擁戴,絕不是安達汗可輕易顛覆。
與其針鋒相對,耗費國力民生,不如行懷柔之法,稍許放開互市尺度。
使得蒙古各部得以馴養,寬其民苦,弱其斗志,再對其施展分化之道。
賈琮所行鄂爾多斯部綏靖之策,便是受他肯定的上選之法。
這般長此以往,蒙古各部生計有靠,便會消減鏖戰之念,安達汗再如何野心勃勃,獨木難支,難成大事。
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耗國力,蓄養民生,才是治國長遠之計。
只是賈琮首倡火器之術,奇思妙想,研制出大批犀利火器,使大周軍力快速強盛,讓圣上大漲功業之心。
當年圣上以奇絕之機登基,心中存下陰霾不屈之念,總想以不世功業,超邁上皇,冠蓋同輩,彰顯赫赫皇威。
當年人物舊事,早已生死相隔,余聲遁跡湖海,皇帝也算治世明君,卻偏偏堪破不了心障。
王士想起如煙往事,有些心潮起伏,聽御座后傳來皇帝冷峻話語。
“顧愛卿,朕命兵部向宣大兩鎮頒下急令,加強戒備,不得松懈,其余各鎮抄報協同…”
榮國府,榮慶堂。
午時過后,日頭西落,每日這個時辰,是堂中最安靜的時候。
往常迎春、黛玉、探春等姊妹,都早上過來走動,即便中午堂中留飯,也都午時后便回東府。
余下時光,賈母或是臥榻小憩,或叫幾個偏房同輩妯娌,耍骨牌取樂。
只是今日她卻沒這般雅興,午時迎春等孫女們回府,賈母原本回臥房歇息片刻。
沒想剛入后堂,剛巧見廊檐下兩個漿洗婆子,竊竊私語,閑扯二房份例逾矩,不合家規之類閑話。
竟與王熙鳳當日堂上所言,如出一轍,賈母心中氣憤,當即質問兩個婆子。
兩婆子嚼舌被老太太撞到,自然嚇得魂飛魄散,哪里敢有半分隱瞞。
只說這幾日府上都這般傳聞,她們也是道聽途說,賈母仔細訊問,竟胡扯出七八個名字。
賈母也是老于世故之人,知道這番情形已是謠言四起,眾口鑠金,很難再查訪出源頭。
王熙鳳提出裁撤二房例供,也是符合家法宗規之事,但賈母自小寵愛賈政,早已根深蒂固。
她自然不想兒子少了家門體面,抱著能拖一日算一日的打算。
實在沒想到府上竟謠言四起,這事已經想捂都捂不住,心中豈能不生氣郁恨。
賈母正有些長吁短嘆,鴛鴦端了滾熱的老君眉,說道:“老太太,我剛沏的新茶,你喝一口順順氣。”
“鴛鴦,那日鳳丫頭在堂中說事,就只有我們三個在場,閑話怎么傳的滿府都是。”
鴛鴦心中一動,即便那日走露風聲,底下人多嘴多舌,怎么不見二奶奶出手整治,這閑話可是傳了好幾天。
說道:“老太太,榮慶堂是你老的居所,府里上下人等,哪個眼珠子不盯著。
榮慶堂后頭通著后院,就隔著屏風帷幔,后院丫鬟婆子不少,可擋不住話音。
堂口雖掛著暖簾,每日往來太太、奶奶、姑娘又有多少,她們身邊都帶著丫鬟婆子。
但凡多了心思之人,路過走過聽到一言半語,這都不是奇怪事情,讓二奶奶整治一二,閑話也就少了。”
賈母聽了心中郁悶,但也知鴛鴦說的有理,便讓她去叫王熙鳳來說話,鴛鴦出堂稍許,便跟著王熙鳳入堂。
賈母問道:“鳳丫頭,最近府上奴才嘴碎,亂七八糟閑話瞎傳,愈發沒了規矩。”
王熙鳳眼睛一轉,愁眉苦臉說道:“昨日我就聽到風聲,這些奴才愈發放肆,我已讓平兒暗中訪查。
如今還沒抓住源頭,等抓到肇禍之人,必要家法打死,涉及謠傳的奴才,一氣都趕到莊子上過活。
還能借機裁撤一些人口,明年公中收支也能虧空少些,不然孫媳婦這家真太難當。”
賈母聽王熙鳳又和自己哭窮,有些哭笑不得,不禁腦殼子一陣脹痛…